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九一直注视着小满,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终于清冷地唤了声:“翡翡,去。”
翡翡一瞬间跳出朵朵的怀抱,跃上屋沿,几个跳跃后便消失不见。柏九转身回屋,朵朵乖巧地跟在她身后,不解地侧头问道:“姑姑不是已经警告那些地灵不许伤害小满姐姐了吗?为什么又派翡翡去暗中保护呢?”
“如今这世道啊,伤人的除了魑魅魍魉,还有深不可测的人心,小满一个女孩子家,多留心些总是好的。朵朵,你帮姑姑一起把屋里蜡烛点燃,要入夜了。”
柏九一直不喜欢黑夜,身在那沉沉的暮色里,仿佛可以将一切事与愿违无限放大,压得人喘不过气,就像某些人某些事,逼得人无处可匿。
“姑姑,我能不能换个名字,我是男子汉,朵朵这名字听起来像个小姑娘!”朵朵小小的眉头微微皱着,再一次抗议道。
也不知道姑姑是不是故意的,当初决定来金阳之前,姑姑便给翡翡取了个好听上道的名字,自己还没来得及羡慕,姑姑便随意给自己起了“柏九”这个名字,愁得朵朵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生怕姑姑给自己起的名字也草率了。第二天一早,朵朵顶着张睡眠不足的脸来到姑姑跟前,心想算了,只要不叫“王八”就行,自己思来想去一晚也算是看开了,男子汉大丈夫名字难听算什么!未曾想,临了偏偏得了个娘兮兮的名字!真是愁人,以后人再也没办法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了,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想自己好歹也是…算了,不提也罢!转念一想,朵朵就朵朵吧,也算是雅致了,总比王八好听,于是勉勉强强地答应了。
“是么,可是姑姑觉得朵朵这个名字正好,听起来乖巧懂事,和你一摸一样呢。”柏九看着独自在那黯然神伤的小胖子,忍不住抬手抚摸男童的头顶轻声道:“朵朵不喜欢姑姑起的名字吗?”
“不是,”朵朵低下头认真思考了一下,自己打小便在姑姑身边长大,姑姑便是自己最亲的亲人了,念起姑姑平日对自己的呵护与疼爱,下定决心般狠狠点了下头,抬起头便目光坚定地回道:“姑姑最疼我,我也要让姑姑欢喜,姑姑叫着开心,那就叫这个名字吧。”
柏九听闻,嘴边渐渐浮现柔和的笑意。这孩子,怎教人不疼爱呢。
不一会儿,翡翡便回来了,乖巧地绕着柏九的腿邀功,柏九见状俯身抱起它,抚摸着翡翡柔顺的白毛,道:“小满已经到家了是吗,翡翡真乖。”
说话间,朵朵已经点完了屋内的蜡烛,给屋内添了抹暖色,接着便专心收拾起小满送来的药草。屋外风声渐大,院里的树被吹的摇摇晃晃似乎就要被折断了般,但神奇的是屋内的烛火丝毫不受影响,连一丝摇曳都不曾有,烛芯坚定地燃烧着。
柏九抱着翡翡看向院外,空无一人。于是她眼神平无波澜,并无多言,转身便向后屋走去。
突然间,她驻足静默,低着头仿佛在听什么声音,但却听得不太真切,于是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思考,过了会儿,又释然地摇摇头。
“姑姑…”朵朵似乎也感觉到什么,停下手里拨弄的药草,抬眸看着柏九,轻声唤她。柏九侧身看着朵朵,那双眼睛如今有些泛红,小小的人儿不知为何,突然间就有点忧伤起来。柏九暗暗叹了口气,朵朵毕竟还小,孩子的心最是柔软易伤,如此反应也是正常。等他长大些,应该就看淡了。她转身朝朵朵走去。
“饿不饿?”柏九面对朵朵蹲下,问道。
“有一点。”朵朵实诚地点头答道,“姑姑…”他又唤了声柏九,声音委屈,眼里的伤心难过仿佛要化作水汽漫溢出来,但是却没有接着说下去。
“你在这守着,姑姑去准备晚饭,就做你最爱吃的百合酥,你乖,嗯?”
“嗯”
柏九再次抚了抚朵朵的小脑袋,把翡翡放到他怀里,希望翡翡能安慰到他一些吧。
“难过就抱抱翡翡吧,它会让你好受一些。”她低声道。
朵朵低头看着怀里暖软的翡翡,小手轻轻地顺着它的洁白的皮毛,听着翡翡发出了呼噜声,心里的酸涩渐渐消散一些。
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命数。生老病死,本就是人之常情,既然如此,就让这个世间遵循它自己的规则运转下去吧,无需过多干涉。
梁婆婆是在晚饭后到达医舍的,那时朵朵正在前厅给翡翡梳毛。
老人五十岁左右,其实不算年迈,只是常年的辛劳让她的脸早早便布满风霜,她身型单薄地站在门外,早春的夜里还有些冷意,但老人却只穿了薄薄一件外衫,衣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仿佛下一瞬间,整个人便要散化地无影无踪。
翡翡一下子跳上了柜台,谨慎地看着梁婆婆,尾巴上的毛炸开,发出攻击前的警告低吼声。朵朵见了,忙伸手安抚好翡翡。好担心这个家伙控制不住自己啊,到时候姑姑怕是又要生气了。
“翡翡,是婆婆,你见过的,没关系的。”见翡翡情绪渐渐平复,不再敌对,朵朵便快步迎到门边,笑靥如常,礼貌地叫道:“婆婆。”
“乖,你乖。”梁婆婆见了他,消瘦的脸上一如往常浮上慈祥的笑意,只是那脸如今布满死亡气息,双眼已无往日光彩。看着小小的朵朵,她很想要伸手向往常一样摸摸朵朵的小脸蛋,却始终没有这么做。
“柏姑娘在吗?”梁婆婆小心翼翼地问道,仍然站在屋外,始终不进屋。
“在的。”朵朵点头,回头朝内屋喊:“姑姑,梁婆婆来了。”
不一会儿,便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掀开门帘,柏九走了出来,神色如常,见到老人家,微笑着点头示意。
“婆婆。”柏九走到门边,与梁婆婆对视,亦无邀请其进屋之意。
“姑娘,我这次来是想感激姑娘多次搭救之情,大恩大德,感激不尽…”语毕,梁婆婆似乎还有些话想说,却无论如何无法开口。她低下头,两手在袖中松开又握紧,思考该如何说出心中所念。
“婆婆,”柏九似乎看透她心中所想,安慰道:“婆婆可安心去,梁大哥吉人自有天相,不必担心。”
梁婆婆膝下只有一子,名梁维,将近而立之年,却尚未娶妻,与婆婆一同经营着一家小小的香烛店。柏九当年初来乍到,居无定所,也多亏梁婆婆一家照应,后来安定下来后,平日里梁维也总是会替婆婆送些香烛来医舍。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几十载,如今缘分已尽,婆婆心中纵有千万不舍也无可奈何。
“现如今,我方知道姑娘不是一般人,姑娘菩萨心肠,我儿体弱心直,若日后遭难,望姑娘看在往日情义上,护我儿性命无忧。”听完柏九所言,梁婆婆激动地抬起头,眼里有泪光,声音沙哑道,双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接着便要俯身下跪拜谢。
“婆婆万万不可,只要梁大哥永远心怀善念,自当一生无忧。”柏九忙伸手搭扶阻止老人。
“姑娘恩情,老朽来世再报了。”梁婆婆缓缓往家的方向看了一眼,许久许久,终于收回留恋的目光,释然道。
“此去路途遥远,婆婆珍重。”柏九说道。
梁婆婆离开了,屋外风声渐息。
朵朵扶着门框有点难过,初到金阳时,婆婆便把朵朵当成自家孙儿般疼着,那种疼爱和姑姑是不一样的,如今婆婆走了呀,以后再吃不到婆婆给的麦芽糖了,穿不到婆婆给自己做的新衣裳了,再没有人将他抱在怀里哄着逗着了吧。朵朵想不明白为什么人活着一定要死呢,像他和姑姑,翡翡这样永远在一起不可以吗?被留下来的人面对逝去的亲人该有多难过啊。
正思考着,突然间,小手被温暖地握紧,朵朵抬头,柏九正眼眸含笑地望着他,目光中有理解和鼓励。翡翡从柜台上跳下来,走到朵朵脚边,用毛茸茸的笑脑袋蹭着他,似在安慰。
“不要难过,婆婆以后不会生病了,她会很好。”
“嗯…姑姑,明天我想带着翡翡去香烛坊,行吗。”
“可以的。”柏九心下了然,满足孩子的小小心愿。
柏九牵着朵朵往内屋走,翡翡在脚边慢慢,轻轻地跟随着。
这晚,柏九难得地允许朵朵申请的带着翡翡和自己挤在一起睡。柏九靠在床上,一手拿着一本药经,就着烛光仔细研读着,一手安抚似地轻拍朵朵的后背,她侧目看着朵朵的睡颜,心里想,终究是个孩子啊。
屋外夜色一分一秒地流淌着,一望无际的黑压的人喘不过气来,风声又开始呜呜咽咽,仿佛夹带着诸多的冤屈与不甘,似乎还有遥远的低泣声传来,连树叶也不安分地沙沙作响,但那些躁动的声音终将止于屋外。屋里仍旧灯火明亮,昏黄的烛光温柔地包裹着他们,像是另一个世间。
夜深了,又是一个不眠夜。
漫长的夜,终会过去的,柏九想。她放下手中的医书,修长的衣袖随意一挥,蜡烛便无声熄灭了,黑暗中,柏九侧身抱着朵朵,轻轻合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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