《崇祯十五年》第1148章 无间道(上)

    ……
    面色白净,八字胡须,四十岁左右的年纪,一身崭新的蓝色棉甲,头上戴着高高的尖盔,坐在凳子里,表情冷酷,正仔细翻看被圈围在马市里的人员名册,翻动纸册之间,他手指纤细,手指上的玉扳指清楚可见。
    不用问,这众人簇拥之中的就是老汉奸李永芳的次子,一直被建虏器重,现在在建虏刑部任职,还担着梅勒章京的李率泰。
    ----照秦师爷所说,李率泰忽然到锦州,就是为查奸而来。
    谭川心中更加警惕。
    “小的谭川,见过大人。”
    被带到前面之后,谭川不敢怠慢,左右拍了拍不存在的马蹄袖,急忙向李率泰单膝行礼。
    也就在下跪之间,谭川眼光一扫,发现站在李率泰身边的,除了一干挎刀的戈什哈,还有一个穿马褂、戴凉帽的中年人,看起来像是师爷一类的人物。
    在他前行下跪的途中,中年人摸着下巴的山羊胡,一直在若有所思的观察他。
    听到谭川行礼,李率泰抬起头,目光犀利,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谭川。
    谭川大气不敢喘。
    “我见过你。”半晌,李率泰忽然说道“六年前,就在盛京城外的那达慕大会上。那一次,你得了第二。”
    “是是,小的侥幸,蒙大人记得。”谭川道。
    “可不是侥幸,汉人之中,摔跤能练到你这般地步的,实在是不多。”李率泰盯着谭川,话中似乎有深意。
    谭川假装惶恐低头。
    “我听说,英亲王将三贝子,四贝子都交给了你,令你传授他们跤术,这么重的担子,你也有时间来逛马市吗?”李率泰盯着他。
    “这个……小的,小的是来看马的……”谭川低头,支支吾吾的回答。
    “真的吗?”李率泰声音忽然又冷。
    谭川像是胆虚,慌忙又磕头“回大人,其实,其实……”
    “其实你是找姑娘来的,对吗?”李率泰替他回答。
    谭川急忙叩头“是。小的不该来,以后再也不敢了,大人责罚。”
    然后,忽然就沉默了下去。
    李率泰忽然不再问了。
    谭川微微抬头,偷眼瞧去,发现那个山羊胡师爷正在李率泰耳边低语。
    虽然听不见,但谭川却能意识到,他们两人低语的内容,一定是和自己刚才的回答有关。
    看了一眼之后,谭川迅速低下头,以免被李率泰起疑。
    “如实回话就不是罪。起来吧。”
    李率泰终于又说话。
    “谢大人。”
    谭川起身。
    抬头时,正迎上李率泰炯炯的目光,急忙又低下。
    李率泰盯着谭川,一字一句的说道“但如果有所隐瞒,哪怕一点,那就是罪了!”
    谭川急忙再下跪,惶恐道“绝无隐瞒,绝无隐瞒。”
    “我会查。”
    李率泰声音不大,但说的自有威慑。
    这时,脚步声响起,一个戈什哈疾步匆匆的来到,悄声在师爷身边说了两句,师爷听完大喜,立刻附耳在李率泰身边进言。
    李率泰惊喜转头“确定?”
    “绝不会错。”师爷回答。
    李率泰立刻跳起“走!”
    ……
    李率泰带人急匆匆的去了。
    只留谭川和几个看守军士在原地。
    谭川抬起头,看向李率泰离开的背影-------虽然只是简单的几句交锋,但他已经明白,李率泰怪不得能得多尔衮器重,看起来还是有些能力,不容易对付的。而李率泰临走前的那一脸喜色,让他心里涌起了一股不祥的感觉。
    难道是出事了?
    ……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但搜查和身份的查缉,依然没有终止,周边的肃杀之气也越来越凝重,兵马越来越多,看样子好像是在马市里面搜出了什么?
    谭川被带回马厩。
    李显文等人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问。
    谭川苦笑的将经过简单讲述。
    众人听了都是叹。
    有人说,早知道,该早点走就好了,又有人哭,早知道今天就不来了。
    李显文却很硬,他不满的嘟囔道“李率泰只是刑部参政,咱正蓝旗的一个梅勒,就算是查奸,也应该是佟都统查,哪轮到他?”
    又给众人鼓劲“怕个鸟?逛窑子又不犯法。咱是佟都统的人,就不信他能怎样?”
    最后对谭川说道“老谭,你是英亲王的人,他们也敢这么对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啊。”
    谭川不说话,脑子里面只是想一个问题李率泰为什么亲到马市?这其中,是哪里出了纰漏?
    ……
    大约半个时辰后,一大队的军士出现,将谭川李显文等人都提了出来,全部
    往马市里面赶,除了李显文还假装刚硬外,其他众人皆是心惊胆战,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还没有到马市中央,远远就听见了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走近了,在火把的照耀下,看见在一边的拴马石上,倒绑了几个蒙古商人,也不知道他们犯了什么事,此时正在被严刑拷打,皮鞭带起血肉,一声声地惨叫如杀猪一般。
    再往前走,火把更明亮,场景也就更是恐怖,十几个女子跪在中间,哭哭啼啼,一个血肉模糊,已经是看不出死活的蒙古商人,耷拉着头,被捆在拴马柱上,旁边炉火熊熊,两个汉军旗的戈什哈拨弄炭火,将通红的烙铁夹出来看,随即又塞回炉火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强烈的皮肤被烧焦的气味,闻之令人欲呕。
    不用问,拴马柱上的人刚刚经历了一场烙铁酷刑。
    众人惊骇,李显文脸色也发白,谭川脸上“惊恐”,但内心里却是剧烈的颤抖了起来。
    是军情司索尔科!
    -----竟然真的是被李率泰搜出来了!
    怎么可能?是哪里出了纰漏?
    如此酷刑之下,索尔科大约是撑不住了,说不得会将他这个接头人说出来……
    一瞬间,谭川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和有了就义的觉悟。
    ……
    在戈什哈的驱赶和命令之下,谭川李显文等人在索尔科面前一字排开。
    望着血肉模糊的索尔科,众人都是惊恐。
    “浇醒他,让他指认!”
    黑暗中,有人在命令。
    不是李率泰,而是李率泰身边那个山羊胡师爷的声音。
    谭川这才发现,李率泰和山羊胡师爷一直都站在黑暗中,正在观察他们每一个人的表情。
    “啪!”
    一桶凉水泼了下来。
    那个像是死了一般的人,微微颤抖,慢慢抬起头来。
    火把光亮下,他满脸是血,右边眼珠子都快要被打出来了,整体模样看起来十分恐怖。
    一个戈什哈站在他面前,“温和”的劝道“何苦呢?你再这么撑着,又有什么意义呢?你死了,功劳都是别人的,连名字都不会留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招了吧,这些人中间,谁是你的接头人?说了,你不但可以免死,而且宅子、女子,荣华富贵任你选,逍遥快活的过一辈子,何乐而不为,又何苦受这样的罪呢?”
    戈什哈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楚送到谭川的耳朵里,他知道,酷刑之后的这种柔软,最能说动人的心肠,一念之间,最坚定的信念,也可能会化成苟且偷生的虚弱。
    谭川静静等着。
    看着那张模糊的人脸。
    如果索尔科说出他的名字,指向他,他立刻就会好不犹豫的跳起。
    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落入敌手!
    “说吧,你只要点点头,指出那个人即可,然后就有荣华富贵等着你。”戈什哈继续道。
    索尔科慢慢的抬着头,眼神虚空的看着面前的戈什哈,就在戈什哈以为有希望的时候,他忽然“呸”的一声,口中猛地吐出一口血水,正唾在了戈什哈的脸上。
    这一下猝不及防,戈什哈竟然没有能躲开,被唾了一个正着。
    “哈哈哈……”索尔科随即大笑了起来,他笑声震动空旷,充满了嘲笑,表情更是不屑。
    谭川的表情,和众人一样,同样都是惊慌和疑惑,但内心里却是风起云涌,大海咆哮……
    索尔科终究是不会屈服。
    大明军情司不会派一个软骨头来做他的接头人。
    和他一样,索尔科自从迈出长城,来到锦州,就已经是抱持了必死之心,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暴露,但却绝不会向建虏屈服,更不会出卖军情司的情报……
    如果不是强自抑制,谭川一定会热烈盈眶。
    谭川不知道索尔科的真名,但却知道,索尔科是一个大明好男儿。
    “娘的,不识好歹!”
    那个戈什哈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大怒,不过他却也不敢私自处置,只转身看向黑暗处。
    “动刑!”
    有人在黑暗处叫。
    是李率泰的声音。
    立刻,站在炉火前的另一个戈什哈立刻用铁钳夹起那块通红的烙铁,两步来到索尔科面前,脸上带着狞笑,在索尔科眼前扬了一下,用烙铁通红的温度,将索尔科提醒,然后手臂下沉,猛地就将通红的烙铁压在了索尔科的肩膀上。
    “啊~~~”
    皮肉焦糊的味道直冲耳鼻,索尔科痛叫一声,登时就晕死了过去。
    现场雅雀无声,所有人都是惊骇,那一些跪在地上的女子,更是拼命捂着自己的口鼻,只恐发出一点声音,但她们眼中惊恐的泪水,却是忍不住的滚滚而下。
    “让她们指认!”
    黑暗中又传出李率泰的声音。
    随即,跪在地上的那十几个女子被拖了起来,就谭川李显文等人,一一进行指认。
    -----她们都是索尔科的人,跟随索尔科而来,但她们都是索尔科从其他蒙古商人手中买来的,并不知道索尔科的底细。李率泰派人问了半天,也没有问出什么。
    一番指认,李显文是她们最大的恩客,光顾的次数最多。
    谭川一次也没有。
    李显文惊的脸色发白,连连解释“我是玩的最多,但我就是玩,没有做其他事情,青天明察啊。”
    ……
    这一夜,谭川李显文等人都被关进了锦州大牢,一直审问到天明。
    主审官正是李率泰的师爷。
    其人姓钱,原本是大明永平府的一个秀才,屡试不中,家道败落,己巳之变时,被建虏掳到了辽东,分派到抚顺李家为奴,因为识得几个字,被李家高看,还赏给他一个老婆,从此就死心塌地为李家出谋划策,为建虏效力。
    李永芳死后,李率泰为李家的家主,钱秀才就更是卖力表现了。
    “你去过索尔科那里几次?你和索尔科关系怎么样?你们交谈过几次?那里的姑娘,你最喜欢哪一个?你还知道军官们谁去过索尔科那里?
    钱师爷的问题,一个接一个。
    最后更是追问谭川的身份来历。
    谭川小心回答,一个字也不敢错。
    钱师爷之后,李率泰身边的戈什哈进入,和钱师爷不同,他们上来喝问“别装了,说,为什么做南朝的奸细,谁是你的同党?”
    没有答案之后就是辱骂责打、动用皮鞭。
    谭川能听见,隔壁的李显文正在扯着哑皮嗓子叫嚷“兄弟,都是正蓝旗的,在同一个锅里吃饭,何必这样吓唬我呢?”
    忽然又大骂“草拟奶奶的,老子是佟都统的人,你们敢打老子,哎呦,哎呦啊……”
    ……
    “二少爷,此人最是可疑!”
    钱师爷向李率泰汇报,然后将手指向了一个名字。
    李率泰脸色微微一变“事关重大,你可不能搞错了。”
    “绝不会错,小的敢拿脑袋担保!”
    ……
    天亮了。
    鞭打的人终于是累了。
    谭川也终于可以歇息一会了。不过他的脑子却没有停止转动。
    他清楚的意识到,虽然索尔科没有屈服,未来也不会屈服,但李率泰却好像已经断定,索尔科的接头人,就在他们几人中间。因此,对他们审问不会停止,只会加剧。
    在审讯他们的同时,他们几人的住处,一定会被挖地三尺的搜查,所有他们认识、认识他们的人,都有可能被盘问。
    其他的,谭川都不担心。
    他只担心一个人。
    ……
    迷迷糊糊,疲惫不堪的谭川终于是眯了过去。
    但感觉刚睡着,忽然就又被提了起来。
    两个戈什哈正在捉他。
    “这是干什么?”谭川假装惊慌的问。
    “还能干什么?过堂!”
    两个戈什哈凶狠无比,他们拖着谭川离开牢房,穿过走廊,来到了一间半开放的审讯室。
    各种刑具森然排列。
    一个人正负手站在刑具前,悠然徘徊。
    正是钱师爷。
    两个戈什哈押着谭川进入,将他按在地上。
    谭川没有挣扎,平静的任他们施为,目光望向钱师爷,哭道“冤枉啊,小的不是奸细啊。”
    钱师爷转过身,望着谭川,冷笑说道“谭川,或者你根本不叫谭川,你瞒得过别人,但瞒不过我。我知道,你就是南朝隐藏在锦州,一直为南朝输送情报的奸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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