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鲸》第28章 第28章

    后来那一天, 李久路又问了几个问题。
    “您说的是哪个南令群岛?”
    “不就一个?”姜怀生叹口气, 苦口婆心:“丫头啊, 好好学地理。”
    “知道了。”李久路谦虚的点点头, 顿了片刻:“那儿……我是说您故乡,什么样啊?”
    姜怀生说:“就是海水围起的几座岛屿。”
    “漂亮吗?”
    “漂亮。”他回忆道:“沙子比面细, 天空跟海一样蓝, 人们打渔为生,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没见过,她想象不到那番景象,但这简短的描述, 让她心里那个根扎得更深了。
    闲云野鹤, 谁又不向往呢?
    又过半个月,一天晚上,驰见正同李久路在陈英菊房间里。马莲的儿子赵子平突然出现, 带来一个令人悲痛的消息,在马莲被病痛折磨了几个月以后, 终于平静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走前的几个小时突然清醒,精神头异常充足, 在赵子平的帮助下坐了起来, 要让他给自己梳梳头发。
    某种原因, 一切都发生在化疗前期,马莲头发仍然浓密,只是失去原本光泽, 像把杂乱的枯草。
    赵子平管护士借来梳子,坐在她身后,动作生疏而笨拙。
    “妈原谅你。”
    消寂沉闷的病房里,马莲突然说。
    赵子平的手毫无预兆的抖了起来,嗓中梗着块巨石,半句话都没说出口。
    她缓慢道:“你性格像你爸……老实、软弱……他年轻时候给人做工,被厂里几个工人欺负了,都敢怒不敢言。你爸胆小一辈子,却不声不响干了件大事儿……把咱娘俩扔下,跟人跑了。”
    赵子平低着头,梳子的密齿在掌心留下痕迹。
    “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家中没男人的日子,有多难熬。”她静静喘息,眼睛看着窗外,隔了好一会儿:“子平啊,去把那窗帘拉开……我晒晒太阳。”
    万物复苏的季节,光芒万丈,一切丑陋都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赵子平逃开母亲那道视线,坐回她身后。他隐隐知道,母亲的反常行为绝对不是个好征兆,当死亡的念头在脑中盘旋,他惧怕得不敢往下想,心里刀剜似得难受。
    马莲接着刚才的话:“别让这样的命运降临到你儿子身上。”她知道他能听懂,“我日子快到了,我清楚……”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压抑的悲鸣,在病房中渐渐弥漫开。
    “儿啊,别哭。”
    这一声叫出来,赵子平突然双膝跪地,扑在病床前,额头紧紧贴住那只枯槁的手。
    马莲已经不知道悲伤是什么,眼中一滴泪都没有:“母子俩哪儿有隔夜仇……”她抚摸着赵子平的脑袋:“所以妈不记恨你,但你必须答应妈一件事儿……”
    赵子平缓缓抬起头,脸上全是泪,眼中血红。
    “不准离婚。”
    他耳中忽地一声轰鸣,看着母亲,狠狠愣住。
    即使生命的最后一刻,马莲仍在为他以后生活担忧。
    这就是母爱,原先他不懂,等到懂的时候,却没人愿意给他机会。
    失去了,就永远变成回忆。
    他坐在马莲之前睡过的床上,手边是刚刚整理好的遗物:“我妈那天睡着就没再醒来。”
    久路坐在床脚,垂着头,两只手紧紧挡住面孔,但她没发出一点声音。屋中像被人抽走了空气,压抑的无法呼吸。
    陈英菊抹了几把泪,这会儿眼睛望着一个方向,愣愣出神。
    这种状态驰见太熟悉,果不其然,赵子平走后,陈英菊起身要跟着:“逢山啊,你上哪儿去?”
    陈英菊几个月来都神志清醒,在得知马莲去世的消息后,突然受了刺激,旧病复发,身边人都不认识了,只记得“逢山。”
    那天她很晚才睡下,驰见从老宅出来已经十点多。
    院中孤寂,只剩门前的两盏灯照明。
    背后折腾的湿淋淋,他在门口点了一根烟,侧头看,李久路的房间仍旧开着灯,他往头顶三楼望了望,手上的烟猛吸两口,掐了去找她。
    两人近日来商量好的暗号,三声口哨,两短一长。驰见吹完,盘着手臂倚在树下,没多会儿,就见楼上人影晃动。
    窗开一道缝隙,李久路探出头来,见他站在那儿,示意了下,披一件大衣悄声出去。
    来到大门外,久路轻轻阖上铁门:“外婆睡下了?”
    “嗯。”刚才剩那半截烟又重新燃起来。
    “别太担心,外婆会慢慢变好的。”
    “不担心,习惯了。”他故意轻松的口气:“在房间干什么了?抄作业?”
    久路白他一眼,眼皮的红肿还未完全褪去,鼻头通红,被外面的冷空气一刺激,又吸两下鼻子。
    驰见笑笑,坐在摩托后座上,比她的高度稍微矮了些,抽完烟,眼不眨的看着她。
    “太晚了,你快回去吧。”久路催促。
    驰见将她身侧的小手握住,放在掌中捏了捏。
    他想安慰她,但那些话不习惯说出口,抬起手指,拨了下她长长的眼睫毛。
    “你干嘛?”
    他一靠近,手指传来他身上的淡香还有烟草味,很特别,也很熟悉。
    “不干嘛,睫毛那么长,看看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
    “我不信,再摸摸。”驰见说着要伸手。
    “无聊。”她别开头,忍不住笑出来:“快走吧。”
    久路连声催促,驰见终于站起来,拉上衣服拉链:“抱抱再走。”
    她笃定他用这么柔软的语气说话是故意的,没等反应过来,整个头部已被他埋在心口之中,他身上那种独有的味道更清晰。
    “你要乖乖的。”
    久路贪恋着他的怀抱:“嗯。”
    目送她进去,驰见才离开。
    这一夜注定不太平,凌晨四点,驰见被一阵电话声吵醒,老人院那边打来,说护工半夜循例检查时,发现陈英菊不在房间。
    通知院长和主任后,全体工作人员将老宅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她。
    最后翻看大门口的监控,才知道陈英菊已经离开老人院。
    驰见一句话未说,扔了手机迅速套衣裤,动静扰到隔壁的洪喻,他不放心,所以也跟了来。
    老宅前厅灯火通明,周克在角落焦急的打电话,江曼披着外衣沉默站着,几个护工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驰见快步走来,扫一眼旁边站的李久路,目光落在顾晓珊身上。她平时负责陈英菊的起居,具体情况她应该最了解。
    “外婆什么时候走的?”
    “两点四十。”
    “去了哪边?”
    “她好像出门一直向北。”
    “身上穿的什么?”
    顾晓珊回忆了下监控中看到的画面:“白天穿那条黑裤子,蓝色毛衣,外面披着她那件格子外套。”
    这时周克打完电话走过来:“我报了警,那边考虑到陈大娘行为能力的特殊性,同意出警协助找人,应该随后就到。”他顿了下:“事出突然,院方很抱歉,但你放心,我们会竭尽全力把人找回来。”
    驰见没做任何表示:“那你们在这儿等,我先出去找。”
    他转身就走,洪喻快步跟上。
    李久路望着他的背影,转头说:“妈,我也一起去。”
    江曼还来不及阻止,她追着驰见的脚步,已经消失在大门口。
    久路以前没觉得小泉镇这么大,顶着凌晨的寒意,他们把附近几条街道全部转过来,仍然不见陈英菊的踪影。
    路灯灭了,天色由青转亮,路上行人渐渐多起来。
    陈英菊已经失踪三小时,她在小泉镇无亲无故,除了驰见不认识任何人,平时待在老人院,更没踏出去过半步。
    驰见步疾如飞,猛然站住,照着旁边的电线杆狠踹一脚:“操!”
    洪喻说:“你自己先别乱,我让万鹏胖子戈悦他们分开找了,小泉统共那么大,没事儿的。”他说着忽然想起来:“火车站呢?外婆会不会想回家?”
    驰见身形一僵,来不及仔细琢磨,快步冲出去。
    小泉镇火车站很小,几乎一眼看到底。
    等李久路赶到的时候,两人已经找了一遍,仍然无所获。
    驰见颓然的坐在椅子上,低埋着头,情绪快崩溃。
    她抿抿干裂的唇,坐在他旁边:“你再想想,还有什么地方是我们漏掉的?或者外婆还有什么亲人或朋友?要不你打电话回院里问问,也许外婆已经回去了呢?”一连串的问话,他不答,久路忍不住搭着他肩膀:“驰见?你在听……”
    “能安静会儿吗,我想到还会坐在这儿?”驰见冷声呵斥,看着她,眼中湿润腥红。
    久路被他吼得一愣,心上仿佛被针狠狠扎了下,一直疼到嗓子眼儿。
    驰见在发脾气的瞬间就知道他错了,但外婆找不到,也没有心情顾忌她感受。他再次埋下头,只感觉肩膀上的手滑落,身边变得很安静。
    洪喻站在两米以外,低咒了声,就知道臭小子对亲近的人永远学不会控制情绪,这臭脾气,就是欠虐。
    他正恨恨的想,那边突然传来一阵铃声。
    驰见看了眼手机屏幕,迅速接起,他没说一句话,紧蹙的眉头却慢慢舒展开,听了会儿:“好,我们马上回去。”
    他收了电话,从座位上弹起来,看看久路又去看洪喻:“外婆自己回去了。”
    洪喻倚着墙边没动,暗自松口气,冲他使了个眼色:“我给戈悦他们去个电话,外头等你。”
    驰见会意,脚步停下看着李久路。
    久路想要绕开他:“回去吧。”
    “对不起。”他将去路挡住,诚恳认错:“刚才是我不对,不应该乱发脾气,你别跟我一般见识。”
    李久路明知人在情急之下会口不择言,但在他主动道歉时,还是鼻腔酸涩,眼前泛起雾气。她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多脆弱,可现在,也不知谁给她的权利,几句话就能让她满腹委屈。
    她克制着情绪:“回去吧,我没事儿,真的。”
    “那你抬头看看我。”
    久路头仍垂着:“看你干嘛。”
    “你看看我。”
    “不看。”她小声说。
    “我真知道错了,让你打两下好不好?”他声音别提多轻柔,屈就地弓下腰身,两手撑住膝盖,歪过头,从下往上看她。
    久路别扭的转开眼。
    驰见起身,握住她两侧肩膀,这才发觉手下衣料单薄,眼睛本能往下瞟,脑中“轰”一声炸开,把自己打死的心都有了。
    李久路出来得急,睡衣外只套一件半长棉袄,下面是布拖鞋,竟然光着脚。
    从凌晨四点到六点,乍暖还寒,她就穿着这身单薄的衣服,跟他跑了一路。
    驰见心中波涛汹涌,三分愤怒,七分怜爱,还有无限的感动与歉疚。
    “谁准你这么出来的?”他板着脸问。
    久路瞪着他,死死咬住嘴唇。
    在接触到她目光那一刻,驰见瞬间软下来,他手上力量加重,把她按坐回去,垫一条腿蹲在她前面,手一捞,将那两只冰凉的小脚抬到大腿上。
    久路越是挣扎他捂得越紧,最后脚跟陷在他腹部和两腿形成的三角中,手握着她脚面,把热量一点点传递过去。
    位置尴尬,久路哪儿还肯顾忌心底那点儿委屈,她抖着声音:“驰见,你放开。”
    “我不放。成心让我难受是吧?”明明他的错,却是一副理直气壮、恶狠狠的样子。
    “你别不讲理。”她气恼的蹬一下腿,想要逃脱桎梏。
    “嘶。”驰见五官扭曲的紧了紧。
    “……怎么了?”
    “大姐,哪儿都敢踹呢!”
    久路呆了呆,见他一脸痛苦的表情,后知后觉明白过来,脸色顿时红得充血。
    “你、你没事儿吧?”
    缓很久,驰见正了正她双脚位置,避开要害:“差一点儿你就毁我幸福了。”他问:“这回出气了没有?”
    “……没有。”
    “不闹了,暖和点儿吗?”他掌心在她脚面用力搓起来。
    “没有。”久路赌气的说:“还不如刚才。”
    “那这样呢?”他说着要撩开衣服下摆,把她双脚放进去。
    久路大惊失色:“你要干什么?”
    “给你暖暖。”
    此刻虽不是客流高峰,但镇子太小,遇见十个人里,可能有六个是认识的。
    “你快放开,别人都看着呢。”李久路没他淡定:“我错了,算我错还不行吗?”
    驰见坏笑,得寸进尺道:“叫声哥听听。”
    久路:“……哥。”
    “再亲切点儿。”
    “……”
    “叫好哥哥。”
    “……”
    看她快急出眼泪来,驰见适可而止,终于放开她。
    李久路忙着低头找拖鞋。
    他却蹲着没动,直视她,双眼暗含某种情绪,嘴角的笑也渐渐拉平,郑重无比的说:“路路,对不起。”
    后来两人和解。
    驰见飞要和久路换鞋穿,久路没同意。
    他不顾她反对,硬是把自己的袜子脱下来,往她脚上套。
    久路说:“真不用。”
    “怎么,嫌我臭?”他挑眉,拎起没有一丝污渍的雪白棉袜,凑到鼻端嗅了嗅:“一点儿都不臭,不信你闻闻?”
    他冲她递过去。
    久路嫌弃他,食指横过来堵住鼻孔:“咦!”
    他笑出声。
    久路打他一下,别过头,也没忍住笑起来。
    回到老人院,外婆已经疲惫睡下,后来问,她在精神恍惚的状态下也不知自己做了什么。
    这件事不了了之,却给院里敲响了警钟,江曼让人在大门内又安装一把弹簧锁,无论内外,通过钥匙才能开启。而有这个权利的,除了工作人员,只有李久路。
    不分白天黑夜,大门紧锁,老人院更像一座牢笼。
    但这项举措并没给其他人带来困扰,家属反而赞同,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保证了老人们的人身安全。
    唯独一人忧心忡忡。
    姜怀生自从那次打定主意回老家,一直在心里谋划,尝试了两回,却始终找不到机会。
    恰巧被久路撞到,姜怀生求着她帮自己开门。
    李久路一颗心随着躁动起来,她也很想去。一直未实现的南令之旅,正像沉睡的种子,在泥土里奋力的往外钻。
    原本以为那已经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没想到,梦想的大门却意外向她敞开,去与不去,只在一念之间。
    陈英菊走失引起的风波历历在目,何况高考将近,江曼绝对不会同意。但南令她必须去。
    她的心在放肆与循规蹈矩之间徘徊。
    该不该去?李久路纠结的思索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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