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 《永恒的孤独》就公映了。
像是丘奇跟加西亚这种角色, 毕竟友情交好的是剧里,演员之间难免相互比较,所以通常上映后会是双方普通粉的演技互掐跟腐粉的狂欢。
这次倒是出乎意料, 夏普的粉丝对顾云开的演技赞不绝口,而顾云开的粉丝也对夏普的作品如数家珍一般, 两家竟然和乐融融,跌破了不少打算看笑话的圈外人眼镜。其实两家粉头都去了红毯礼, 也有炮姐拍了录像传到网上, 俗话说粉随着正主走, 当然有些个别恨不得把正主往死里坑的粉不如黑也有, 不过毕竟是少数的。
两家见正主如电影之中一样友情万岁, 角色与演员的好感度相叠加, 自然亲密如一家人。
仿佛顾云开在枪林弹雨里为夏普牺牲, 而夏普也全心全意的把自己的性命托付顾云开一样, 不管现实如何,起码想象是美好的,两家的粉丝也脑补的很开心,所以真相也不算太重要。
近来顾云开不是很关心票房, 也不太关心影评, 他太清楚自己在专业的演技影评方面铁定是夏普的陪衬, 索性就不去自找痛苦了, 之前倒是看过几个, 还想找找自己的缺陷, 可人家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就作罢了。
他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具体身价还要看最后的票房,假如《永恒的孤独》票房冲到一亿甚至两亿就能稳了,假如低于这个票房,就难免差了点,尽管不会差多少,可接下来的竞争力会稍微弱一些。
票房某种意义上也代表着演员的的商业价值,传记电影如果票房号召力不错,意义就会大大不同。
之前的黑料事件来得过于猝不及防,工作室填了不少钱进去,好在拍校园偶像剧的几百万填上了小窟窿,顾云开忙完了这方面,决定暂时休息一段时间。
在家里愉快的宅了几天后,顾云开就忍不住把目光飘向了手机。
简远他……看电影了吗?买杂志了吗?
最近也没有听说简远有什么忙事,可是毕竟离圣格伦索过去那么久了,他们俩之间也没有再通过几次电话或是聊天,他这么突然打过去会不会太突兀,要不然还是先发一条短信息过去问一下,或者是留一条语音好了。
顾云开打开了锁屏,屈服的发了一条自己之前最看不起的招呼语:在吗?
还来不及按‘发送’,门忽然被打了开来,顾见月腕上提着个黑色漆皮包,还抓着份报纸,像是扭断有深仇大恨的人脑袋似的把那双高跟鞋从自己脚上又拽又拔的扯了下来。顾云开下意识就把手机锁屏塞进了抱枕底下,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表现的好像做贼心虚一样,不过老年人想谈恋爱也会不好意思应该还是蛮正常的事情吧。
“怎么了。”
“噢,我听说你一直没出门,所以过来关心一下我的亲亲老哥。”顾见月甩了甩脚,扑进了沙发里,将报纸拍在了顾云开的胸口上,把脸埋进抱枕里蹭了蹭,咕哝道,“对了,我听朱蒂说你关注了下温哥跟他前男友还有夏普的新闻?喏,这里是报纸。”
顾云开小心翼翼的瞄了眼抱枕底下,然后打开了报纸,头条非常劲爆,是某位拳击手性/侵粉丝被捕的重大爆料,顾云开‘嘶’得一声抽了口气,微微皱起了眉头来。顾见月努力把自己从抱枕里挣扎出来,赖在顾云开肩膀上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抱住了长兄的肩膀。
貌似就是顾见月之前提到的那部电影,这会儿应该正在拍摄途中或是已经杀青,出这样的消息恐怕很头痛吧。
“对了,我有一个问题。”
顾云开已经感觉到有点不安了。
而顾见月差不多已经把两只手都缠绕了上来,她像是个巨大的八爪鱼或者是囚笼一样死死的巴住了顾云开,这才仰着头,带着天真可爱又无辜的笑脸疑虑道:“这种人当然是死不足惜啦,不过这几年以来,哥哥你好像都没有什么绯闻啊。”
“………”
顾云开不适应跟任何人,任何女人,任何女性晚辈,任何有亲属关系的女性晚辈讨论这种与自己凄凉的与sex字眼相关生活的具体内容。
于是他安静如鸡的低头死死看着那份报纸,媒体上提到温静安的内容不多,大意是温静安与古昊很有可能旧情复燃。
这是个重要的大事,如果温静安真的智障到这个地步,他就得立刻考虑一下该如何恰当的改变计划,免得菲尼第二天上门扭断他的脖子。
“没有女朋友很正常,不过你连泡吧,在外面过夜的次数也非常少。”顾见月掰着手指一个个的数,强硬的勒住了试图想挣脱的顾云开,“交际的绝大多数都是男明星,程茜跟拉劳是少数女明星但是你也不跟她们出来约会,你从来不跟任何人过夜,之前倒是邀请了朋友回家住,可原因是由于四个人都喝醉了,甚至包括朱蒂你都没有什么不恰当的想法。”
顾见月不依不饶的强调道:“你还一直坚持健身锻炼,我听说运动员的欲望会比正常人更高一些……”
“直说你想表达什么。”顾云开知道这一劫绝对是躲不过去了,忍不住扶住了额头,试图强忍住尖叫的冲动跟挣扎的打算。他的身体的确很年轻,可是心灵已经苍老的不像话了,热情全部灌注给了演戏,现在只对简远一个人有蠢蠢欲动的冲动感又不是他的错。
这只能怪其他人不够有魅力好不好?
做爱做爱,是因为有爱才会想做啊,人类穷尽一生追寻自己灵魂最契合的另一块拼图,难道是为了让你在把自己拼完整之前随便的看到一个缺口就上去拼一拼的吗?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有什么问题的话。”顾见月眨了眨眼,艳丽的红唇微微抿起,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可随即又强硬了起来,像是背负上了妈妈的责任一样,完完全全的抱住了顾云开,头挨着头道,“我可以陪你去医院看看,无性恋或者是就单纯没有,又或者是什么激素分泌不足都没问题,不要紧的,我都会陪着你的。”
顾云开不太想知道顾见月都脑补了些什么东西,也完全不想知道她有没有跟郝英说或者是郝英现在怎么想。
“所以你是觉得我不举还是性无能?”顾云开迟缓的吐出这两个词的时候差点要在心里呵呵发笑起来,对自己维持住了这种近乎心如死灰的冷静感到异常的震惊。虽然说是男人就绝对忍受不了这方面的侮辱,但顾云开的确不是一般的男人,他很确定自己没有任何问题,也很确定自己的生理能力都很正常,毕竟每天早上都要经历一下。
对其他人提不起兴趣,真的不是他的问题。
顾见月的神情变得肉眼可见的忧心忡忡起来,她惴惴不安的咬唇道:“不,我想,说不定只是别人没有什么魅力,你小时候就有点罗曼蒂克情节……”她几乎是强忍着悲痛与按捺着自己良心的不安才勉强把这几句说出来的,“可我们也不能排除其他问题跟可能性,我觉得,我们可以去医院看看。”
顾云开已经有点想死了,他感觉到了气氛尴尬的仿佛凝固成了实体,像是悬在半空里的水滴,仿佛会坠下来,又将落不落,把人的心都提到了高空里放不下去。
要是早知道会提起这个话题,他还不如直接被顾见月抓住在跟简远发消息,诱骗年轻人总比不举要来得好听点。
“我有个喜欢的人。”
顾云开拍了拍顾见月的手,他把手机从那个抱枕底下抽出来塞进了口袋里,然后穿上拖鞋往厨房里走,他很习惯现代化的电子产品,可是对报纸跟书籍也情有独钟,所以家里不少地方都放了可以随手放书、杂志、报纸之类的小架子,他顺手将报纸塞了进去,平静的煮起了牛奶。
“谁!圈里圈外,什么人?什么情况?男的女的,多大,多高,好看吗?在读还是上班族,你们怎么遇见的,我认识吗?对你好吗,喜欢你吗?你们交往了?还是打算什么时候结婚?”顾见月跟踩了一大块蹦床弹簧似的跳了起来,仿佛无尾熊一样紧紧黏在顾云开的背后,被拖着往前走,继续喋喋不休道,“我怎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你一定不会瞒着我的,所以是最近,你是为了他守身如玉的?”
顾云开无奈道:“这么多问题,你想我回答哪一个?”
“所有。”顾见月毫不留情。
顾云开揉了揉额角,看着已经有点煮沸起来的牛奶,从橱柜里拿出两个专门喝牛奶的马克杯来,关掉了电磁炉后认真道:“那我就挑最重要的一点回答,他很喜欢我,朋友的那种,但是我爱他,想跟他睡觉,而我不知道他爱不爱我,想不想跟我睡觉,就这样。”顾见月接过了装着热牛奶的杯子,似懂非懂的看着他,然后跟着一路走回了客厅之中。
当顾云开坐下来的时候,她也一道坐了下来。
“快停止对我私生活的好奇心。”别人是在咖啡里加牛奶,顾云开在牛奶里加了点咖啡,小咖啡机里少说还有大半壶剩余就被放下了。他低头喝了一大口,单手捂在了脸上,无奈的叹了口气道:“你刚刚的样子特别像挖到新闻的狗仔堵在车上的脸。”
顾见月哼哼了两声,轻微的撞了撞顾云开的胳膊,一本正经道:“我跟那些狗仔可是完全不同,别人只想掏空你的商业价值,我只是想掏空你的私人生活。相信我,老哥,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不想跟你睡觉,无论对方是个什么鬼都一样,哪怕他不举或者是一个女性冷淡也都一样。”她像是个正在场上演讲的领导者一样挥斥方遒,单臂摇晃着,牛奶好险没有洒出来。
顾云开翻了个白眼道:“听起来真让人安心啊。”
这很明显让顾见月非常非常的不高兴,她干脆把杯子放在了茶几上,斜过身体来正对着顾云开,然后掰过他的肩膀面对着自己,一脸严肃道:“你知道《优雅男士》出了之后多少粉丝想睡你这张禁欲脸吗?她们说你是行走的十八禁,暴走的荷尔蒙,偏偏禁欲的让人想尖叫。”
顾云开一脸心如死灰的看着她:“《优雅男士》没出的时候粉丝也喊着想睡我,《风月别离》出了之后最多。”
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顾见月一时语塞,不过妹妹有时候就是有这种好处,比如说在关键时刻可以胡搅蛮缠肆意妄为而不受任何谴责,于是她直接把顾云开手里的马克杯也拿了下来,怒气冲冲的从顾云开的口袋里掏出他的手机然后砸在他手里,严肃道:“打给他,约他出去,去看一场电影,去公园的喷泉口在许愿的时候亲他,告诉他你爱他。”
“郝英就是这么泡到你的?”顾云开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嫌弃还是鄙夷了。
顾见月的脸微微一红,大声道:“心意才是最重要的啊!如果你不说的话,你怎么知道他会不会突然跟别人跑掉,犹犹豫豫的,时间可不会等人的。”
“见月。”顾云开叹了口气道,“不是声音大就有道理的。如果我告诉他,我爱他,我想跟他睡觉,我想每天醒来就看到他的脸,我想……可是他不想呢?他温柔的原谅我,任由我继续爱他,那我怎么能忍受,忍受他不爱我却继续跟我做朋友,或者我们连朋友都没得做了,然后我却每天每天的都想见他。”
顾见月沉默了下来,纠正道:“可如果他也爱你呢?”
“我买彩票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说不定我就中奖了呢;遇到每个人的时候,我也都以为他们也许会是一生一世能够交心的好朋友呢。”顾云开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道,“但事实上,生活永远不会把好的那些东西给你的。”
“爱情是这么艰难的事吗?”顾见月抚了抚顾云开的背,像是安慰小孩子似的,头枕着他的肩膀柔声道,“可总有人中奖,丘奇也找到了加西亚啊,你又怎么知道他不爱你——所以他到底是什么人,男的女的,什么时候认识的。”
顾云开无奈的摇摇头道:“哪有这么简单,男的,一小音乐家,挺可爱的,我们认识两年多了,就《恋爱的晴空》那部戏我请郝英吃饭之后在路上偶遇的。”
“小音乐家?”顾见月的脸上充满了怀疑,惊慌失措道,“你没有诱骗未成年人吧?”
“他比我还大两岁。”顾云开有点无语,“你可以对我的人品有点信任吗?”
顾见月尬笑了两声,急忙又顺了顺顾云开的后背,让他把这口气憋回去,小声为自己解释道:“谁叫你用那么宠溺又甜蜜的表情形容什么‘小音乐家’,看起来好像是里情商迟钝的霸道总裁活生生走出来跟我在提他的小娇妻一样。”
有时候顾云开真的不太懂女人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不过,无论怎么说。”顾见月又捧起了她的马克杯喝了口,她现在急需要一些温暖的东西来压压惊,不再继续开那些放松的玩笑了,她抿了抿唇道,“你知道我根本不在意这方面你会给我添多少公关麻烦吧?就打给他,告诉他,感情是骗不了人的,他如果不爱你,那一辈子也不会爱你,那就甩了他,像甩掉一个新买的名贵包包,告诉自己反正以后还会有更好的。”
顾云开无语道:“我不需要名贵包包。”
“这又不重要!那就西装、车子、房子,保养品,随便你爱的什么东西。”
“我爱他。”
“……”
顾见月沉默了会儿,忽然又把杯子放下了,然后站起来抱住了顾云开,她微微弯着腰,像一位温柔慈祥的母亲怜爱自己情窦初开的儿子,她亲了亲顾云开头顶的发旋,不知道如何说明自己此刻的愉快与心酸。
这是顾云开第一次明确表现出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可是她还是帮不了忙。
“如果错过你,那是他的问题。”顾见月紧紧拥抱着他,单膝跪在沙发上,柔声道,“是他还不够好,不配拥有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顾见月永远记得哥哥离开学校的那一天,他们人生从此分离的岔道路口,顾云开转头对她微笑,把她的头发揉乱,然后头也不回的坐上那辆车离开。
自那之后,他们几乎就没再见过面,整整四年,顾见月就像是陌生人一样,偶尔在海报上,电视上,又或者在通话与简短的只有半分钟的视频里,仿佛待遇好一些的粉丝。她越来越不清楚顾云开的爱好,越来越迷茫他的性格,直到毕业,直到她选择为顾云开解约,直到她搬回家。
顾见月的心一直沉甸甸的,她觉得自己像是吸食着顾云开的生命,在看到垃圾桶里的安眠药瓶时她几乎以为撒旦就要来夺走她仅剩不多的一切了。然后顾云开就醒了,让她去煮面,也不像是之前那样阴郁的沉闷着,像是完完全全摆脱开了失败跟公司的阴影,变得越来越好,变得越来越亲近,他甚至还接受了郝英。
是他温柔的宽赦了自己,让她还能够为这个人多做些什么。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纯净的生物,任何人要是能得到他的垂青都该为此庆幸的发疯。
…………
被认为该庆幸到发疯却对此一无所知的简远正在跟爷爷卖安利。
简文儒很年轻的时候就结了婚,妻子大他三岁,五年前因病去世,之后就搬到了次子家中方便子孙照顾。他年轻时在帝国之中供职,被委任为宫廷乐队长,现今这个职位换成了他的学生,退休之后挂名了帝国音乐学院的副校长一职,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音乐家。
如简文儒这样地位显赫的社会名流,自然多多少少脾性方面也有些许高傲古怪,其中最为出名的就是他与两个儿子的不合,长子毅然决定参军,而有音乐天赋的次子则大肆抨击他的音乐理论,认为他的音乐需要改革跟更新。
父子关系常年紧张。
可出乎意料的是,他与孙子的关系却相当好。
杂志上的男人的确很好看,可毕竟是个男人,再说简文儒的审美观还停留到比较早的时候,他喜欢那种眼睛圆圆大大的,嘴唇红红的,脸颊肉肉的,笑起来有点秀气可爱的类型。
比如说他的妻子。
像是顾云开这种近乎带着毁灭性的长相,虽然好看的不可思议,但说实话,他并不欣赏这种几乎有点妖异冷酷的美丽,有几张看起来五官颇有点古典,惊艳迷人,只不过这个男人的眼睛部分未免过于喧宾夺主了点,那双眼睛里藏了不少过往,这才是他最令人沉醉的地方。
不过这并不妨碍简文儒直观感受到简远对这个人的喜爱。
从很早以前,简文儒就很清楚人是欲望的奴隶,世故是每个人成长的代价,为了名利权势,任何恶意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代价,人们主动跳入深渊,或是被深渊吞噬自我。可是简远是独一无二的,他就像是上帝送给人类的天使,他从小就见过黑暗,也感受过家庭的不平静,他跟儿子都不是什么好家长,儿媳跟妻子则又太过温柔,可简远依旧美好的长大了。
他还记得在简远甚至都念不清楚字眼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熟悉音符了,这个孩子坐在他的膝头,无力的小手重重的按下黑白琴键,断断续续的弹完了一首短短的曲子。
那是简远真正认识到音乐的开始,等他后来长大些,开始有力气了,就不需要大人的帮助了,简文儒经常会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弹奏那些美妙的音乐,那时候简远的眼睛里亮闪闪的,像是有光。
就像现在一样。
他像痴迷音乐一样痴迷着那个男人。
凡人心中皆住着两个灵魂。
每一个都想挣脱开另一个,
一个在粗鄙的爱欲中固执附着于尘世;
另一个则努力超凡脱俗,一心攀登凡人所不能及的崇高灵境。
众人往往只能觉察前者,而简远天生就得到了后者。
简文儒打着拍子低声吟唱起来,唱得是《爱神垂怜》里男主角对挚爱表白的那一段,简远便知道自己表现的过于明显了,不由得脸颊一红,多多少少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简文儒淡淡笑了笑,他把那几张推了推,忽然问道:“小远啊,你告诉爷爷,你喜欢他吗?”
“我……”简远忽然红了脸,面对爷爷的时候,羞耻心突然冒了出来,他有点犹豫可是还是坚决的摇了摇头道,“我爱他。”
就是这样,他永远都是自己思想的国王,是自己世界的绝对统治者,对自己的心与感情坦诚的不可思议。
爱上这个男人并没有让他软弱,也没有让他害怕。
简文儒已经老了,也许正是因为老了,他也比年轻的时候,甚至比中年的时候要看得更多,也更清楚。他捋了一把自己花白的头发,然后整了整自己的毛衣领子,忽然道:“爷爷是过来人啦,可爷爷只是自己的过来人,没有办法告诉你什么好法子,也没办法告诉你,选一个什么样的人对你最合适。爷爷的经验只适用于自己,因为我需要的是我想要的,可那不是你想要的。”
“爷爷……我不太明白。”简远有点困惑。
“不明白不要紧,人总会有自己不明白的事情的,爷爷只是想让你知道,无论这件事好还是坏,都不要紧,你永远是你自己,就做自己觉得对的选择。”简文儒文雅的笑了笑,他从事音乐多年,也爱读书,身上有一种儒雅的气质,即便此刻苍颜华发,也自有一种磊落沉静的书卷气,“跟爷爷说说,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简远点了点头,又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然后老老实实道:“他是个很好的演员,很认真,也很刻苦,他很喜欢我。跟别人不一样的,有些因为伯伯喜欢我,有些人因为爸爸喜欢我,还有些人想讨好爷爷才喜欢我,可是他就只是喜欢我,喜欢我的音乐,喜欢我的天赋,喜欢我说的话,喜欢我的思想。”
“我不知道怎么说,我也不是很了解他,他对我很宽容,比任何人都要宽容,他期待我的创作,宽容我的缺点,他不明白五线谱是怎么写的,也不知道钢琴的每个键有怎样的不同,更不懂小提琴的弦如何能发出截然不同的声音来。”简远摇了摇头道,“他对音乐一窍不通,却像是缪斯重生,轻而易举就摧毁了我。”
简文儒沉沉的笑了起来,胸膛起起伏伏的发出闷乐的震动:“你个傻小子。”他将简远的头搂在怀里揉了揉,又拍了拍孙子的肩膀,松开手笑得停不下来,“你告诉他了吗?”
“没有。”简远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既困惑又苦恼,“我不敢,我说不出口,我跟他在圣格伦索走遍了大街小巷,我们去看了圣母殿,去了博物馆,我一路都在看他,我说他爱我,他喜欢我,他就看着我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可我知道,他只不过觉得我只是在说友情那部分的。”
“他不知道我爱他,轻浮到想在圣母殿前吻他,想在博物馆前拥抱他……”
简文儒做了个刹车的动作,摇了摇头道:“小子,我可不想知道接下去的东西了,点到为止好吗?我已经是个老人家了,不想因为听孙子的纯情初恋而得麻烦医生给我个心脏起搏。”
简远笨拙又有点淘气的笑了笑,他手足无措的看了看那些杂志,调整了下自己的姿势,摇摇头道:“我不太清楚,我不知道,爷爷,我曾经问过伯伯,他说我心血来潮,觉得不够谨慎,他以为我喜欢一个人就像是喜欢一把新的小提琴一样。其实我也不知道,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想不起任何东西;可等离开他了,理智就又像是潮水一样涌了上来,我喜欢新鲜的事物,我每时每刻都在改变,我不知道自己适不适合他。”
“不要迟疑,不要犹豫,要敢于冒险。”简文儒双手交错放置在腹前,长长的毯子垂在他的大腿上,老人的笑容已有些岁月的苍老与疲倦,目光却仍是有神的,如星辰般闪烁着温声道,“众生往往犹豫不定,错过方知悔恨。要是得不到他,你即便拥有万物,一切仍是虚无的,爱一个人就是这样,你会发现与他有关的事慢慢在消失,可他的面容却一天比一天清晰,这就是后悔,会折磨你一辈子。”
简文儒枕着椅子上的软枕,柔声道:“失败不会让你枯萎,错过才会。当你选择了一条永远不会失败的路,你决定让自己绝不受伤的时候,等你走到了枯燥的尽头,你就会开始幻想那条荆棘满布的路后面有什么样的人生与风景。平静与安稳是乏味的,只有挑战,才会发生奇迹。”
“我不是个有见识的小老头,你伯伯与你父亲也不是,你伯伯是个傲慢的人,凡是得不到抓不住的,他就不予承认,所以他不了解爱情;你父亲则偏执顽固,凡是他不知道的,无法理解的,就分文不值,所以他不懂得敬畏。”
“无人不可被取代。”简文儒笑了一声,“这是句屁话,每个人都是不可被取代的,你伯伯掌权,你爸爸引领了音乐的新时代,我被淘汰不是因为我的确是错的,小远,是因为我的时代过去了,在我的时代里,你爸爸才是一文不值的小东西。”
“你也一样,你可以看轻自己的价值。”简文儒慈爱的抚摸着孙子的脸颊,“你可以以此为理由更努力的成长,可那不是拖你后腿的借口,别退缩,你应该告诉他,不要畏惧失败,也不要畏惧拒绝,如果你连自己都无法接受跟信任,那你又要让他怎么爱你。”
老人家总是累得很快,今天的阳光很晴朗,晒在身上格外温暖,简文儒的声音渐渐变得含糊不清了起来,他松松垮垮的垂下眼,慢慢闭紧了,没过多久就睡熟了,轻轻打起鼾来。简远这才恍然从对话里惊醒了过来,将毛毯盖在了爷爷的身上,自己则走到了旁边的琴房里。
他又弹了几遍那首曲子,这次的感觉已与之前茫然的心境大不相同了,可曲子还是有点差错,于是简远就像是第一次弹琴的那时候那样,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的耐心弹奏着,终于有一次,他将整首曲子从头到尾的弹完了,不再磕磕绊绊。
像是整个人忽然沉浸在了海水之中,那些水并没有压迫着他的胸膛,恨不得把他爆成海底的人肉烟花,更像一个温柔的怀抱,洗去他的疲惫与混乱。思想仿佛轻盈的舞动跳跃着,滑出了对感情的迷恋与失措,他挣开了所有的束缚——
这首曲子不像他创作的任何一首。
直到弹完了,简远才忽然意识到了,他本想把这首曲子录下来的传给顾云开听得,可当他彻底的沉浸在音乐里的时候就感觉到大事不好了。
简远很擅长演奏技巧,这么形容也许不太合适,可他喜欢炫技,不少人认为音乐应该返璞归真,也有人认为技巧颇为重要。简远对此毫不在意,他觉得该用什么就用什么,感情、技巧,合适曲子的弹奏方式才是最重要的。
他那样的专注,乐谱已经被他深深烙印在了脑海里,坐在这白色的庞然大物面前,浪漫的余音刚从他的指尖蹦出,徐徐而温暖的,像是金黄的蜂蜜,黏稠而清甜。那整首曲子流淌而出,萦绕在整个房子里,几乎每个音符都在窃窃私语他对顾云开的爱慕,仿佛每个节拍都整齐有序的挨个上来砸他的脑门。
它们大声的嘶吼着这热切狂乱的爱意,像是暴风雨一样蠢蠢欲动着,准备摧毁跟破坏一切防御,恨不得不择手段的撕碎对方的铠甲与礼貌,然后两个赤/身/裸/体的灵魂将彼此紧紧拥抱着,揉作一体。
这太露骨了。
他一定会听出来的。
简远垂下了头,他的手指尖都几乎颤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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