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寂静一片, 没人说话, 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
周壑川早没了刚刚在校门口那炸毛的架势,要不是贺舒在他身边坐着,他都能后悔地掐自己大腿。
他偷偷瞄一眼身边的人, 只见贺舒四平八稳地坐在那儿, 单手拿着文件, 脸上看不出喜怒。
这要是别人家小孩儿,估计早就撒泼打滚求原谅了, 可惜周壑川天生是个嘴笨的, 让他软软地撒个娇比登天还难。
眼见车都开出十分钟了, 车后座还是鸦雀无声,搞得司机老李心里直嘀咕。
车子一拐,上了一条老路, 车开始轻微的颠簸。
一只瞄着贺舒的周壑川发现他的纸开始频繁抖动, 脑袋里的灯泡“啪”地亮了,总算找刀一个好的突破口。
“别看了,车上看字伤眼睛。”
贺舒没说话。
周壑川轻轻吸一口气, 低声叫他:“巍然叔叔。”
贺舒轻哼一声。
周壑川:“您在生气吗?”
“对,”贺舒凉凉地道:“正生着呢, 别烦我。”
让他噎了一句的周壑川心下微松,知道这位没真生气, 他像个四肢不灵便的人形大娃娃, 僵硬地往贺舒身边挪挪屁股, 伸手去拿他手里的文件, “别看了,巍然叔叔。”
贺舒直接照着他手背一拍,“起开,我不看它难道看你?”
“您看我也是生气,”周壑出让他打了一下也不缩手,就那么直眉楞眼地举着,说:“您直接打我吧。”
“得,少爷,我可不敢,”贺舒斜他一眼,“我就逗你一句,你都凶我,我要是打你一下,你还不得不当街殴打老父亲。”
周壑川可不敢顶嘴说“你刚刚打我我不也没还手”,只能干巴巴地道:“我没凶您。”
贺舒:“哦,那看来你刚才是在那儿跟我有感情地诗朗诵呢?”
顿时词穷的周壑川憋了半天,磕磕巴巴憋出一句,“奶……奶凶,不算凶。”
贺舒:“……”
前面的老李没他那么好的定力,直接喷笑出声。
他这一笑,贺舒也绷不住了,他推了周壑川的胳膊一把,笑骂道:“滚。”
见他笑了,周壑川这才放松下来,他伸手拿出自己的成绩单,递到贺舒眼前。
贺舒没那么大气性,更不会跟个半大孩子生气,在他看来周壑川那凶巴巴的一句,就跟被扯了尾巴一蹦多高的小猫差不了多少,满满都是青春萌动被戳中后的恼羞成怒。他只是有点惆怅,孩子长大了,也开始有心事,很快就不是跟自己最亲了。以前他是迫切地希望周壑川能勇敢地飞出他的羽翼之下,自己去直面风雨,可真到了人家单飞的时候,他又开始觉得失落。
——唉,做家长的,心情就是很复杂。
他接过成绩单。
周壑川他们班是年级的重点班,就周壑川这成绩,只能排到全班第三。
贺舒其实一看那成绩,心里就已经飘了,恨不得把这张成绩单复印个千八百张,让手底下的人手一份,看看他家崽儿多么优秀。但是当着周壑川的面,他还得端着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干什么,要我夸你啊。”
“不是,”周壑川抿抿唇,递给他一支笔,“老师让家长签字。”
贺舒这几年签过的合同文件也不少,可还是第一次给周壑川的成绩单上签字,竟莫名生出了些许紧张,不过他只是僵硬了一瞬,就立马恢复他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大家长人设。他交叠起腿,抖了抖手中的成绩单,问:“签哪?”
周壑川:“签最下面就行。”
贺舒顺手扯了几张纸垫在下面,一笔一画写上自己的名字。
眼见他开始写最后一个“然”字,周壑川突然说:“对不起。”
贺舒以为他还在说刚刚校门口那件事,便头也不抬地说:“行啦,多大的事儿,别没完没——”
周壑川:“委屈你了,巍然叔叔,我以后一定让你签上全校第一的成绩单。”
贺舒:“……”
贺舒手一抖,硬生生写出五个点。
他面色古怪地想,这句话,怎么听怎么熟悉,怎么听怎么不对劲,像极了家庭伦理剧里男主角捧着女主角的手说——委屈你了,老婆,我以后一定让你和孩子住上大房子。
他诧异地偏头去看,正看到周壑川严肃真诚的脸上那一点促狭。
贺舒顿了一下,直接把成绩单摔他脸上,无语道:“看把你狂的,看看你的语文成绩再说话好嘛,小海龟。”
周壑川也不生气,他难得皮一次,应该是很开心的,偏偏他又是个不善于表达大喜大怒的人,几乎很少能见到他开怀大笑的时候,他心情非常好的话,大概也就像现在这样,浅浅地勾着嘴角,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只是用一双眼底洒满笑意的眼神看着你,就如同点缀着繁星的夜空温柔地注视着大地。
好看得让人着迷。
贺舒只是看他一眼,就又轻飘飘地收回目光。
他面无异色,心里却在感慨。
怪不得小姑娘们前赴后继地表白示爱,这样的少年,这样的目光,谁能抵抗得了呢?从来都是孤冷中的一线柔情,最令人怦然心动。
别说不经世事的花季少女了,贺舒扪心自问,就算是他这样欢场里的常胜将军都毫无还手之力,别管什么事只要周壑川一笑,他就处在要星星不给月亮的昏君状态。
开车的老李每天都被迫处在这二位不是父子胜似父子的亲密气氛中,一开始还能感慨一下,人和人之间的缘分真是捉摸不透,后来渐渐的就麻木了。
以至于直到老李退休,在他眼里,别人口中心狠手辣的贺巍然,只是个无条件宠溺孩子的好脾气领导;别人口中冷心冷肺的周壑川,也只是个喜欢撒娇又不太会撒娇的内向孩子。
——并十年如一日地坚定自己的想法,且不接受反驳。
自从周壑川回来,贺舒还没有好好带他吃一顿地地道道的中国美食,这次特意让底下的副总给他介绍了一家川菜馆,就赶紧屁颠屁颠地拿出来给周壑川现宝。
两人坐好点菜,贺舒连个磕巴也不打,一连串报了六七个菜名,一听就是又辣又香的硬菜,他把副总给他推荐的特色都点上,这才把菜单推给周壑川,“看看,还有什么想吃的。”
周壑川从他报第一个菜名的时候就开始皱眉,但见贺舒一脸兴冲冲的表情,也不愿意扫他的兴,只好按耐心里的担忧,翻翻菜单,说:“水煮白菜不是辣的吧?”
服务员:“……不是。”
周壑川:“那就来个这个,再来一份豆腐鲫鱼汤,清炒春笋。”
贺舒:“……”
服务员:“……”
您二位这口味差距有点大吧。
说实话,这家川菜馆厚厚一本菜谱,就犄角旮旯里有四道清淡的菜,周壑川点了三道,剩下一道西芹炒木耳不点,还是因为贺舒不喜欢吃西芹。
等服务员走了,贺舒打量他,“你什么时候吃这么素净了?我记得你挺爱吃辣的啊,上次咱俩吃火锅,你清汤锅的都没怎么碰。”
本来周壑川不想多说,但贺舒都问了,他只能无奈地道:“这是给你点的,你身体不好,不能吃太油太辣的。”
瞬间被恐惧包围的贺舒开始拒绝三连:“我不要,我不吃,我不接受。”
开什么玩笑,他点了那么多美味的大川菜,为什么跟自己过不去可怜兮兮地吃点清汤寡水?
周壑川也不强求他不沾辛辣,只是劝他,“没说让你只吃那个,你点了那么多辣的,总得有点东西解腻,再说了,吃饭之前喝一碗汤对你胃有好处,你也不想回去辣得胃疼吧。”
贺舒这才勉强接受。
两人等菜期间倒也不无聊,贺舒喜欢听他学校里的事,周壑川见贺舒高兴自己就高兴,自然是愿意说给他听的。只不过他平常就话少,在学校对很多事也都不关心,没那么多素材,有时候上一件事还没讲完,就开始搜肠刮肚地想下一个。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少言寡语,一个没个正经的两个人,凑在一起却异常契合,总有一种别人插不进去的氛围。
菜上来的时候,周壑川已经濒临词穷,再继续下去,他估计就要给贺舒现场背一段《出师表》凑时间了。
周壑川闭了嘴,眼疾手快趁着贺舒还没动筷之前,先盛了一碗汤推给他。
贺舒嘴上嫌弃心里美,第n次感慨孩子没白养。
这家川菜果然没让贺舒失望,料足味正,吃到最后,两人都是一本满足。贺舒擦擦嘴,叫人进来结账,服务员走后他让周壑川等自己一会儿,他要去趟卫生间。
周壑川这一等就是十分钟。
眼见贺舒还不回来,他有些坐不住,拿起两人的东西出门去找。
结果刚拐了一个弯,就看到贺舒和一群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一起。
那些人周壑川一个不认识,不过察言观色,能看出来应该是贺舒的生意伙伴。
贺舒也就在周壑川这个算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面前一副小美人说什么是什么的昏聩样儿,他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那个横空出世就以雷霆手段杀入重围的修罗一般的人物。
周氏财大气粗,背景深厚,在旁人看来,中国这么大的市场,全是贺舒一个人说了算,自然有数不尽的人前赴后继想要讨好他,可惜他是个软硬不吃刀枪不入的怪胎,出了名的难讨好,更是出了名的不按套路出牌。
请他吃饭喝酒,说不能喝酒一喝就住院,想挑理,人家为了不扫兴自带下属替喝,保证让大家喝尽兴,也保证让这位贺总滴酒不沾;请他出去玩,这位一向秉承玩就玩个痛快不要说烦心事的原则,无论你说什么都是不听不听王八念经;送他美人儿,更扯淡,这位自己漂亮得跟什么似的,说不好谁嫖谁,没人去丢人现眼。
众人摸不清他的底细,又实在怵他说翻脸就翻脸的尿性,愣是没人攻克他这座大山。
今天真是赶巧儿,其中一位剜门盗洞好久一直想跟周氏搭上线儿的刘总和人正喝得半多不多的时候,一出门就碰上去卫生间回来正好落单的贺舒,当即就老哥长老弟短地不让走了,非要请他进去坐坐喝两杯。
他光说也就算了,还一个劲儿推身边人比花娇的年轻女孩。
贺舒本来就出众,再被身边腿短腰圆没头发的刘大酒桶一衬,那跟神仙下凡没什么区别,那女孩光看他就已经红了脸,被那位刘总一推,都不用半推半就,直接非常主动地凑过去挽住贺舒的胳膊。
这一挽,可捅了马蜂窝了。
贺舒自己有个妹妹,所以极少对女孩子当面下脸,尤其是这种场面,说到底她们都是可怜人、牺牲品,一般不太过分,他都不会让她们太收不了场。
这次也一样,他见她靠过来,心中不愉,但面上没表现出来,他刚要不着痕迹地把胳膊抽出来,就听身后一声低喝,“放开他。”
贺舒额头青筋一跳,心里把对面的刘大酒桶骂了个底儿掉。
女孩更是吓了一个哆嗦,她下意识地回头,就看到一双让她之后做了好几天噩梦的眼睛。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它,像吞噬光线的深渊,又像喷薄而出的地火,里面静默的是杀意,躁动的是暴怒,那一瞬间好像魔鬼之眼在她身上打下了死亡标记。
尤其是他盯着她胳膊的眼神,女孩毫不怀疑,如果他有刀,此时已经剁了下来。
她吓傻了,甚至忘记把怀里的烫手山芋丢出去。
“我说,放开他。”
周壑川盯着她,脸颊的肌肉都在微微抽动,那些在贺舒面前几年如一日藏得滴水不露的阴郁和凶恶,全被滔天的妒火激活了。
“别用你的脏手碰他,你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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