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记·倾华锦盛》3.第三章

    《平泽书 袁昶列传》：“明孝帝谒昶，狱中密谋三策，及帝出，薨。”
    平泽天牢。
    “老师。”穆权对狱中的袁昶深深一揖，侍立在旁，恭敬道，“都陵前线我军败退，老师神机妙算，待父皇回师定会更加倚重老师。”
    袁昶回礼道：“太子殿下差矣，老夫必死。”
    袁昶早年师从天演宗师岳天易，为名满天下的一代大儒，平泽皇帝亲自延请出山，赐太子太傅，敬重有加，天下大事多有询问，而袁昶就出征侍源一事直言劝谏，宣称“平泽必败”，惹龙颜大怒，被打入天牢。
    穆权微诧：“老师，这是为何？”
    袁昶闭目不语，良久才长叹道：“罢了罢了，将死之人有何惧？”睁眼示意穆权坐下，语重心长道，“太子殿下，今日之言，究极天机，出吾口入汝耳，切不可妄泄天机。”
    穆权肃穆，起身而拜，道：“我以平泽皇太子之名起誓。”
    袁昶点头，低声道：“都陵之战若是赢了，圣上回朝后必令老夫随侍左右，以示其英明。”
    穆权点点头，的确是父皇的作风。
    “倘若输了呢？圣上定恼羞成怒，颜面上如何过得去，必然拿老夫开刀。”
    见穆权神色一凛，似有疑惑，袁昶继续道：“圣上貌似礼贤下士，实为刚愎自用，难以纳谏，而对逆其龙鳞者更是决不手软，太史令张林、中州别驾吴元、太史少监孔风、尚书左丞沈齐，都是极好的先例。”
    穆权蹙眉不语，此话出自老师之口，与其说是大逆不道，不如说是遗言。
    袁昶拉过穆权的手，声音低若不闻：“殿下，老夫尝夜观天象，去年九月，岁星入太微逆行，此为‘人主有大忧’之兆，今年二月戊午，荧惑逆行守心后星，此为大丧之兆。老夫断言，不出三个月，殿下必能践登九五。”
    “老师！”穆权震惊，退开半步，望着袁昶，后者只是摇头苦笑：“老夫将死之人，何需妄言？”招手令他近前，续道，“殿下龙凤之姿，天日之表，我国在殿下治下必将伏尹国平侍源，一统天下。”发觉穆权手心冷汗涔涔，袁昶抚慰地握了握，“殿下出生之时，紫虹贯天，家师曾言‘此子将治乱世平天下。’，老夫出山皆为殿下。”
    袁昶出山第一疏奏请为三皇子权师，十年后又极力主张立贤，反对立嫡立长，力荐三皇子为皇太子，将三皇子穆权推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之位。
    穆权对这位老师又是崇拜又是感激又是敬畏。
    “老夫曾试图勘破天机，奈何不及家师皮毛，天象纷乱变数颇多，实非吾力所及。”袁昶叹息，“老夫不久于人世，无法为殿下谋，但请殿下听老夫一言。”
    “老师请讲。”穆权肃然道。
    “第一，如今我国大败于都陵，向来为我国压制的东北海真族扩张，将来必为大患，严防且伺机而歼之。第二，南方尹国内各族杂居，不出二十年必有内乱，仅需防之。第三……”袁昶斟酌片刻，“第三，家师关门弟子裴谦现渊潜于青秀山，前日老夫夜观天象，青秀山紫气如盖，此为卧龙之象，若殿下能请其出山，十年之内天下必为我国囊中之物，否则……”袁昶摇摇头，仿佛很困惑，“天象崩乱皆源于此人，若不能为殿下所用，请必除之。”
    袁昶狱中三策，后世史家评价甚高，诚然，如非裴谦，三国之乱应止于平泽明孝帝穆权，何来洛阊少主重野毒暴武川，千里焦土；何来侍源瑨武帝凌倾横刀立马，分庭抗礼；更不会有海真女主那疏浴火重生，揽辔中原。
    见老师闭目沉思，不再言语，穆权小心问道：“老师，那侍源呢？”
    袁昶睁眼，握住穆权的手喟叹：“侍源国运衰微，帝星黯淡，荧惑守太微端门，亡国之兆，然三年后日食，凤凰浴火，又为重生之兆；平泽帝星明亮，而西南竟现隐曜，又为动荡之局。占曰：域无二帝，帝星无隐。此乃神机，非天人不能悟。”
    言罢，袁昶很是倦怠，再无他话，穆权施礼而出时却隐约听见袁昶冷厉的低语：“伺机诛杀三皇子策。”
    穆权惊愕回头，却见老师依然闭目养神，心下惴惴，只道错觉，仔细嘱咐狱卒好生伺候才踏上车辇回宫，未行几步，狱卒张皇来报：
    “袁大人薨了。”
    御医查看后奏曰虽七孔流血，但确为无疾而终。
    穆权心下惴惴，暗道老师怕是泄露神机，天谴而亡。愈发不敢懈怠，亲笔修书一封，吩咐太子少傅赵毅携重礼赶往青秀山，延请裴谦出山。
    不知是出于对袁昶的信任，还是对狱中三策，袁昶暴毙，平泽大败和穆策失踪的应接不暇，穆权竟未调查裴谦的身世，甚至忽略很重要的一点，三国之乱，由此连绵数百年。
    侍源裴氏家族，公侯一门，冠裳不绝，名声显赫，元平帝时衰落，至今式微，然仍为侍源名门望族。
    谢锦趴在辰星阁的石阶上气喘如牛，双腿乱颤，瞅着天际余晖欲哭无泪：整整三个时辰，她用轻身术像头牛狂奔了整整三个时辰啊！
    青郁茂密的森林仿若迷城，山顶辰星阁的金顶近在眼前，却遥不可及，诡异至极，无论她如何用轻身术都无法近前，直到她浑身脱力，手脚并用，沿着小道向上爬了半个时辰才见一挑檐角，仿佛至渴的旅人看到绿洲泉水，又喜又怕，唯恐海市蜃楼一场空。
    想起小桃诡异的笑，谢锦方知这山有古怪，怕是设了什么阵法，任何轻身术都无法靠近山顶，由此恨得牙痒痒，梁子算是结下了。
    直到天光隐没，繁星点点，谢锦才从石阶上爬起来，打量辰星阁六扇楠木雕花门，门下挡板精雕有冰片纹，意寓“冰清玉洁，出尘脱俗”，门中二环板上细雕一只意寓“长寿不老”的瑞兽，看得谢锦两眼冒光：“古董啊！”挽起袖子，上前准备拆门打包搬走，否则太对不起她“古董谢”的称号了。
    辰星阁为十一重檐八角攒尖顶，高九丈，取“九九”阳极数之意，阁顶周长三十丈，表示一月天数，阁中四根通天龙井柱，朱红沥粉描金，柱身饰满海水宝相花图案，柱子将大殿分为东西南北四个空间，分别代表四季；中层金柱十二根，象征一年月数，外层檐柱十二根，代表一天中十二个时辰；中、外层柱数相加为二十四，代表二十四节令；三层相加则有二十八根，象征天上二十八星宿。（1）
    “莫非你就不想进来看看？”清越的声音远远传来，似月落池塘鱼戏风荷，寂静温柔。
    谢锦扒门正扒了一半，讪讪地放手，实在眼馋得紧，用力摸了两下，心道“先记下”，这才推门而入。
    厚重的楠木雕花大门徐徐开启，墨玉般金砖泛着银白月光，谢锦抬头，深蓝苍穹如水萦落入怀，漫天星光如银色微尘旋转缭绕，伸手可及，波澜壮阔的天空如画卷铺开，凌驾国家与民族，超越生命与死亡，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仿佛跋涉万古黑暗与空寂，只为在此相遇。
    心中盈满对深邃与博大的敬畏，谢锦感到从未有过的纯白与宁静，只想在墨黑的金砖上长跪不起，仰望苍穹一世。
    “十年前，看到这样的天空时，我与你是同样的表情。”泉水滑过温玉般的声音含着笑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听得并不分明。
    谢锦这才回过神，弦月与繁星交织成一片雪色天光，照映在她晶莹剔透的颊上，泛起玉一般皎洁的白色。
    “星空的演变，是一生都无法勘破的秘密。”
    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谢锦略微张望，不觉瞠目结舌，让世人称羡谢家藏书楼见鬼去，什么叫汗牛充栋，浩如烟海，今日她算是见识到了，谢锦甚至怀疑这座九丈高的辰星阁是书垒起来的。靠墙一圈皆是丈高的书柜，人高的书堆满目皆是，凌乱地散在地板上，谢锦随意瞅了几本，皆是失传了的孤本，甚至还有祖父临去前还心心念念的《天延集》。
    “我的天，你这些都看过了？”谢锦脱口而出，小心踩着书的间隙，寻找声源。
    “山中无聊，除了读书观星，别无消遣。”
    声音飘渺，无迹可寻，谢锦搜寻不得，钦羡道：“太厉害了！”
    “书念得再多又有何用，只能烂在肚子里。”
    谢锦想起暮日天光里的出尘身影和师彦的神仙之语，又遍寻不得，愈发崇拜敬畏，问道：“莫非你真是下凡的神仙？”
    温润的声音笑了起来，回荡在辰星阁，如夜风过荷塘：“傻丫头。”
    谢锦蹦到阁中心仰望一丈高的浑天仪，暗黄铜轨缓缓滑动，铜轮上刻着古老的图腾和圣哲的徽饰，星光穿过刻度的缝隙，轨圈重重叠叠的阴影打在脸上，仿佛带着遥远天庭的喻示，神秘而恢宏。
    一切如梦似幻，谢锦几乎怀疑在那狂奔的三个时辰里不小心登上了天庭，因而在此见到文曲星君。
    正在谢锦张望着寻找嫦娥姐姐的时候，那个声音又响起：“呃，那个——”
    “神仙请讲，神仙请讲……”谢锦搓着手极其狗腿地对着虚空讨好道，“但凡小女子能办到的，绝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静默。
    谢锦心下惴惴：是否太谄媚惹神仙生气了？
    “你所有的疑惑，皆在左侧的书堆里。”
    “真的？”谢锦两眼放光，连忙扑上那八尺高的书堆，充分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
    山下的小桃从草丛直起腰，仰望深蓝天幕里辰星阁飞翘的檐角，高深莫测地自语道：“能不能找到啊？”
    “找到了找到了！”师彦双手将蝈蝈摁在草蓬里，扬起头高声对小桃叫道。
    辰星阁，天演派的象征性建筑里，谢锦吓得跌坐在书堆上，神色惊恐，那被自己搬开的书堆里伸出了一只筋骨毕现的手，拨开层叠苍黄的书本，那风神蕴秀的身影仿佛从遥远的时间深处缓缓而来，出现在谢锦眼前。
    注：
    星相，除了“占曰：域无二帝，帝星无隐。”和“日食，凤凰浴火，又为重生之兆。”为杜撰，其他皆可考。
    裴家，那是历史上华丽丽的存在啊，膜拜中。
    袁昶，原型为三国时期袁术方有名的谋士。
    重野的原型，也是一个传奇般的人物，猜中有奖。
    (1)其实就是祈年殿，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