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战先失大将,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精武营千总洪德亮是一个非常规矩严谨的人,面膛黝黑,长相普通,在精武营六个千总中,他行事颇为低调,也最是少言寡语,但朱慈烺却颇为看重他,隐隐觉得他有成为大将之才,而洪德亮也没有让太子失望,不论平常的操练,还是此次开封之行,洪德亮带领的千人队,都表现出了相当的水准。
但天嫉英才,想不到出师第一战就折在了贾鲁河畔。
贾鲁河畔。
东方已经现出了鱼肚白,但暗夜弥漫,雾气升腾,周围仍然是一片漆黑。
几只火把之下,一身甲胄的洪德亮立马河边,正指挥将士们过河。
贾鲁河原本是大河,最宽处三丈,可以行走小型的运粮船只,但因为连续多年的大旱,河水减少了很多,低浅处不需要桥梁和渡船,趟水就可以过。但河床不比陆地,再严整的队形到了河水之中也会变的混乱,且兵家历来就强调“半渡而击”,因此对一支队伍来说,在河流中将渡未渡之时,是最为危险的时刻,一旦敌军来袭,在前后不继的情况下,必败无疑。
洪德亮虽然不是宿将,但多年的京营千总,基本的兵法还是知道一些的,尤其是太子抚军京营之后,在京营之中开设讲堂,每日为他们这些高级将官讲解兵法,虽然小伯公李国祯本人没有实战经验,但对兵法的理解却颇为深刻,在李国祯的涛涛讲解之下,他们这些千总听了都受益颇深。
半渡而击,原本洪德亮是应该预防的。只不过他是渡河的第五支部队,在他之前,王允成带领的前锋骑兵,左良玉亲率的骑兵主力,徐文朴和魏闯的千总队,先后都已经渡河,谁也没有出现意外,后面不远处又是左良玉的一万精锐步兵,周围都是友军,所以洪德亮的警惕之心不免就放松了。加上他已经知道流贼在柳庄留有精兵驻守,徐文朴和魏闯两人正准备强攻,同为精武营的千总,论资格,洪德亮在徐文朴之上,虽然表面上沉默少语,但洪德亮的争强好胜之心,却一点都不输他人,他急切的想要渡过贾鲁河,在柳庄有所表现,因此在渡河的时候,洪德亮只追求速度,放松了对敌人可能会突袭的防备。
但如果洪德亮有卫星眼,可以在天上看,那么他就会发现,徐文朴和魏闯渡河之后,对西面的柳庄实施包围,王允成的前锋骑兵和左良玉的骑兵主力,在渡河之后,此时正在他的东北方向警惕布防,以防止东北面的开封有流贼援兵到来,但在他的正东面,朱仙镇的方向,也就是贾鲁河的河岸和左良玉的骑兵之间,有一段长越三公里的口子因为流贼主力在开封,左良玉防备的也是开封来援的贼兵,而朱仙镇没有流贼,所以对朱仙镇方向,也就是贾鲁河河岸一线的防御比较薄弱。
而这种薄弱,正是洪德亮的危险所在。
“塔塔塔”
忽然间,地面传来一阵轻微的颤动,原本静静流淌的河水,好像也忽然变得急促了起来。
洪德亮心中一惊,目光向声音的来源处看去。
暗夜漆黑,他什么也看不到。
但他却清楚感觉到了大地的颤抖,耳朵里渐渐听到从远而今的阵阵沉闷的奔雷声
左良玉的骑兵已经过去了,而且不可能在面对友军的时候还提前加速,所以只有一个可能,奔袭而来的是敌军。
“警惕列阵列阵”
洪德亮脸色大变,他猛地拔出长刀,用他最大的肺活量,嘶吼着喊。他手下的传令兵举起喇叭,滴滴答吹响。
但晚了。
“嗖嗖嗖嗖”
官军刚要调整列阵,就听见羽箭破空之声不停,无数次羽箭从黑暗之中射了出来,掀起一阵阵叮叮当当、密集如雨的碰撞金属之声,那是羽箭射在官兵甲胄之上被弹回的声音。流贼骑兵使用的是短弓,而不是建虏精骑的重箭,精武营现在配备的甲胄,足以应对,箭雨之后,官军倒下的并不多,但火把却掉地熄灭了一片,原本十步的视线,一下就缩短成身边几个人,有的地方甚至变成了漆黑一片初上战阵的京营兵忍不住都有点慌,传令兵的喇叭还在响,但官兵整队的速度却远不如平常。
“杀”紧接着,马蹄拍打大地,隆隆声排山倒海,无数流贼骑兵从黑暗之中冲了出来。尖刀一般的插入官军阵中。
“砰砰砰”
马长嘶,人惨叫。
官军被冲的七零八落。
准确的说,应该是撞。站在最前的几个官兵甚至直接被撞上了天空。再落下时,不是被马蹄踩踏,就是摔的筋断骨折。
和一般的大明军队不同,太子抚军之下的京营士兵不但每日里有十公里的长跑,而且经常有“演习”。所谓的演习乃是太子借鉴了近现代军队的一个优良作法,在平日训练里就为士兵们模拟了一些可能出现的实战场景。半夜里,正在熟睡的士兵被尖锐的“竹哨”声惊醒,然后迅速抹黑起床,在规定时间里营房门口完成集合,迟到或者装备不 全者,都将被处罚。
这样的演习并没有因为身在河南战场而改变,就在向开封进军前的前两天,精武营还进行了一次夜间演习,模拟的就是在夜间行军中遇到敌袭时的应变,但演习和实战终究相当的太远,洪德亮的千总队在演习中表现的相当不错,全队纹丝不乱,迅速就组成了防御队形,令敌人的突袭无功而返。但现在,在贾鲁河畔,面对敌人的铁骑突袭,洪德亮的队伍却是乱了。
一是因为夜色黑暗,河床难以展开。
第二,敌人来的太突然、太猛烈了,正在渡河中的洪德亮队根本来不及应对。
第三,京营建军之时就确立了“火器为主”的建军思想,一个千总队,有将近一半的士兵是鸟铳兵。在这样的暗夜,猝然遇敌的情况下,鸟铳手难以发挥。
第四,毕竟是新兵,虽然操练严格,军法严厉,但骤然遇敌,士兵的心理一时还是难以适应。
“杀”
刀锋的寒光在黑暗之中闪烁,流贼骑兵高举长刀,左砍右劈,如洪流一般,势不可挡。在这一瞬间,眼前这些惊慌失措,不知道南北,已经失去防守能力的官兵仿佛变成了可以被他们随意砍杀的稻草人。
只短短不到三分钟,河边的官兵就伤亡过半、溃不成军。
一半人死在流贼的刀下,另一半人则是死于恐慌践踏。
人在遇上危险时,本能的反应就是逃跑,尤其是在面对黑暗中未知的恐惧之时。
这种情况下,军纪什么的,都已经被抛到脑后了。人人都只想逃生。
见部下溃散,洪德亮急的眼珠子都红了,他嘶声大吼“赵志超呢令他列阵列阵都他么不要慌长盾手,长枪手列阵,列阵,向右,向右”
身为精武营的六千总之一,洪德亮对太子对精武营的期待太清楚了,此番出战,精武营非有表现不可,洪德亮绝不希望自己背上首战溃败的恶名那不止是对自己,也是对太子的玷污。
连续的指挥,但却没有什么效果,刚才还在他身边前锋把总赵志超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愤怒忧急之中,洪德亮挥舞长刀,带领自己只有二十人的骑兵卫队,向流贼骑兵发动逆袭
“杀,随我杀”洪德亮冲在最前。
现今情况下,只有挡住流贼骑兵的突击,为将士们争取到列阵反击的时间和空间,眼前的败局才有可能反败为胜。不然就有可能会全军覆没。
这一点,洪德亮心里非常清楚。
而李过就更是清楚。
深夜带着骑兵长途奔袭,从陈留到朱仙镇,六千骑兵到现在依然跟在李过身后的,只有不到一千五百人了,剩下的人都已经掉队,如果是平时,李过一定会放慢速度,等后续的部队到达,再蓄力攻击。但今日不行,当他看到大批官兵正在渡河时,他的心一下就沉到了谷底他知道,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官军已经识破了叔父控制贾鲁河上游,截断水源,令官军不战自败的图谋。只希望他来的不算太晚,能将眼前这股官军歼灭,那样或许还有一线逆转的希望。
不然他闯营五十万大军就危亦。
因此,李过不敢保留,全力攻击,他给部下的命令只有一个字冲除非是听到他退兵的号角,否则所有的骑兵只能向前,不能后退。暗夜之中,前面挡路的都是敌人,屠杀即可
李过身先士卒,冲在最前,在连续冲垮了好几个官军小队之后,一片人喊马嘶之中,他忽然听到了一声愤怒的呼喊,抬起头,借着地上的微弱的火把光亮,他看到十几个官军骑兵正向他冲来。
领先那人将官打扮,全身铁鳞甲,挥舞长刀,口中嘶吼着,疯狂的样子像是陷入绝境的野兽。
李过笑了笑,挥刀冲了上去。
双马交错而过,刀光闪耀,洪德亮翻身落马,他的长刀在李过的脸颊上划出了一道血印,但李过的长刀却切在了他的脸上
洪德亮战死。
失去了指挥,听不到洪德亮的怒吼,那催促官兵将士们整队的喇叭声好像也静寂了下来。
官军即将溃散。
就在这时,在河的中间,河水流淌之中,命令众军向前进攻的鼓声却是骤然响了起来。
“咚咚咚咚”
鼓声震动晨曦的薄雾。
伴随着激昂的鼓声,几只火把点缀,一支黑压压的队伍压过了河床,长盾如墙,精钢的枪尖在火把光芒之下泛着寒光,后面的鸟铳手小心谨慎,保护自己的火药不被河水溅湿。即使是行走在河流之中,整个队列也基本保持齐整,面对河岸边己方的不利局面,虽然官兵们表情各异,有人兴奋,有人害怕,但在鼓声的指挥下,却没有一人敢后退。
而在队伍的前方,一个洪亮的、中气十足的声音在低吼“保持阵型,向前,向前”
一个千总队大约有一千五百人,其中两个把总各领五百人,千总本人领一百人的亲兵,配上火炮手和弓箭手就是千总队的全部。
敌袭之时,充当前队的把总赵志超和洪德亮本人都已经过了河,后队把总阎应元刚刚把脚伸入河水。当那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音响起之时,阎应元就知道不妙,他没有犹豫,更没有怯战退却的念头,而是立刻对身后自己的兵吼道“敌袭准备迎敌”
作为一名在校场比武中胜出,而被太子任命为把总的军官,阎应元有很多和其他人不同的特质,不但弓骑精良,武艺出众,而且极善于鼓舞士兵们的士气,看人也有独到的眼光,他在队中提拔的三名旗长和一个百总,都显示了相当的能力,在他的统领和操练之下,他五百人的把总队,隐隐然已经成为了相当的精锐。
这一点,朱慈烺是知道的,但他并没有再提拔阎应元,平常在军中对阎应元也没有任何的照顾。
太子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但在阎应元的心底,却深知太子殿下对自己的照顾,太子不但将他的老母接到京师,宅院,亲自设宴款待,还令太医院的御医给他老母治病,一切的一切,都是别人没有过的荣宠。
都说士为知己者死,阎应元本就是忠肝义胆之人,得此恩遇,一条性命早已经交给了太子,交给了朝廷,也因此,他平常治兵练兵,就和其他将官的想法完全不同,他每月的俸禄,除了少部分供应老母开支,其他全部都赏赐给了部下,吃住也都和士兵们在一起。正所谓“深得兵心”,此次出京作战,阎应元一直都没有得到出战的机会,今夜面对敌袭,面对己方即将崩溃的危局,阎应元心中没有丝毫的惧怕和慌张,有的只是击杀流贼、报效朝廷,报效太子的雄心和豪迈。
“杀”
当左脚踏上河岸后,阎应元举起手中的长刀,大吼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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