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石,丛林密布,山势险要。
一宿春雨,山林更显苍翠幽静,枝叶密不透风拢在树头,空气里湿气弥漫,附着人身,蕴育起新一轮闷热浪潮。
高勀头一次跟着老赵出门办事,心里既兴奋又紧张,不觉脚力重了点,一步踏在层层落叶上劈啪作响,引得老赵回头瞥了一眼。高勀连忙稳住心神,轻捷地往前紧赶几步,两人一同来到那排竹楼跟前,登上嘎吱作响的楼梯,径直推门进屋。
放眼瞧去,一屋子歪歪倒倒的伙计,要么趴桌上瞌睡,要么靠着椅子打盹,舔嘴咂舌,鼾声阵阵,高勀即使年轻,这会儿也不觉微微摇头。
老赵扬手在门板上叩了叩,屋里一位年纪大点儿的方才惊醒,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老赵瞄了那人一眼,见他四十上下年纪,神色还算稳当,估摸着问了句:“你们这儿管事的没换人吧?”
“没。”
“他人呢?”
对方瞧他俩这一身打扮,瞌睡早醒了大半:“在里屋。”
趁这功夫,高勀把屋里的伙计挨个瞧了一回,一颗心又往上提起半截子,这几人小的小老的老,小的二十出头毛还没长齐整,老的四十好几一脸疲态。他暗想:就这架势,管事的怎么也得奔五十去了吧,老胳膊老腿的,还经得起折腾么?
老赵忍不住道:“都什么时候了还猫着。”他心里不满,动作也没多讲究,直接过去推里面的门。
门开,酒气扑鼻,鼾声阵阵。
老赵往床上看一眼,伸手去拍人脸:“哎呦您老人家还活着呢。”
床上的人眼睛睁开一条缝,眼神混沌地瞄了老赵一眼,扯起被子蒙上脑袋。
老赵不耐烦,抬脚往床沿上就是一下:“起了起了。”
旧竹床嘎吱作响,那人咕哝一句,翻身又睡。
老赵骂:“你他妈又喝酒。”
对方这才回了句:“你他妈吵什么吵,”他慢吞吞起身,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只翻眼瞧着赵和平。
赵和平嘿嘿笑了笑,才正色道:“满屋子酒臭,今天又被我撞见了,要是别的什么人来,看你怎么交待。”
“交待个屁,”那人哈欠连天,从床脚扒拉出一件老头衫套上,又伸手去裤兜里摸了半天,摸出半盒烟,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支,又扔了一支给赵和平,点上烟闭眼狠狠吸了一口,这才趿着鞋子往外走。
老赵忙跟在后面:“诶诶诶收到消息,是时候了啊……”
雨一直下。
攀山越岭七个钟头,沿途地湿路滑一径泥泞,期间大伙儿只稍作休整,便借着朦胧星光,隐匿进层层叠叠的树丛中潜伏,四下里很快恢复平静,只能听见沥沥雨声,以及远空里偶尔一两声鸟啼。
高勀心里和着雨点打鼓,他对身边这伙人完全没底。雨水从树梢滚落下来,滴在脖子上,大热天的,高勀实实打了个寒颤。他可不想死,年纪轻轻的还没讨老婆,还没给自个儿的爸妈养老送终,还没结婚生娃,还有各种各样的遗憾和念想。可这个是死还是活的问题,过一会谁也做不了主,未来总是无法预测难以把握,也许下一分钟下一秒,一颗流弹偏过来,直接挂了他。
高勀愣了会儿神,心里一横,反手捏死了那只停在指头边的蚊子,手掌里泥一般滑腻,果然三个蚊子一盘菜。
大雨如注。
紧贴泥泞的躯干逐渐麻木,衣衫湿透,一分钟、两分钟,数小时过去,每一秒的流逝都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上午的阳光穿透树叶缝隙洒进密林深处,南边延伸而至的山林里隐约冒出一对人马,先是模模糊糊的六七个黑点,不多时,就可以听见落在落叶上轻微的密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赵和平一摆手,几个弟兄立刻冲出去,逼向路间的人马。这会儿的一举一动不再依赖大脑指挥动作,而是靠直觉服从命令,把胆怯和犹疑抛到九霄之外。
高勀正发力奔起,脚下却不知踩到什么滑了个趔趄,立马就落在后面,正要再起身,却被人迅速按住肩,就听管事的说了句:“等,南面山头……”这话是对老赵说的,话音未落,几颗流弹撕破密境,斜斜刺入了树林,一时间火花溅落碎叶纷飞,先前跑出去的两人应声倒地,其余人骇然回神,个个心惊肉跳。
对方火力强劲,□□接二连三杀气腾腾地落在跟前,硝烟腾起,响声隆隆。
高勀脑袋发懵,内心里不祥的预感似乎正在演变成现实,他抬眼看着老赵,等候接下来的命令。可惜他只瞧那脸色便失望了——这会儿赵和平也麻了爪子,消息有误,多半是被人黑了,对方的人渐渐包围了他两名受伤的同伴,性命攸关。老赵背上起了一层冷汗,不敢再犹豫,一边破开嗓门喊了句“救了人赶紧撤,”一边提了枪往外冲,其他人跟在后面。
有人比他们更快。
对方一家伙正要抬枪扫射,冷不防被扔了个过肩摔。
高勀又惊又喜,凝神一瞧,管事的已把人扣伏在地,身手十分漂亮。高勀来不及细想,忙寻了个空挡,猫腰去捡对方掉落的枪支,加入混战。
一边是近身肉搏,一边是远处伏击,南面山头攻势不减,高勀这边明显火力不敌,亏得人多占了点先机,平日里又是训练有素,对方渐渐失了斗志,被打得四处逃窜。
老赵见好就收,和伙计们一起把伤员架进林子,走为上策。
谁想先前倒地的亡命徒这会儿又来了精神,冷不防掀开衣角,从腰里摸出一枚乌亮亮的□□,揪住拉环就要扔过来。
死亡一触即发,几个愣头青忍不住大呼小叫,高勀也屏住呼吸,心里一阵狂跳,时间像湿热的空气,粘滞地流淌,他脑袋里有个声音使劲地嚷嚷:完了完了,这回真他妈完了,死就死,千万别整残了要死不活……
忽然砰的一声枪响,血溅当场。
亡命徒脑袋开花,软绵绵摔回地上,□□滴溜溜滚进路旁草丛……
高勀呆住,过了半天扭头去瞧,管事的早淡然自若地收了枪,这会儿正走过去捡起手雷,发力挥臂,直中目标,随即天边传来闷雷,南面丛林里火光渐起。
死者脑浆溢出,双目圆瞪,半张脸孔血肉模糊,红红白白的一坨。高勀顿时有些儿翻胃,不想在这种场合露怯叫人看笑话,赶紧走开了些。
大伙都无心恋战,匆忙捡起散落的枪支货物,相互扶持下山。
死里逃生,如梦方醒。
高勀听人问:“头儿,这是第几个了?”
管事的不耐烦:“不知道,二三十个吧,”他转脸一吆喝,言语里带着酒意,“今天怎么着都算坏了他们的事,伙计们可以睡个好觉了。”
一小年轻接茬:“头儿,一个人睡不着啊,我能回家搂着我老婆睡么……”
几人稀稀落落笑起来。
高勀快走几步,上前问老赵:“什么二三十个?”
老赵还在想先前的事,脸色肃然,眉头紧锁,像是没听见一样,等他又问一遍,这才抬起手掌随意往自个儿脖子上稍稍一比划:“二三十条人命,死在他手上的,”隔了一会,又问高勀,“杀过人没?”
高勀摇头。
老赵一笑,低声说:“也好,没杀过人的,心理会健康点。”
高勀没搭话,低头赶了回路,忍不住又问:“老赵,他几几年的?”
“你说他?”老赵看了管事的一眼,“不知道,没问。干我们这一行的,不问年龄,只问生死。”
不问年龄,只问生死。
高勀小声重复。
老赵拍拍他的肩:你还嫩了点。
高勀一张白生生的脸微微泛红,忍不住反驳:我可比那几个好多了吧,他们刚才大呼小叫地像什么话。
老赵“啧”了一声:“你一个大男人,说话就说话,脸红什么?”他指一指管事的,“跟那个老流氓多学着点。”
高勀有点儿气恼地抿着嘴,又去看管事的。
管事的正笑骂小年轻:“你小子也有老婆?毛还没长齐呢。回家抱你妈睡去……”
一伙人歪笑不已。
管事的接着道:“离了这地儿,你想干嘛干嘛去,谁也不拦着。这会儿得赶紧地,下山,回家……”
下山,回家。
山下仿佛另一个人间,街道商厦,行人车辆,清雨洗涤,阳光洒落,清淡寻常。
再往城中心去,越来越多的人和车,歌舞昇平,繁荣中氤氲纸醉金迷,或营营苟苟,或醉生梦死,美好与不堪交织,却每靠近一步,心里就安宁数分,世上的烟火气、活人气、市井俗气,只稍微接触,就叫人浑身舒坦。
只是这里离他的家乡遥遥近两千公里,他的家地处内陆,远比边境上悠然宁静。
他身心逐渐疲惫,内心有个角落正隐隐塌陷下去,平添几分乡愁滋味,缠绵纷扰,袅袅环绕,他很有些不屑,不愿多想,不做深究,也不去体会,只等下回饮饱一顿酒,有些事也就稀里糊涂地一晃而过了。
一晃而过,又是数年未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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