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罹》24.夜宴泓斛以醉月（下）

    “这不一样，你是姐姐，我的亲姐姐，咱们俩身上流着一样的血，都是阿玛的。”眼睛涩涩的，喉咙里像哽住了什么。温暖同幸福一点点注入胸腔，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这就是血脉相连的感觉。
    低头轻拍她，我注意到她后颈有许多细小的划痕，今晚头发全盘起来做髻，我近看才发现。推开她，我摸着她的伤口问：“这里怎么了，怎么有那么多小口子。”
    “什么口子？”她也伸手一摸，却是什么也没感觉到，“没什么呀，你瞧见什么了，姐。”
    伤在那儿，也难怪她发现不了，口子很细，很小，几乎都不流血，自然也感觉不着疼。拍拍她的肩，不想她乱想，自己心里有了计较，我安慰道：“没事，是我看差眼了。”“你吓了我一跳，最近我总觉得有些头晕，脖子也疼，额娘每天逼着我吃药，都快成药罐子了。”
    我道：“有病就得吃药，可不能耍性子不吃。”
    “嗯。”一说完，她忽然转身，原先净白的小脸染上一层粉霞，眼神闪烁不定，笑意浮于嘴角。我盯她看了半晌，没开口问她，反探身望出去，游目四顾，就见不远处的青松下，同样站着一个身影，目光直直地盯着我们。
    原是少女怀春，少男钟情。
    远远地望了几眼，我拉过淑惠，状似疑惑道：“怎么了，哪儿不舒服了？”她没回话，只一个劲儿地摇头，后突然冒出一句：“姐，时间不早，咱们过去吧。”
    “淑惠，有什么事可千万别瞒着姐姐，好吗？”
    她不回身，小声道：“姐，我哪有事瞒你，我肚子饿了，去吃点东西垫垫，你也别吹久，生病就不好了，我先进去了！”
    “等等，怎么这么急”，我喊住她，问道：“外面站着的那人是谁，尖嘴猴腮的模样，也能当官吗？”每朝官员选人都要经由殿试，不符合“同田贯日”这四字的，大多都会落选。老远站的那个，完全与这四字擦不着边。她重新回过来，站在我身边，顺着我的方向望过去，她定睛瞧清了，说：“那是四阿哥，五阿哥的教书师傅，蔡先生。”
    趴在窗口，我转念一想，问：“就是弘昼常挂在嘴边的‘梁山先生’？”淑惠看了我一眼，笑道：“对，就是弘昼老做不出诗，罚他将宫里各殿门前对联抄写五遍的先生。皇阿玛很重用他，但阿哥们都不喜欢他，说他老顽固。”
    真是有趣的老人家，亏他想得到方法整治弘昼。
    笑过了，靠着栏杆，我重新放目远眺，眼光扫过碧湖，停在曲折的小径上。
    深灰色的长马褂反衬得月色明亮；束脚的长裤，更显他身躯的单薄。眉梢细长，两鬓染上白霜，步伐匆忙，发丝略有杂乱。神色间，恍然透露着年轻时候的俊秀样。
    他是谁？
    今日前来的人，非福即贵，不是皇亲，就是重臣。哪个不是争相炫耀，把全部家当都挂在身上，无一不打扮的光鲜体面。像他这样独具一格，自成一体的，倒是少见。指着他的方向，我疑问道：“那个灰衣马褂的是谁？你认得吗？”
    探出身仔细张望，淑惠道：“嗯！你指得哪个呀？”顺着我的指向望去，她点头恍然道：“哦！那是廉亲王，按辈份咱们该喊八伯。大家都管他叫八爷，旁边的是八福晋，她左手牵的是弘旺。”
    廉亲王。若没记错，他就是同皇上水火不容的八贤王允禩。那时人人赞他待人和善，处事圆滑，一度为人传唱，却不想今天，会沦落至此。今晚的这身打扮，倒也合他现在的身份。
    朝堂上争锋相对，过年都得不清闲。
    年，又是热闹热闹的。
    酉时一到，伴随阵阵夺目灿烂的烟花，席宴正式开始。群臣依次从各地至湖中央入席，等待圣驾。
    如我身份特殊，熹妃还特意将我置于她的右侧，连新晋的贵人都要排在我之后，尊贵不言而喻。坐的别扭，这红木凳子就像长了刺般，我皱眉，小声对熹妃道：“娘娘，我能不能换个位置，到后面去，我好像不该坐在这儿。”
    她回头对我说：“别乱动，你就安安心心地坐，有什么合适不合适，你现在什么都别想，记住嬷嬷教你的那些礼节，待会不要出错就好。”
    知道无望，我不好再乱想，望着高处空着的座位，就如我此刻空荡荡的心，手心微冒的冷汗，显示出我心底最深的感受。今晚一过，未来就此定下，幸福，自由，快乐也随之远去不复回。
    微皱的衣角再一次被攥紧，指尖死死的陷在手掌内，想逃的念头越来越深，起立，转身，然后不顾一切的飞奔，我就可以远离这一切，但代价却是……
    “皇上驾到！”太监尖锐的嗓音划破夜空，所有人起身伏地，叩首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仿佛过了半生，龙靴进入视线，沉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众卿家免礼，都起吧！”
    胃上一阵痉挛，双脚瘫软，眼瞧着要磕上桌沿，熹妃机警地拉我一把，以嘴形无声道：“小心些，可有摔到？”
    感觉到左侧射来的目光，我重新站定，笑着朝她摇摇头。
    收回视线，身旁的人又道：“今夜既是国宴，亦是家宴，都不用多礼了，入席，传膳。”站于一侧的太监拍掌，宫女陆续按次上菜。
    石峰龙井为前茗，蜂蜜花生，怪味腰果，核桃粘，苹果酥名曰乾果四品；蜜饯银杏，蜜饯樱桃，蜜饯瓜条，蜜饯金枣合为蜜饯四品，其后又有饽饽，酱菜各四品，鸡鸭兽肉，鲍参翅肚，色香味俱全。
    若不是今日，此景，此时，我定当大快朵颐，喝得尽兴够本。可偏在这当口，全身仍因刚才的紧张而僵硬，呼吸时快时慢，喘得急，胃里翻滚的难受，一阵阵的抽搐。如此的美食，却是无福消受，怎一个难过道得。
    酒过三巡，临近的几位亲王打头阵，一一起身敬贺祝词。由他们开了先，场面也愈见活络，少了起初的尴尬，众人开怀畅饮，谈笑风生，倒也像是过年一回事儿。
    挑弄着盘里的饭菜，耳边充斥了欢声，丝竹，我依旧没有一点儿食欲。偶尔抬头，接受到对座关切的眼神，我别过头逃避。实在逃不过，我努力扯了嘴角，回以笑颜。他心里如何打算，我是不明白，但一点我是了解，我们俩当不成朋友，或许只可以是陌生人。
    缓过之前猛地一阵，暖茶入肚，我勉强举著又吃了几口。身体的不适，心里难受，口中的美食也味如嚼蜡。一阵哄笑入耳，我停著侧听，循声望去，玩笑为首的是弘昼，身旁坐的，是刚刚遇见的少女。
    她到底是谁，看衣着不似后宫来的，但若是什么亲王子嗣，按理也不该坐在那个位置，还是，她也同我一般，是个特殊，例外。弘历也不和他们一块儿，饭吃着吃着，就跟着庄亲王和果郡王一道，全乱套了。
    见我呆看着不食，熹妃伸手覆住我的，关心道：“怎么，是哪里不舒服，脸色这么难看。”我苦着脸，回道：“有些胃疼，我想回去休息一下，娘娘，现在我能否离开会儿？”
    她顿了顿，玉指袭上我的额头，然后招了丫鬟，耳语吩咐几句，又对我道：“我让人跟皇上回一声，你再撑撑，实在熬不住，就让丫头扶你去偏殿歇会儿。有事我再差人叫你。”
    我点点头，众人欢饮畅谈，也顾不上我们这边缺人。搀扶我走出席间，穿过小竹林，我回到集贤楼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