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菩提》53.五十三 .

    朦朦胧胧中, 苏雪禅似乎听见有谁在说话。
    “哥哥……怎么样……”
    “那个印……肚子上……”
    “竟然……傻……”
    最后,是烛龙浑厚如晨钟暮鼓的声音。
    “烛龙印只能使用三次, 还有两次,白狐之子, ”烛龙闭着月目, 睁开日目,“速来钟山!”
    铺天盖地的白光溃散, 苏雪禅大叫一声, 从黑沉梦境中猝然脱身。
    周围如坠冰窖, 阴冷的寒气从泥屋四角渗进, 他躺在麻布褥上,身上盖着一床质地粗糙的被子,左右看看,入眼都是简陋的民居摆设。他见桌上有水,就想伸手去够, 孰料稍一动作, 浑身上下的肌肉皆是一阵难耐酸痛, 他不由呻|吟一声, 复又躺了回去。
    门帘哗啦一响, 舍脂进来道:“醒了?”
    苏雪禅不明所以:“这是……我们现在在哪?”
    “平丘, 我们借了一家无人的房子, ”舍脂将他扶起, 给他喂了些水, “再往北走一段路, 就要到钟山了。”
    苏雪禅刚醒,脑子还有点迷糊,他皱着眉头四下看了一圈,不解道:“平丘……我们被打到平丘来了?可平丘擅产果树,本应是瓜果飘香,四季如春的地方,现在怎么如此荒凉?”
    话未说完,就见苏纤纤和苏惜惜抱着几捆东西进来,苏雪禅定睛一敲,都是一些绒毯茅草之类的御寒物,苏纤纤道:“哥哥醒啦!”
    苏惜惜跟着道:“哥哥快进被子,马上要来了!”
    “什么要来了?”苏雪禅稀里糊涂,看着她们牢牢关上门,用碎绒毯和茅草将窗户和墙壁屋角的缝隙仓促填好,又在炉灶里燃起彤彤火光,舍脂则伸手放出紫绶云光带,在整间狭小屋内环绕了一圈。
    他正懵懂之际,只听遥远北方传来一阵浩大的风息,犹如缓慢推进的滚滚波涛,裹挟无匹刺骨寒意从天边席卷,大地发出冻结冰裂的脆响,那天光也逐渐变得阴沉黯淡,仿佛有什么不可阻拦的暴雪一点一滴浸染了九霄太虚,要把世界涂抹成一片苍茫浑白。
    “那是……”
    万马奔腾,天地恍若混沌初开,洪荒的雪云倒卷岁月长河中的浮光掠影,尘世沧海,以遥遥北方的一点为中心,朝苏雪禅他们所在的小屋铺天盖地般收拢而来。即便有顶级防御法器紫绶云光带保护,他们脚下涂泥的地砖还是从室外蔓延进一片皲裂的雪白冰霜,沿着地砖的缝隙咯吱作响,晶尘簌簌弥漫。
    苏雪禅猝然醒悟过来,这是烛龙的呼吸造成的景象!
    烛龙呼为夏,吸为冬,它虽然还没有有完全影响洪荒四时的能力,但已经对整个海外北疆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损害。
    这近乎压倒性的自然伟力,就是烛龙……
    他盖在被子下的手轻轻发抖,心头也涌上一阵畏惧的冰凉,冷得他胸口惴惴。
    黎渊真得能做到吗?更何况,在镇压烛龙后,还有一个即将复活的兵主蚩尤在等着他……
    整个洪荒的安危、新生与毁灭就像一座大山般压在他的肩头,无人可以替他承担,他能扛得住吗?
    “也不知还有多少仙人不用经历小五衰劫……”他喃喃道。
    舍脂看了他一眼,似乎丝毫不为他的问题感到意外:“没有。凡是玉册在封的仙人,都免不了这一劫,没有人能帮他。”
    苏雪禅深吸一口气:“那他为什么……”
    “我猜,是因为黎渊被关在厉刑之狱中长达千年吧,”舍脂轻轻抚摸着紫绶云光带,旁边苏纤纤和苏惜惜好奇地听着他们的对话,“时光流逝,厉刑之狱却无日无月,永远被凝固在那一瞬间……黎渊的小五衰劫,就这样被推迟了千年。”
    苏雪禅默不作声,脑海中却纷扬掠过许多片段。
    母亲掷地有声的问询,始终隐瞒着什么的态度,雨师不怀好意的接近和欺骗,烛龙的注视,那个残全不全的梦境,伯容屿突如其来的异变,还有他低声问出的话,以及舍脂说,“你的胸口,有替众生受苦的印痕”,再加上黎渊被推迟了千年的小五衰劫……
    他隐约觉得,冥冥中似乎有一只手在拨动着这一切,拨动着洪荒的风云变幻。
    是夜,寒风依然呼啸不休,苏雪禅睁开眼,却没有看见舍脂的身影,只有紫绶云光带依然在屋内环绕生光。旁边两只小的熟睡正酣,他也不敢冒然吵醒她们,只是轻手轻脚地下地,化作光影闪出门外。
    日月不出,天地一片黑暗,仅有一盏小灯在夜色中飘摇不定,映照着无边无际的风雪苍茫。
    舍脂站在灯下,背对小屋,遥望远方隐隐透出红光的钟山。
    雪下得很大,但是随即又被朔风永不停歇地卷向天际,空中扑着无数鹅毛飞絮般密密匝匝的雪片,苏雪禅放出护体妖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舍脂。
    “怎么不歇一会?”
    舍脂站在风雪中,那些细小刀刃一般的冰雪也不忍心就这样擦过她的脸庞,只是缠绕着她的长发猎猎飞舞,她凝神看了一会,才回头冲苏雪禅笑道:“真安静啊。”
    北风凛冽,风声如吼,苍穹下一片毫无生机的雪白,何来安静可言?但苏雪禅与她一同站在这里,就忽然感觉到了不可言说的宁静。
    ——仿佛世界什么都不剩下了,只有这一盏如舟的昏黄灯光是真实存在的,它是颠簸大浪中唯一坚实的小小陆地,其余皆是深渊注视在人间的回响。
    在这样的宁静下,先前难以启齿的问题,这时好像也能自然而然地问出来了。苏雪禅轻声道:“你和罗梵……是闹矛盾了吗?”
    舍脂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她才伸手挟住一絮雪花,垂眸看着它道:“先前小东西问我,我有没有姐姐。”
    “我说没有,但我曾经是有的,”她的笑容无忧无虑,美得就像坠落在大地上的又一轮月亮,“我曾经有很多很多姐姐,就像天上的星星那样多,就像地上的江河那样多……但是她们后来都走了。”
    苏雪禅转头望着她。
    舍脂摇摇头:“走了,不见了,没有了……就像雪花,消融在这世间。”
    “很奇怪,仿佛一夜之间,我就只能和父母,还有哥哥相依为命了。我是天下最美的女人,是阿修罗族唯一的公主,一切都轻而易举,一切都唾手可得……”她吹起那朵雪片,“可是我只有一个父亲,一个母亲,一个哥哥。”
    苏雪禅道:“他是不是……”
    “他是我的哥哥,可他竟然说爱我,想要和我成为夫妻,”舍脂的笑容在那一瞬间掺进了比飞雪还要冰冷的嘲意,“喜欢?爱?从我睁开眼睛那一刻起,不知道有多少人对我说过这个字。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仙人和妖魔不能幸免,就连佛陀也要对我闭上全知全能的双眼……情爱在我心里,就是世界上最廉价,最不可靠的东西,而他竟然说爱我……”
    舍脂恹恹地看向远方,一字一句道:“他让我感到恶心。”
    苏雪禅一时不知要怎么说。
    对舍脂而言,爱似乎是太过容易得到的东西,家人的羁绊才是最重要的,现在罗梵对她表明爱意,反而令她觉得难以接受。
    不过也是,这么多年都以兄长对待的人忽然说爱……是个人都会接受不了吧。
    他叹了口气:“所以,你就跑出来了?”
    “是。”舍脂点点头,“不过也不用说我了……你又是怎么回事?”
    不等苏雪禅回答,舍脂就盯住他的眼睛:“你……你怀了他的孩子,是不是?”
    舍脂一记直球,打得他退无可退,连掩饰都做不到。
    “你也太傻了!”看见他的反应,舍脂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恨恨跺了一下脚,“黎渊他……你既然知道他心有所属,就不该去招惹他的!你有没有想过他在知道这件事情以后会怎么对你?!”
    苏雪禅纵有千言万语,此时也不好对舍脂说明,他唯有低声道:“舍脂,走到这一步,都是我的错,是我……是我情难自禁,但还有更深的真相,等我见过烛龙后才能知道。”
    “那这个印记,也是烛九阴给你的?”舍脂问。
    苏雪禅说:“是。”
    舍脂皱眉道:“算罢,虽说天上不会白掉馅饼,但它既然愿意给你这个保障,总归也不是什么坏事……”
    “还有几个时辰,就要出发了,”苏雪禅道,“也不知道钟山情况如何。”
    “我们一定会看见数十万的神人大军,”舍脂道,“也许风伯雨师也会在,还有一个濒临发狂的烛龙……还会有什么?”
    苏雪禅苦笑:“这就够多了,别再有什么意外了。”
    说着,他忽然想起来什么:“对了,龙裔的事情,你没有告诉纤纤和惜惜吧?”
    “她们还不知道,”舍脂摇头,“你打算瞒她们多久?”
    苏雪禅沉吟道:“我不清楚,但起码也要等这件事结束了。”
    彼时落雪无边,原野苍莽,万里雪原铺开,没有月亮,也没有漫天星子生辉,只有一片没有边界的死寂,连结起仿佛永远冰冻在此处的时光。
    舍脂叹息一声:“随你。”
    翌日,一行人便从平丘出发,御剑前往钟山。
    “说起来,”苏雪禅对舍脂道,“还要谢谢罗梵,要不是他,我们也不能一下缩短这么多脚程。”
    他本想说“你哥哥”的,但是一想到他俩之间的矛盾,还是把那个称呼咽回去了。
    舍脂轻哼一声,紫绶云光带在臂弯处缠绕纷飞。
    他们一路越过无数长山平原,越往北走,天气就越是寒冷,等到距离钟山仅余千里时的无启国时,烛龙庞大的身躯和高耸入云的钟山已经可以自云端远远望见,底下的大地几乎已经变成看不到边际的冰川,尽是坚硬冷酷的纯白。
    “我……看见了……”苏纤纤喃喃道,“那些都是神人的军队吗?”
    纯白的底色在靠近钟山边缘时就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洪流般盘旋在四周的黑色铁骑,成千上万的兵马整整齐齐排布在钟山脚下,犹如压在烛龙身躯上的一块镇石,散发着无匹肃杀的寒意。
    “有多少人?”苏惜惜道,“起码上十万了吧……”
    “四十二万。”苏雪禅忽然道,“如果神人诸国的主力全部出动,应该就是这么多了。”
    舍脂道:“若是除去他们前往各个山系的兵力……”
    苏雪禅道:“那也起码有二十多万了。”
    风中传来轻微的骚动。
    封北猎伸手拂过半空,微笑着道:“已经有客人来了。”
    羽兰桑看了他一眼。
    “这一战,必须要赢,”他斩钉截铁,势在必得地看着缓缓睁开双眼的烛龙,身边立着一面厚重大鼓,“应龙就算不死,也要重伤。这样,他应该就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孩子是如何作为祭品……他转世的爱人又是被如何开膛破肚,惨死在逐鹿中原上的了。”
    “还不到时候,”羽兰桑低声道,“应龙胎尚未成型,起码还要再等一段时间。”
    封北猎转头看着她:“怎么,你心软了吗?”
    羽兰桑冷笑一声:“与其管我,倒不如看看你引以为傲的不死国王裔,东山山系丢了,西山山系也没能打下来,反倒丢了一只手,这不太好吧?”
    封北猎面色冰冷,继而微微一笑。
    “千年转瞬即逝,应龙倒是越发妇人之仁了,”他盯着疲惫不堪的烛龙,身侧数千旌旗猎猎飞扬,一路排开千里,“看他变成这样……我真是打心眼里感到高兴。”
    苏雪禅腹部的烛龙印蓦然散发光芒,与烛龙双目遥遥呼应。
    烛龙似有所感,从钟山山巅微地抬起硕大沉重的龙首,朝苏雪禅所在的方位看去。
    “嗯?”封北猎眉梢一挑,颇有些意外地望向烛龙。
    “我得去那里,”苏雪禅下定决心,迎着天地间即将绽放的璀璨明光,“烛龙在呼唤我,我感觉到了。”
    舍脂道:“你现在过去,马上就会变成风伯雨师的靶子,你要是被他们抓住……不用我说,你也会知道有什么后果吧?”
    苏惜惜问道:“哥哥,九幽乾坤帕有用吗?”
    苏雪禅犹豫地摇摇头。
    正当他们一筹莫展时,烛龙却忽然勉力直起庞大如山的龙身,再度吸了一口气!
    天地登时色变,以烛龙为中心,仿佛转出了一个盘旋的黑洞漩涡,一股不受控制的巨力吸附着世间万物,猛力向钟山飞速奔涌!
    舍脂喝道:“快!抓住机会!”
    苏雪禅急忙纵起剑光,借力蹿成一道霹雳电光,冲钟山飙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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