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第569章 回京

    比起两黄旗,两白旗的兵马更多,气势也更加逼人,在五百精锐白甲兵的护卫下,多铎面无表情的勒马旗下,远远望着宣化城,咬着牙,眼睛里满是不甘心和愤恨,这一刻,他想的并不是城头的宣府巡抚和宣府总兵,而是那个置他于败局的黄口小儿。
    虽然他并不能知道明国太子是否在宣化城中?但他却能隐隐感觉到,自己和自己麾下大军的一举一动,怕都在那个黄口小儿的观察,甚至是预料中。也因此,多铎才要斩杀两千明人百姓,不止是为了削弱明国实力,更是为了发泄心中的那口恶气……
    杀我大清勇士这笔帐,终有一日我要连本带息的讨回来!多铎暗暗发誓,然后拨转马头,说一句“走!”
    马蹄滚滚,军旗猎猎,建虏大军走的大摇大摆,丝毫不怕明军的追击和埋伏,虽然入塞不顺,又有潮白河和宣化之败,但建虏的军心士气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在他们看来,明军依然是不堪一击孱弱之师,如果不是粮草不济,不是有坚固的城墙,宣化兵马再多,也抵抗不住他们的进攻。
    城头上,宣化巡抚朱之冯和宣府总兵周遇吉脸色凝重的远望建虏大军的离开。
    一个时辰后,当建虏大军消失在天际,最后的断后兵马也走出了十几里之后,周遇吉命令小开城门,派了十几个侦骑出城探查。很快,消息传回,建虏确实是撤了,而且一直往北走,看样子是要从青边口一代出关。
    原本应该高兴的朱之冯,却一点都兴奋不起来--建虏撤退是喜,但城下两千大明百姓的尸骸,却让他满脸是泪。
    周遇吉连续派出侦骑,侦查建虏大军的动向,直到黄昏时,终于是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建虏兵马已经全部从青边口出关之后,他才算是彻底放心了,派人禀报巡抚朱之冯大人,再派塘马通报朝廷。
    塘马从南门急急而出,向京师报喜。
    入夜,建虏撤退出关的消息在城中传了开来,虽然是宵禁,虽然是战时管理,虽然有城外两千同胞的悲惨遭遇,但整个宣化城还是很快就沸腾了起来,百姓们纷纷冲上街道,欢呼雀跃,载歌载舞,更有人拿出鞭炮,在街上放了起来。已经是腊月二十,马上就小年了,但城外的建虏大军令所有人都是胆战心惊,只恐建虏会杀进城来,大家都变成刀下之鬼,那些逃进宣化城中的难民就更是情况凄惨,人心惶惶,哪还有一点过年腊月的喜气?现在建虏撤退,大家终于可以卸下了心中的惊恐,过一个安稳的好年了。
    宣化城的欢呼,很快就蔓延开来,居庸关,昌平,顺义,京师……
    消息传到京师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百姓们奔走相告,喜不自禁,如同是提前过年一般,连城头的军士都按捺不住,聚在一起,兴奋欢呼。如果说,前番太子殿下率军击溃建虏的偏师,还只是一个阶段胜利,并不能完全保证京畿的安全,狡猾的建虏说不定还会杀到京畿城下,但现在大家终于可以彻底的放开,彻底的庆祝了。而皇太子殿下,无疑成为了他们心目中最伟大的英雄。
    “陛下圣明,太子殿下英武……”
    不止是普通百姓,就是朝中的一品两品的大官,此时此刻,想的也是这两句话。
    黄昏,原本应该是一天之中,紫禁城最安静的时分,但今日却是喧闹无比,朝中朝臣集体到乾清宫,为陛下贺,为天下贺,也为太子贺……
    而此时,皇太子朱慈烺正在张家口,为马进忠祭。
    作为一个穿越者,朱慈烺知道即使在南明那一段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岁月里,马进忠都依然坚持抗清,虽然有些跋扈,和南明君臣颇有矛盾,后来又受到孙可望的排挤,被孙可望解除兵权。但马进忠始终未改“忠义”之心,永历六年,病逝于贵阳之时,临终自言戎马一生,对得起自己名字里的忠字,足矣、足矣。
    因为知道这一段的历史,所以朱慈烺对马进忠还是很放心的,在南明风雨飘摇之际,都能忠心朝廷,如今大明朝廷正朔在朝,马进忠就更是不会有什么二心了。将马进忠安排到张家口,一来为了铲除晋商,二来是预防蒙古人的报复,第三当然是继续观察栽培,以为往后的大用。但想不到建虏绕道猛攻张家口,马进忠竟然陨落于张家口……
    张家口已经变成了一座废墟,虽然四面城墙都在,城楼完好,但城中的商铺官署和仓库,却都已经化成了一片瓦砾。
    而为了泄恨,建虏大军进城之后,将城中百姓几乎全部斩杀殆尽,如今,张家口已经是一座空城。
    等到建虏退去,梁以樟派人寻找马进忠,终于在城头的乱尸之中,找到了马进忠的尸体,虽然他头颅已经被建虏割去,但那无头的腔子和前胸后背的数个大血洞,却都证明了他临死前的决死和不屈--面对疯子一般的马进忠,建虏白甲兵活捉不得,最后只能围住了将他乱枪戳死,斩下头颅,以泄心头之恨。
    听闻马葵宇被找到了,梁以樟冲到城头,在尸体面前泣不成声。
    自始至终,马进忠都记得一条城中粮草绝不能为建虏所得,虽然太子事先并没有特别的叮嘱,但马进忠战阵经验丰富,又是流贼出身,深知“粮食”对大军的重要,在建虏大军团团围住张家口之际,他就派人将城中有存粮的所有商户都控制起来,接管了他们的粮仓和店铺,而等到城门即将被攻破之际,派出其子马自德放火烧粮。
    若没有马进忠的坚守,若是张家口城中的粮草为建虏所得,今日建虏就不会退军,而是会继续在宣府一代肆虐,并伺机攻击居庸关和墙子岭。宣府局势恐怕就会是另一个局面。
    建虏能退,马进忠功莫大焉。
    朱慈烺亲自上香,眼眶泛红。
    军中文武,从参谋司的幕僚到宗俊泰和佟定方,跟在太子身后,一起向马进忠的灵位行礼。
    梁以樟满脸是泪,瘦弱的身子,在白烛下,不住的颤抖。
    马进忠之子马自德披麻戴孝,跪在灵位之侧,向太子行礼,跪拜之中,他已经是泣不成声---张家口城破之时,他在高雷柱的保护下,从张家口北门杀了出去,没有入来远堡,而是一路向西而去,就像他父亲预料的那样,建虏骑兵在后面紧追不舍,箭矢连放,将护卫他的十几个亲兵全部射杀,幸运的是,在高雷柱的拼死护卫之下,他侥幸逃得了一条性命。
    这一夜,朱慈烺就宿在来远堡。
    暗夜里,清楚听到那塞外的凛冽寒风掠过太平山和西境门,直向来远堡卷来的呜呜声响,如同是千军万马经过,又如是战死在张家口的两千多英灵一起在呜咽咆哮……
    清晨,朱慈烺离开来远堡,在精锐骑兵的护卫下,返回京师。
    自十月初他带兵离开京师,到现在两个多月了,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夜不能寐,终于是挡下了建虏的入塞,他也终于可以微微松一口气了。
    比起开封之战,这一次更加惊险,也让他更加深刻的感受到了大明军政民政的危机。开封时,战场就局限在开封周边一百里之内,但这一次却是千里纵横,从界岭口到万全左卫,每一个地方都可能被建虏兵锋所指,而即便他是皇太子,衔有圣命,应对建虏入塞又是大明迫在眉睫的头等大事,他的很多命令都无法迅速有效的传达到基层,以至于很多不该损失的都损失了。
    这其中,既有传送效率的落后,也有一些地方官员阴奉阳违,对他的命令消极对待的原因,更有延庆州的知州崔浩,对他撤离延庆百姓的命令拒不遵从,召集城中兵马,竟然想要用区区一千多官军死守延庆,幸亏他回兵及时,在建虏攻破青边口的当天就赶到了居庸关,随即命令巩永固、唐亮和昌平总督何谦带兵一起去到延庆,以军令,甚至是一种镇压的方式,将崔浩架下城头,然后组织城中百姓和守军撤退。
    崔浩是一个昏官吗?
    不是。
    崔浩素有清名,为人刚正,深得延庆百姓爱戴,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官,却差点坏了朱慈烺的抗虏大计。以延庆州的城墙,肯定是挡不住建虏大军的围攻,而城中百姓将近十万,粮食也有相当,一旦被建虏攻下,建虏的军粮危机必然会得到一定的缓解,那一来,建虏大军就不会于昨日撤退,而是会继续在宣府肆虐。
    但崔浩说的也是振振有词为官一任,守土有责,岂有敌虏来临,弃城不守的道理?城中百姓众多,撤退绝非一日能做到,如果撤退途中,遭受建虏骑兵袭击,岂不是官府将百姓们都送入了死路?与其如此,还不如死守延庆。
    崔浩有和延庆城共存亡的决心,听说他连棺材都准备好了,可惜啊,他决心虽大,但却不通时事,更不知军理,如果延庆守军是一支身经百战,意志坚强的精锐,或许还可有坚守延庆的可能,但一千多孱弱的卫所兵,岂能是建虏的对手?
    对崔浩这种官,朱慈烺又怒又气,二话不说,直接摘了他的官帽,将他扔到吏部。
    不止延庆守军,这一趟下来,从长城的边军到各处堡子的守兵,其孱弱混乱,不堪一战的样子,全部收入眼底,即便是关宁铁骑这种精锐,基本也都是吴三桂的家丁在支撑,各个总兵的人马也都是如此,若是没有家丁,明军真的是一盘撒沙,一触即溃。虽然前世读史时,朱慈烺对大明边军的糜烂和悲惨已经有所了解,但真正亲眼见到之后,他还是被震撼了--大部分都没有甲胄,一个个面黄肌瘦,毫无生机,像是难民一样,最少欠饷半年,多的一年,每日的饭食也只能勉强维生,操练几乎没有,这样的军队,如何能保证大明边境的安全?
    大明的军制和财制,已经是不改不行了。
    但他是太子,军政不是他可以直接插手的,即便他早存了改革军制之心,并依靠开封之战和抗虏之胜,积累了一定的威望,但面对牵涉帝国稳定的军政根本,他也不敢冒然提出,只能暂时隐忍,然后找寻机会,一步步、一点点的向前推进。
    另外,建虏退了,大明边疆的危急暂时得到缓解,接下来,朱慈烺要把目光转回内政。比起军政,内政和朝堂的衮衮诸公才是他最头疼的……
    “殿下~~”几匹快马从前方疾驰而来,当先之人正是驸马都尉巩永固,他到了朱慈烺面前,小声汇报了一件事,朱慈烺听完脸色立刻就凝重了起来,一甩马缰“快走!”
    ……
    京师。
    夜晚。
    东缉事厂。
    后面的小屋。
    昏暗的烛光下,东厂提督太监王德化的心腹小太监李晃正和承乾宫管事太监沈霑相对而坐。
    “东宫要回来了……”沈霑声音里带着忧虑,这和昨日到今日,自建虏退兵的消息传来,京师内外,一片欢腾,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是欣喜若狂的情绪完全不同。
    李晃不动声色“回来又如何?里里外外的麻烦正等着他呢。”
    “你是指换俘?”沈霑道。
    “岂止是换俘?”李晃淡淡道“年初之时,东宫在朝堂之上一鸣惊人,一连提了四大国策,废辽饷,开厘金,革盐政,追逮赋,但到现在为止,除了废辽饷算是基本成功,今年朝廷减免了各地一半,河南陕西等地全部的辽饷,其他三策,远没有达到东宫当日在朝堂上宣扬的功效。尤其是最后一项追逮赋,惹的江南等地人心惶惶,官绅上疏不断,上个月,兵科给事中,主管南直隶逮赋追缴的张缙彦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南京街头被人拦住,一顿拳脚打成了重伤,到现在,居然连凶手都还没有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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