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厉看着她眼底的光芒暗下来,眼睛定在某一处,没了刚才的张牙舞爪、伶牙俐齿,反而像是将她的活力全部抽离,整个人变得柔软又无力。
“只要他不来招惹我,我可以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既然他痛下杀手,我就绝不可能不反击。”他扣住她的双肩,跟她直视着,眼底冷峻,霸气汹涌。“这是我的底线。”
“我明白。”她轻声说,幽幽叹了口气,无声地闭上眼。
那一瞬间,她不经历流露出来的憔悴,却刺痛了他的心,他不由地把她拥入怀中,不想看她对萧元夏失望透顶的表情。那双眼睛,他最爱的那双眼睛,可以是自信骄傲的,也可以是嗔怒冷漠的,就是不该这么苦涩。他想安慰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只能任由她无所掩饰地沉默着。
脸颊贴在他的锦袍上,脑子里满满当当全是刚到北漠的情景,跟萧元夏认识的场面……那时他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年轻皇子,平易近人,温文儒雅,有抱负,有智慧,对百姓也很友好。或许,他也是她在北漠认定要交的第一个朋友。直到后来,两人的关系里掺杂了一丝复杂的意思,萧元夏对她很是照顾,才好像是变了味道。
其实,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跟萧元夏决裂。扶持他,是因为他是众皇子中最能成为任君的那个,可以说是北漠的希望。可他暗中对她的身边人下手,瞒过了她,越俎代庖,换做任何人都会勃然大怒。
秦长安想到这儿,便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但她依旧不容自己伤感太久,很快恢复了内心的平静,幽幽地抬起脸来。
目光将龙厉的脸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遍,这才发现他的左耳处有着浅红色结痂的地方,眉头紧皱,捧起他的脸,撩开遮挡的一拨黑发,脸色一分分地沉下来。
“你受伤了。”
他嗤笑,漫不经心地回。“皇子府的侍卫都是废物,在暗处射箭的功力,比你差多了。”
“抹药了吗?”她低声问,嗓音中多了几分柔软。
龙厉徐徐一笑。“我在想,什么时候你才能发现我的伤处,看来你并没有把我漠视到底。”
“是啊,如果没有护卫打偏这一支箭,说不定你已经死在北漠了。”她没好气地说,却是掏出自创的膏药,放入他的手里。
“没良心的,你也不想想我是因为谁的缘故才要遭受这些。”他哼了声,坐在椅子上,把瓷瓶放在桌上,显然要她亲自照料他。
她淡淡睇着他,他说的没错,是她决绝了萧元夏的美意,萧元夏舍不得动她,但龙厉却成了众矢之的、替罪羔羊。打开瓷瓶,她的指腹划过乳白色的药膏,静静地涂抹在他的伤口,龙厉久久不曾说话,感受着她表面的漠然,但却异常小心翼翼的擦拭动作,刚才被她打了一耳光而冷却的心,却又渐渐回温了。
他突然长臂一伸,把她拉向自己,她措不及防,又或许也是懒得反抗,跌坐在他的腿上,迎上了那双深不可测的黑眸。
只听得他说,“这种小伤,我根本不觉得疼,早已习惯了。”
秦长安抿了抿唇,移开视线,身子微微向前倾,继续给他涂抹耳背后的伤口。“我还不知道疼痛也是可以习惯的。”
他傲然一笑,说的轻描淡写。“第一次会觉得痛,但到了第一百次,就麻木了。”
见她似乎不相信,龙厉垂眼,手掌轻抚过她裙子上的鲜艳花纹,嗓音压得极轻。“我可以忍耐,也善于忍耐,但却不是为了任何人都可以忍耐。”
她面无表情地看向他:“你如果一开始就跟我说清楚那件事,我自然不会误会你,更不会出手打你。但既然已经这样了,我不必再找什么借口,我打你一巴掌,也能受得起你的一巴掌。”
话音未落,她就扬起小脸,眸子清冷如水,眼神凛然,已然做好了被他还手的准备。
“打了你,我就能痛快了?”龙厉一脸不快,身上阴沉的气息再度急剧聚起,将两人层层笼罩。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因此而痛快,但至少很公平。”
龙厉闻到此处,更觉这女人不愧是自己看上的,敢作敢当,不像那些弱柳扶风的女人,一出事就哭哭啼啼,只会让男人心烦。在她的眼里,男人女人都是平等的,即便他是高高在上的亲王,她也绝不会俯首称臣,失去自我。
秦长安甚至闭上了眼,一副英勇模样,感受到一阵掌风而来,突然袭来,她的双眉动也不动,生生承受着。
见状,他嘴角邪佞一勾,手掌在贴近她面颊的时候突然收回力道,滑下她光滑细腻的脸颊,转而捏住她的下巴,碰了碰她的唇。
感受到唇上温凉的熟悉触感,她攸地睁开眼,眼底满满当当都是迷惑,龙厉在外风评很差,虽然对她已有难能可贵的耐心,但她怎么都没想过她在冲动之下动了手,他却没有打回来——
龙厉恰好这时候把手递了过来,两人肌肤相贴的一瞬间,彼此都感受到了那种仿佛有什么在心头萌生开来的细微麻痒。他下意识地握紧手里的柔弱无骨的小手,而秦长安也并未挣扎拒绝。
目光落在他脸颊与下颚脸颊处的那块通红痕迹,这跟他的俊邪面容实在太过违和,有种奇怪的狼狈,也不知是心中的愧疚还是其他情绪作祟,她不由地凑近他,主动吻上他。
有别于刚才那个蜻蜓点水的触碰,她整个人都贴上他的胸膛,脑袋里情绪纷乱,却激发了她身体里所有的热情,面对她的进犯,龙厉却转为被动,十分惬意地接受着她,想来秦长安的这种主动热烈,跟技巧无关,但鲜少能够被挑动情欲的她,能往前迈这么一大步,已经足够让龙厉眼界大开了。
直到两人吻的气喘吁吁,她娇软无力地靠在他身上,龙厉餍足地环抱着她,锁住那因为亲吻而异常红艳的双唇,低声笑道。
“秦长安,你这是打了一巴掌再给一颗枣吃?”
她没说话,有些失神,神色之间早已没了之前的神采飞扬。她今日才彻底感觉到,富贵权势也是能压人的,而且,往往能压死人。
她如今的地位不低了,比一般的北漠贵族还要高人一等,宫里有官职职位,宫外有御赐的府邸名号,但一旦陷入纠葛,萧元夏这样的皇亲贵胄还是能够轻易越过她而要她身边人的性命。
萧元夏娶的不是自己喜欢的女人,但这也是他自己想要在朝中笼络势力的选择,何必迁怒于他们?!
“我给他在大婚前闹上一闹,让他暂时别再轻举妄动,否则,他就会收到第二份贵礼。”他笑得残忍。
秦长安已经全然没有力气再去追问,到底他还留了哪一手,不管他多么收敛,都能做出惊世骇俗的举动。
她伸手,触碰他的面颊,若有所思,很多事她迟迟想不通,比如萧元夏突然的转变,比如龙厉本性残暴,却能咽下这口气,甚至没有跟她追究……这是包容吗?这是宠爱吗?甚至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让妥协?
龙厉读着她清冷的眼神,微微一怔,本是麻木冷硬的心,又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一般,绵绵密密的疼了起来。
他以前从不相信什么感同身受的蠢话,也不屑去站在任何人的角度体会别人的难处,他的自我孤僻,也只是因为自小就受到身体上的痛苦,他认定疼痛加注在自己身上,其他人再怎么在意关心又如何呢?他们永远都体会不到自己的感觉。
因此,他也毫不关心别人的体会,遇到任何事,都能用冷淡的表情掩盖一切。
但此时此刻,看着秦长安无言的落寞和感慨,他却无法袖手旁观,过去,他以为自己只想要得到她,得到她的身心,得到她的全部,原来,他已经这么在乎她了?!
他眼神沉敛:“事已至此,我相信如果萧元夏是个聪明人的话,不会继续掀风作浪,而他因为心虚,暂时也不会来见你。今日风和日丽,我们出门走走——”
秦长安淡淡一笑,从他胸口传过来的温度,居然有一种安心的意味。“行啊,好些天没看小夕了,我们一道去。”
龙厉面色微变,很是不屑凉薄:“好吃好喝地供着,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的脸上再无萧索寂寥,粲然一笑,瞬间神采飞扬:“我要去跟小夕切磋功夫,前几天忙的忘了。”
“什么功夫?”
“你去了就知道。”
钟山书院的附近,有个不太起眼的小院子,白墙黑瓦,很是素净,秦长安敲了敲门,有个年长的仆人前来开门,见到是她,马上低头行礼。
“小夕在哪里?”
“回郡主的话,夕少爷在书房。”
秦长安瞥了身旁的龙厉一眼,双目有着明艳的光彩,笑着说。“走吧。”
“别高兴的太早,皮猴子是养不老实的。”龙厉轻哼一声。
“有教无类,你可别把人看扁了。难道你身边就没有一两个奇人异士?他们往往能在关键时刻派到用场,再说了,小夕虽然野了点,但有灵性,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
“奇人异士若只有异能,却没有自保的能力,那么,终此一生不过是当别人的棋子,被人利用。”
她埋怨地瞪了他一眼,说话间的功夫,已经到了书房的门外,门窗紧闭,正在她刚要推门的时候,门却好似被风吹开一般,一道细微的门缝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龙厉森眸一眯,一手拦住正想往前走的秦长安,压低嗓音说。“慢着。”
“怎么了?你怕有埋伏?”她笑问,不以为然。
他拉着她往后退了两步,捡起地上一颗石子,往门面上一砸,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从半开的门缝后钻出十来条青灰色的小蛇,朝着他们的方向急速爬来。
眉头紧蹙,他看着眼前这幅场景,薄唇抿成一线,这幅无声的场景若是别人看了,必然觉得惊悚万分,不寒而栗。
只是他没看到,站在他身后的秦长安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我就说他死性不改!”他气急地怒喝,他头也不回,朝着秦长安伸手。“你的药粉呢?拿来。”
“出门太急了,我没带。”她的嗓音里透着无可奈何。
眼看着蛇群马上就要围攻他们,龙厉当机立断,从一旁的花圃篱笆里拔出一根竹条,底端被削的锋利,用力劈下,正中一蛇七寸。
正在他试图大肆屠杀蛇群的时候,秦长安笑盈盈地走到他的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这些蛇没毒。”
他攸地转过俊邪却遍布杀气的脸,一双眼睛好似要喷火,已然隐隐带怒,她不早说!
“我表演个节目给你看。”她抿唇一笑,从袖口里掏出什么,塞入口中,双唇有着细微的颤动,好似在吹奏某种乐器,但发出的声响却并不洪亮,轻柔却不悦耳,甚至听不出任何节奏。
但古怪的事情发生了,这些小蛇迅速地退散,朝着四面八方爬走,很快消失在他们的目光所及之处。
“这是——”龙厉的脸色愈发难看阴沉。
“这是我教阿姐的驭蛇之术!”小夕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他早已换了装扮,穿着秦长安让人准备的紫色常服,上身罩着一件银灰色素面小袄,衣料虽不是最上等的,却也处处透着精致的做工。除了一头黑发过短之外,乍眼看上去,没人会觉得他跟其他同龄少年有何不同。
从嘴里取出物件,她眼神灵动流转,笑眯眯地说。“挺好玩的。”
小夕听了,一脸骄傲,抬着下巴。“那当然。”
一大一小两人洋洋得意,还击了个掌,可见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
龙厉则依旧面色冷淡,不冷不热地说。“我听说你要去北漠最好的书院读书了,见过院长了吗?”
小夕一看到他,笑容瞬间敛去,整个人都僵硬起来,显然跟对秦长安的态度截然不同。还在密林的时候,他用摄魂针暗算了龙厉,但越是熟悉,就越是畏惧他。龙厉因为出身的关系,身上自然带着贵气威仪,特别是在如今他已经不再需要多做掩饰,寻常人在他面前,总能感受到无形的压力,是没办法做到秦长安这么坦荡自然的。
他不想被龙厉看扁,停止了腰杆,说的理直气壮。“见过了,院长答应我可以在年后入学,这事阿姐也知道。”
“十岁还没学字,你要用点心,钟山书院进去后,半年就被踢出来的学生不少。”龙厉一心一意地泼冷水。
“为什么被踢出来?”小夕一时之间不能领会。
“因为太差劲。”他冷哼了一声,言辞犀利,看着小夕的脸色发白,气呼呼的,反而有种油然而生的快意。
“我对小夕的要求不高,能认字,会看书就成。”秦长安适时地参与到两人火药味浓重的对话之中,语气平和,替小夕解围。
“阿姐,今天我们玩什么?”小夕刻意忽略龙厉的存在,迫不及待地问,显然跟秦长安更为亲近。
龙厉一路上有意用气势压制这个野性难驯的巫族少年,小夕敏感地能够感受到对方的敌意,心里也很清楚,龙厉并不怎么会喜欢自己。
但他知道若不是秦长安坚持把他带出来,他绝不可能见识到这样五彩缤纷的世界,走出了那个密林,好似人生的大门在他眼前重新被打开。别人初次见面,是会被他的异色双瞳所吸引,所诧异,但也就是一刹那的事,毕竟这世间具有诱惑力的人事太多太多,根本没人把那么多心思放在他的身上。
头一回,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心里的怨恨也几乎全部被冲淡。秦长安派人教他规矩,还送他去读书求学,他在钟山书院看到了许多同龄少年,更渴望成为他们其中一员。
她微微一笑,却是委婉拒绝。“先让我看看你的字,距离开学的时候,还有三个月时间,别总是想着玩。到了书院,除了学习,同伴们也会陪你一道游玩,岂不有趣?”
第一眼就看中了这个男孩,因为男孩够聪明,小小年纪竟看得懂大人的心思。秦长安走入他的书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不知道他的聪颖是福是祸。
龙厉完全不打算看第二眼。
桌上的几张宣纸上,写着最简单的“一、二、三……”的数字,粗细不一,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几百字。
“这是练字?鬼画符都比这个好看。”他的薄唇勾起一抹讽笑,言语刻薄到让等待秦长安夸赞的小夕再度涨红了脸。
“第一次写,不算太差,只要你每日坚持练字两个时辰,迟早会写出一手漂亮的好字。”她对龙厉的阴阳怪气早已见怪不怪,拍了拍小夕的肩膀,正色道。
龙厉看不过去了,径自走到书桌前,稳稳当当地坐下,挑了一支狼毫,沾了沾墨汁,龙飞凤舞地写起来。
秦长安不自觉地靠近他,压低身子,龙厉写的还是一连串的数字,但笔锋强劲有力,写的字出乎意料的好看,而且,从字迹上看,此人就是个个性张狂、肆意妄为的。
午后的阳光从窗口透出来,照在龙厉的身上,他那双玉器般好似被精心雕琢的手,一手握笔,一手压在宣纸一角,整个人身姿潇洒从容,竟然让她看得移不开视线。
她认真地说:“都说字如其人,你的字迹比我想象中的好太多了。”
龙厉以为她是说笑,但看到她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才知道这女人是说真话!炫耀不成反而又怒气翻涌,恨不得当场把那张宣纸给撕了。
“来,小夕,你把这张字帖当范本,照着这上面练习。”她拉过小夕,握住他的双肩,透着姐弟般的亲昵。
小夕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宣纸看,没想过那么讨人厌的男人,竟然能写出来这么好的字!
“还不谢谢你阿遥大哥?”她弯唇一笑,循循善诱。
双唇一张一合,但还是很难开口,他挣扎了半响,才纠结地吐出两个字。“谢谢。”
龙厉则没有太多表示,神色依旧淡漠,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就算是回答了。
“你继续练,待会儿我们再来看你。”
话音刚落,她就拉着龙厉走出了书房。
觉得被秦长安算计了一回,他徐徐冷笑。“能让本王给这个熊孩子写字帖,算你有本事。”
她轻笑着耸肩:“你还不是想在我面前出风头吗?不过,以前看过你经手的账本,却没仔细留意过你的字迹,果然是皇家出身,几乎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了。”
龙厉听得十分受用,神色当然就和缓下来,她那张嘴巴是厉害的,但多半是话里带刺,很少会这么纯粹的夸人。
被喜欢的女人夸赞,这番滋味倒是格外的愉悦,他挑了挑俊眉,自然而然地拥着她的肩膀,在院子里毫无目的地散步。
有那么一个念头,飞快地闪过秦长安的脑海,龙厉此人的脑子是极好的,只可惜生来就是那么一副病秧子的身体,幼年的功课自然比别人少花了很多时间,多半时间是花在养病身上的。即便如此,他还能在如今的位子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唯恐天下不乱……她真不敢想象,若他生来就拥有健康体魄,样样不曾落下,那么在几个皇子里头,他会成为哪一号人物?!
会是……一朝君王吗?!
想到此处,她的心悚然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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