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江湖录》第十一章 历史渊源

    这一次，萧错猜错了。因为第二天他刚要出门的时候，就遇上了前来找他的杨穆风。
    杨穆风是京兆府尹杨长的儿子，也在京兆府任职，素来负责管理京中大小案件。他来找萧错，是为了了解情况。
    京中发生了命案，无念酒馆的老板孤焰被人杀死了，而萧错是无念酒馆为数不多的常客之一，也算得上是孤焰少有的熟人。
    隐瞒了孤焰是沐血盟杀手一事，把其它自己了解到的孤焰的情况跟杨穆风交待完毕，萧错提出想去看看孤焰，杨穆风也同意了。
    因为杨穆风还要去找其他人询问情况，萧错便自己去了位于西市东面光德坊的京兆府衙。到了那里他才知道，无夜城的龙跃浪也来了，估计也是来见孤焰最后一面的吧。
    杨穆风的妹妹杨柔嘉是个十七八岁的清丽女子，素日里也协同兄长管理各种案件。她行事干练，为人豪爽，恩怨分明，在京城里倒是颇受赞誉。
    不过她这样的姑娘，自是瞧不上萧错这种纨绔子的。
    见到萧错她似乎很诧异，却还是行礼道：“平川郡王怎么也会来京兆府衙？”
    “和龙三公子一样，来看看孤焰公子，好歹也算熟人。”
    此刻孤焰正静静地躺在府衙后院一个小房间的矮榻上，左胸周围的衣服红了一大片，显然那是致命伤所在。据杨柔嘉所说，他是在城南大兴善寺外的树林里与人打斗，被人一剑刺入胸膛而死，这死法倒是让萧错想起了龙腾汐。
    更巧的是，无论是先前的龙腾汐，还是现在的孤焰，死后脸上都带着淡淡的微笑，这是说明他们死的时候其实是开心的吗？
    如果说龙腾汐死的时候想到的是终于能与未婚妻团聚了，那么孤焰死时在想什么呢？是终于可以摆脱做杀手的命运了？还是为没有出卖无夜城的人而开心？杀他的，会是沐血盟的杀手吗？这是他背叛沐血盟的代价吗？
    “咳咳咳……”听到龙跃浪剧烈的咳嗽声，萧错这才回过神来，却见龙跃浪的身子已经在往下坠，而他面前赫然有一堆鲜红的血。
    龙跃浪自小便得了不治之症，时常咯血不说，很多人都传他活不过三十岁，这些情况萧错一直都知道，只是没想到今日一见，他竟已虚弱至此。
    这都是因为接二连三的打击所致吧？不知为何，萧错莫名地生出一丝愧疚感，总觉得龙跃浪会变成这样，有一大部分是自己造成的。
    杨柔嘉说孤焰的死应该是江湖仇杀，而江湖仇杀的案子，官府一般是很难破的，更确切地说，官府是不会管的。像杨柔嘉和杨穆风兄妹这样不管什么案子都认真对待的，那是官府里的特例。
    因为案子未破，孤焰的尸体会暂时放在京兆衙门，若是三日后案子还没有进展，家属便可以将尸体领回。
    “三天后我会来接孤焰。”龙跃浪说完这句，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若不是他身边的两个年轻人一直用劲搀着他，只怕他已经倒在地上了。
    那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便是为花恋雪解毒未果的九鸢，他时常跟在龙跃浪身边照顾着，因为长了张娃娃脸，倒是怎么看都不像个神医。
    另一个身着白衣俊逸不凡的人叫琴隐，他是个哑巴，从前是跟在龙腾汐身边的，或许就是这个原因，萧错总觉得能在他的身上看到龙腾汐的影子。
    “城主你觉得怎么样？”
    城主？龙腾汐？正欲离开的萧错一愣，猛地转身，这才意识到是九鸢在和龙跃浪说话。
    自从龙腾汐死后，龙跃浪便当了城主。
    按坊间传闻，无夜城城主之位是个不祥的存在，每个当城主的人都不得善终，这是报应。
    虽然报应一说实属无稽之谈，可细细追溯无夜城的过往，倒真觉得他们的风波确实是从未停止过。
    无夜城和雾流山庄的详细历史，要从一百年前说起。
    当时大唐还是玄宗皇帝在位，国力强盛，经济繁荣，百姓安居乐业，如此空前鼎盛的时期被后世称为“开元盛世”。
    那时候的朝廷，虽然官员依旧有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之事，但上能励精图治，下则贤能者居多，朝政颇为稳定。
    那时候的江湖，帮派甚少，多的是游侠浪子，几乎与朝廷无瓜葛、不对立，行侠仗义只为贫苦百姓，即便因此与官府结仇，也只是个人私事，于朝堂之上、茫茫江湖而言，有如太仓一粟。
    直到玄宗皇帝后期怠于朝政，奸臣当道，安禄山等人谋反，大唐的繁华盛世才就此改变。也就是在那时，无数平民英雄、江湖侠士纷纷加入战局，为朝廷平息叛乱效一己之力。
    早已归隐山林的第一游侠平若水也是因此才重出江湖，随他一起下山的，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弟子，师兄叫容泠风，师妹叫陆解颜。
    天宝十五年七月，历经逃离皇宫、马嵬坡兵变、杨贵妃赐死等事件后，玄宗皇帝第三子李亨于灵武即位，战事也逐渐扭转，不似先前紧张之势。
    期间，平若水的女弟子陆解颜嫁予大将军龙瞰，并诞下一子，名叫龙炫。
    五年后肃宗皇帝李亨病危，张皇后欲废除太子改立越王，身为张皇后表弟的龙瞰亦为同党。事情败露，张皇后被杀，龙瞰赐死，太子即位，即为后世所称代宗皇帝。
    皇帝仁慈，感念平若水师徒报国有功，又因陆解颜身怀六甲，特免其死罪，贬为官奴婢，服役于殿中省尚药局。
    陆解颜能力出众，行事谨慎，多次获恩免，终于十年后得特赦，一家三口摆脱贱民身份，成了良人，恢复自由之身。
    此时，容泠风已成立雾流山庄，以惩奸除恶为本，在江湖上名声大振。陆解颜性子刚烈，隐忍且要强，不愿师兄相助，便凭一己之力创建了无夜门。
    虽均为良人，但无夜门的龙家人和雾流山庄的容家人身份地位却大不相同。
    容家无罪无过，当能潇洒自若；龙家虽得特赦不再为贱民，却终是背负着叛贼之后的骂名，后代子孙也不能参加科考、入朝为官。
    所以不同于雾流山庄远离朝廷的决心，无夜门一心只为报国，试图以此改变后世命运。
    建中二年，大唐第九位皇帝李适在位。当时藩镇割据，各节度使手握兵权，接二连三地谋反叛乱，太子李诵、名将李晟等纷纷率兵平叛。
    历史重演，无数江湖侠客加入战局，当然更包括无夜门。
    那时无夜门的门主已经是陆解颜的女儿龙潸了。陆解颜去世后，门主之位由长子龙炫继任，但龙炫身患奇疾，没几年就病逝了，他的妹妹龙潸便当了门主。
    建中四年，叛军攻入长安，德宗皇帝带人仓皇逃往奉天。
    无夜门在此役中救驾有功，得圣上赐名无夜城，但因叛贼之后及平民百姓的身份，并未封官加爵，而是命人在长安东南角曲池坊内修建了一座宅子，赐为无夜城府邸。
    至此，龙家再次扎根京城，声名显赫。
    二十年后，德宗皇帝驾崩，同样已病重的太子李诵即位。此时的朝廷，积弊成疾，宦官专权，顺宗皇帝志在任用贤臣，革新朝局。可惜只坚持数月便以失败告终，顺宗皇帝被俱文珍等宦官胁迫让位于太子，参与此次变革的朝臣大多不得善终。
    从参与平叛开始，无夜城与当时还是太子的顺宗皇帝一直关系密切，城主龙潸更被坊间传出许多与太子的暧昧韵事。
    可惜到了顺宗皇帝退位、驾崩，龙炫之子、第四任城主龙悟带领无夜城投靠阉贼俱文珍，上一任城主龙潸自刎谢罪，无夜城多年拼回来的名声再次化为乌有。
    从此，历经宪宗、穆宗、敬宗三位皇帝后，到如今在位的皇帝李昂，无夜城一直都是江湖中人所唾骂的阉党走狗、无耻小人。
    无夜城的城主之位，也已由龙悟传至长子花欲燃，可没几年花欲燃就被人打落悬崖摔断了双腿，故而龙腾汐当了城主。
    如今龙腾汐也死了，新任城主龙跃浪又和当年的龙炫一样的病，眼见着他日渐虚弱下去，也难怪外间都说城主之位不祥了。
    但是此刻龙跃浪的状态，不就说明了他确实很在意孤焰这个朋友么？孤焰若是泉下有知，不知是会觉得安慰，还是担心他的身体呢？
    不行，不能再去想无夜城了！
    自从龙腾汐死后，萧错的脑海里总是浮现着各种无夜城的人和物，怎么也摆脱不了。更可怕的是，他这些关于无夜城的思绪，全都是带了负疚感的。
    明明只是杀了一个阉贼的同党啊，明明那是敌人啊！就算他在死前手下留情，也不能改变双方是死敌的事实，更何况为了还他的情，他们已经放过花恋雪了。
    可是花恋雪救容痴月的恩又怎么还呢？萧错发现他已经说服不了自己了，他不能再见到无夜城的任何人，每次见了，总是心绪难安。
    就在他再次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人影又让他止住了步伐。
    那是个身着黛色长裙，身姿曼妙，皎若秋月的女子，萧错知道她也是无夜城的人，叫花如缀。
    带花如缀进来的侍卫向杨柔嘉禀明了详情，杨柔嘉点点头，对花如缀道：“姑娘请便吧，虽然仵作已经验过尸了，但案子未破，姑娘最好还是别触碰的好，或许还有暂时发现不了的伤口和线索。”
    花如缀只是缓缓走上前去，到门口时却又停下脚步，一手死死拽着衣领，一手则是扶着门框，整个身子摇摇欲坠。
    琴隐忙赶过去搀着她，她的眼泪从脸上缓缓滑过，哭得撕心裂肺却又没有半点声音。
    哭了好一会儿，她才直起身子，目光依旧停留在孤焰脸上，只是口中喃喃道：“那天在流觞阁的时候，我是想问你愿不愿意娶我的，可是我没敢开口，我怕你嫌弃我的过去。虽然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可我还是很紧张。其实我和城主都知道你心里有秘密，但你不愿意说，我们便不多问，因为我们知道，你是很好很好的人，你不会伤害我们的。”
    低声呜咽了片刻，她又接着道：“所以后来我又想，以后都不跟你提及我们的事了，我怕会让你心里的秘密压得你更难受。能不能嫁给你不重要，只要能陪在你身边，我这辈子就知足了，可是为什么我们的这辈子就这么短呢？我都还没来得及再见你一面，你就离开我了，你知不知道我多想陪着你一起去？”
    原来她和孤焰之间还有这样一段故事。看着琴隐搀着的花如缀，再看看九鸢搀着的龙跃浪，萧错突然觉得，这座再寻常不过的京兆府衙，今日竟然如此闷，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