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钓寒江》9.第 9 章

    “妹子，近来可好？”隔了道帘子，模模糊糊只能看到里面一个盛装凤冠的影子。裙子衫儿层层叠叠，步摇珠钗罗罗列列。连城霏感慨，皇家的规矩，便是带着这些死重的东西罢了。
    连青萍在帘子那边正襟危坐，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一派国母的风范：“多谢哥哥牵挂，青萍很好。”
    连城霏把玩着手中的茶盏盖儿，“父亲的事情你也知道。这里还要靠你，好歹父亲还能享个晚年。”
    “哥哥放心，妹妹心中自然有数。”
    连家从小就不受宠的孩子就是连城霏，现在挑梁治家的也是连城霏。当年歌舒霆死后，大凛被六国割据，第一个投降的就是连远峰。本来连当时的驸马将军若迫北都降了，也没什么好让人指摘的。但是若迫北不知怎么就找到了亡国的两个皇子，一个歌舒威远一个歌舒威宁，然后起义复国。
    偏偏，还就成功了。
    连远峰已经降了梁，当时想趁乱打下自己的一块地方，失算了一步，以至于后面的步步皆输。前几年被歌舒威宁打了下来，又降了大凛。连家本来就是早年戍边的军卫，后来繁衍生息，盘根错节地在西北边疆稳固了基础。被连远峰这愚蠢一闹，这几年被歌舒威远借故收拾得元气大伤。现在虽然有个妹妹在宫里当皇后，但是连城霏依然能感到家族迟暮的气息。当年是大凛刚刚复国，歌舒威远没来得及收拾连家。现在么……
    “那就多谢妹妹了。”连城霏放下茶盏，起身拜道：“哥哥就此别过。”
    连青萍轻轻一叹。凤栖宫又恢复了寂寥的样子。沉重肃穆的九凤雕屏风前，檀苏香冉冉，飘散……
    “青萍，今天连城霏来过了么？”歌舒威远踏进宫门，微笑着问。
    连青萍躬身下拜：“回皇上，今日已见得家兄。”
    威远连忙相扶：“不必不必，朕早说过，你我夫妻，不必用这许多的礼数了。”
    青萍淡淡道：“妾身不敢。礼不可废，制不可逾，妾身身为皇后，自当为后宫作个表率。”
    威远顿了顿。青萍引着威远坐下，亲自奉茶。威远想说什么，又没有启口。青萍奉茶完，双手交叠下垂，恭立于威远一侧，不再说话。
    威远看了看她，叹道：“青萍，你非得如此么？自你进宫，朕可有错待你？你就一直这样冷着脸，这是嫌弃皇宫了，还是嫌弃朕了？”威远语速不自觉地加重，说到最后，把茶盏往桌上一放，茶盏盖儿叮当一响，连青萍和一排侍女一起跪下，青萍垂首道：“贱妾不敢。皇上是天子威仪，贱妾怎敢冒犯天颜？自贱妾进宫一来，皇上一直对贱妾敬重有加，贱妾感恩戴德尚且不及，皇上说这些，实在是折煞贱妾了！”
    威远皱眉，突然莫名低语道：“朕知你怨……朕从未宿过凤栖宫，那是因为……因为……”
    青萍接道：“皇上日理万机，自然顾不得这些缱绻之事。青萍不敢有所埋怨。”
    威远拂了桌上的茶盏，茶盏摔在地上，咣当一声四分五裂。几个侍女均是吓得一抖，脸色都变了。青萍面色淡淡，不慌不忙。威远起身离去，青萍敬道：“恭送皇上！”
    灵泉看着威远一脸怒色地走过回廊。国师奉旨，宫门随意进出。灵泉本是要来和皇上商讨连城霏的问题的，哪知进门就看到这么一出。仆从们都不敢离得太近，生怕皇上迁怒。灵泉急急走来，拽住队伍最后一个小太监问道：“又是怎么了？”
    小太监一看是国师，战战兢兢地说：“皇上刚去了皇后娘娘那里，然后就龙颜大怒，奴才们……”
    灵泉估计了个八九不离十，放开小太监，跟了上去。威远自己进了长乐宫，侍从们都站在外面候着，不久就听见里面丁玲咣当的摔砸声。灵泉屏退了其他人，自己站在门外许久。听着里面的动静停了，伸手敲了敲门。威远在里面躁怒地应了一声：“站在外面干嘛？想进就进吧！”
    灵泉推门，看见狼藉一片。威远坐在榻上，一动不动。
    “皇上，这是怎么了？”灵泉轻轻地问。
    威远不动。许久，才低声缓缓道：“灵泉，我……是不是永远都没有翻身之日了？”
    灵泉上前，半跪在威远前面：“皇上？”
    “我身上……那些伤……”威远紧紧抓住了膝上的袍襟，关节苍白地凸了出来。和威宁是不一样的。威宁的伤都是打仗留下的，甚至是可以到处炫耀。
    自己的呢？
    灵泉默然。
    威远惨笑：“其他女人，我自是不管，量她们也没那个胆子……但是青萍，我如何面对青萍？你要我如何跟青萍说？我待她当然不同，她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威远突然也半跪下来，抓住灵泉的肩急急道：“你说，我是不是永远都没有翻身之日？啊？可是那个时候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得活着，宁儿也得活着！要怎么办，要怎么办？”
    半晌。灵泉缓缓抚上威远的脸颊，轻轻道，“皇上。”
    原本都有些失神的威远顿时清醒不少。他咧开嘴，想笑，却比哭还难看。然后，把脸埋进了灵泉的颈窝。
    灵泉觉得，一阵湿热。他抬起手，轻轻拍着威远的背。
    以前就说过了。这个时候，他是不需要做什么的。只要安静地呆在他身边，就好。
    我一会一直都跟着你啊。别担心。就算你众叛亲离——我依然会陪着你。
    上天入地，都一起吧……
    这几天，最是大楚春花灿烂的时候。
    昭乾予悯难得有闲心，手把手地教煜之写字。煜之手小，力道不足，写的字东倒西歪，时间长了，小胳膊都在抖。
    “煜之累了？”昭乾予悯小声地问。
    “嗯，一点点。”煜之撅起小嘴，有点不满：“皇上哥哥，煜之不想写字。”
    “那怎么可以。将来的皇子伴读，怎么能字都不会写？”
    “煜之不要当太子伴读。煜之要当皇帝哥哥的伴读。”
    昭乾予悯倒是乐了：“朕哪里需要伴读啊。你给朕当伴读？你要伴朕做什么呀？”
    煜之皱皱小鼻子：“倒茶，研墨，很多事情啊。”
    昭乾予悯抱起煜之：“那叫红袖添香，娇俏女儿伴在一侧，可就不是读书那么简单了。”
    煜之歪歪头：“听不懂……”
    昭乾予悯弹了一下他的额头：“煜之小呢。等再过个五年，煜之就知道什么意思了。”
    昭煜之搂住予悯：“煜之不让皇帝哥哥和别人一起看书。”
    予悯抱着他软软的小身子，突然想起那年在稻草堆里找打他的时候，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的神情。心里没由来一酸，低声道：“为什么呀？”
    煜之蹭了蹭予悯：“就是不让。”
    予悯捏捏他的小耳朵，“小家伙，管得倒宽。”
    煜之扁扁嘴：“不是。皇帝哥哥是煜之的。谁也抢不走。”
    予悯摸摸他的小脑袋：“小笨蛋，这世界上可没有谁是谁的，有时候自己都不是自己的呢。懂不懂？”
    煜之一扭头，不吱声了。小胳膊抱着予悯的脖子，倒是越收越紧。予悯好笑似的拍拍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窗外气息温暖，一派繁春景象。突然觉得……人这一辈子，真是过得快得不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