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8.筠竹千年老不死

    这声不高的叹息在石洞中回响，好象有无限的悲愁，不尽的忧伤，千树那本是年少不知愁滋味的心思，仿佛也要随着这叹声变得忧郁起来。
    “你就是姑姑么？”
    千树差一点就要说出你有什么烦恼，不妨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忙这句话了，不过幸好她从小到大，不知被娘亲用多少稀奇古怪的世情故事教育过，因此，遇到这种情况，还是留了一个心眼儿。
    那人看着千树，点了点头算是作答。
    “你为什么要掳我们到这里？”
    千树大胆地问出疑惑，这位姑姑眼下的表现和在河边抢人时真是判若两人。若非自己记得她的背影，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这两者想到一处的。
    那人停了半晌，象是在思索如何回答千树，终于开口，却是声音喑哑，“你们可知这玉带江娘娘渡两百年前的故事？”
    千树眼睛转了转，有点奇怪怎么一竿子扯到两百年前去了，但还是很老实的回答，“不知道。”
    那人双目蓦地射出寒光，表情一下子阴森下去，“小丫头莫不是在说谎，浣花国的人哪有不知道这件事的？”
    千树心中一凛，看这姑姑的样子，只怕是一个不高兴，就会暴怒发作的样子，便放低了声音，“我是偏远乡下长大的，因此确实不知道这些故旧。”
    那人哼了一声，似乎怒气未消。
    这时赵秀小姑娘从千树身后小心地伸出头来，又飞快地缩了回去，结结巴巴的低声说了一句。
    “我，我知道…的…”
    那人便哼了一声，“好，你便给这位乡下小丫头说上一遍罢。”
    作为乡下小丫头的千树只好听着赵秀带着颤音的讲述，心下暗自嘀咕，在江边自己百般打探都听不着的故事，现下倒是不听都不不行了。
    赵秀起初因害怕而声音打颤，说得磕磕绊绊，但到了后来，眼见无事便流利了许多。
    原来两百年前，浣花国皇帝英宗，娶后高氏，那英宗本是皇三子，无论是资质还是出身在皇子中都不算顶尖的，本是继承不了王位的，但他幸运地娶到了有大家之风的高氏。高氏出身名门，不仅丽质天生，还颇有治世的长才。
    在王位争夺中，英宗因听从了高氏的计谋顺利地避过许多次的风险，而高氏本人，也对英宗极其忠诚，传闻中有一次其他皇子派刺客来行刺英宗，当时侍卫不及救护，情势万分危险之时，高氏竟然以身挡在英宗前，结果身受重伤，险些不治。
    虽有名医施以妙手，将高氏从鬼门关拉回，但高氏左侧脸上却落了一道竖着的剑疤。英宗曾经流着眼泪当着众幕僚说，“此生绝不负贤妻，皇天后土，可鉴此心。”
    后来英宗继位，册高氏为后，起初几年倒也相敬如宾，宫中虽有些如花妃嫔，却也没有少了皇后的荣宠，但随着流年暗换，美人渐渐迟暮，更何况还是破了相的美人，那英宗看看后宫中各色名样的莺莺燕燕，任哪一个看起来都比那占着皇后座的高氏年经美丽，便心中开始生厌，与皇后疏远起来。
    而世间的事但凡有了一个开头，就必然会有随之而来的结果，忽然有一天，皇后宫中的一名侍人向皇帝出首皇后因失宠而怀恨在心，欲勾结后族谋反，有来往往书信为证。
    这位英宗虽然号称英宗，其实却不怎么英明，见了这单薄的证据便龙颜大怒，将皇后及后族百来人都关入天牢，严刑拷打。
    几番折磨之下，后族中老弱尽没，勉强活下来的只有十之四五，而高氏，也由皇后之尊变为阶下囚，受尽苦楚，然而却绝不招认有谋反之事。一日刑求剧甚，高氏受苦之下，听闻英宗又纳数名新妃。便自毁双目，道：“我最大的罪过，在于有眼无珠，落得今天的下场，还要它作甚？”
    而在朝在野的舆论，本就是同情高皇后的，因为这一事件更是众议纷纷，许多官员上折为皇后辨冤。
    正当情势对高皇后渐渐好转之时，突然传出来高皇后身怀有孕的消息，经御医诊断为两月，然而宫中的纪事历上高皇后最后一次侍寝是在三月前。显然这孩子不是英宗的。
    这下所有的同情都消失了，在礼教严苛的浣花国，这种罪无疑是不可宽恕的。
    最后高皇后一案有了结果，所有后族一概流放边地，皇后虽然有罪，但英宗念在往年情份，赐其不死，也判以流放极西之地，终身不得离开。
    那高皇后及后族等人，带枷挂锁，一路被呼喝驱赶着徒步出了京城，过了西三省，来到这玉带江边，高皇后听说已经到了江边，便如疯了似地跳入江中，任岸上众人呼喊，只是朝水深急流处走，终至于没顶。
    高皇后死后，英宗又立宠妃刘氏为后，此后三年一直平安无事，然而英宗已经人过中年，却还没有子嗣，只有一两个公主，那刘后也曾有孕，但都是不足三月而流胎，帝后焦急之下便约定一同前往太庙祭祖，想请祖宗护佑子嗣，结果车驾方动，就有人报太庙大火，竟焚烧一空。
    自太庙祸事之后，皇宫之中竟怪异连连，先是夜半闹鬼，宫人莫名自尽，后来竟发展到刘后精神恍惚，白日见鬼，疯语连连，说什么有人要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孩子有三个月不是两个月之类的奇怪话语。
    那当初曾经密报高皇后谋反的宫人，突然有一天自吊于刘后宫中园门，身上带着认罪书，写明是刘后买通自己陷害高皇后。
    而那位当初为高皇后作诊断的御医，也在三天后服毒，临死前一个时辰，他便站在皇宫门口，见人便说当年自己是被刘氏威胁才作了违背良心的诊断，…高皇后的孩子是三月有余而不是两月。
    这事虽有官家压制，但朝野流言如野火漫延，几乎人尽皆知高后奇冤，刘后狠毒。
    英宗起初却不肯理会这些明显的证据，打算继续粉饰太平，只是将宫中知情人悄悄处死，另寻名目废了刘后，改立林氏。
    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即使是皇帝，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此后五年间，浣花国天灾人祸不断，旱蝗涝灾一场接着一场，瘟疫好容易刚过，那造反作乱的又起，还要打着旗号为奉天征讨无道昏君。
    英宗焦头烂额心力交瘁之余，猛然想起当年曾对高皇后发过的誓言，也有些敬天畏神起来，终于下诏为高后平反，处死刘氏。从流放地召回高氏一族，在玉带河为高皇后修起娘娘庙，明令过此河者必得祭拜，那渡口也得名为娘娘渡。
    这之后也不知是否巧合还是果然天意，浣花国果然太平了好些日子，只是英宗终老一世，也没有生出个儿子来，最后还是由侄子继位，被民间戏称为最大方的皇叔…宁肯害死儿子也要把皇位送给亲侄的叔叔。
    娘娘庙当年香火也曾兴旺一时，但过得几年便被雷火击中成为白地，官府重修，又毁，如此几番，终于不再重修，娘娘庙只成为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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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天理昭昭，恶有恶报。原来娘娘渡是这样的由来啊。”
    听完这长长的故事，千树点点头。在心里叹一声，两百年前皇后这等境遇，可不正是男尊世界中最可恶的写照，自家老爹说外界对女子种种可怖，若放在两百年前，倒也不算虚妄。
    千树眼珠子转来转去，脸上的表情变来化去，倒引得那姑姑多看了几眼，道：“小丫头，你一定在想，皇后的故事和你们有什么关系？是也不是？”
    千树很老实地点点头。
    那姑姑轻轻笑了一声，“本来没有关系，但很快就有了…你上前几步。”
    千树感到赵秀抓自己的手力道更大了几份，便轻轻扯开她，壮着胆子上前。
    “你抬头看。”
    千树顺着她枯瘦苍白的手指所指的方向看去，那正是左首立着的黑衣人，顺着这一指，微风飒然而过，掀起那黑衣人头上的面纱，面纱下，黑衣人头上戴着一支金凤钗，那凤首顶端镶着一颗硕大的珠子，这珠子周身蕴着莹白的光华，照出了这黑衣人在阴暗中的面容。
    一张端庄美丽的脸，虽是人到中年，却还看得出风韵犹存，但最奇怪的是，她的眼睛不自然地闭合着，象是目力有疾，而整个脸庞上的表情，似乎都被静止在了一个瞬间。
    这，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活人啊。
    看这装束，这模样，不正象那传说中的…
    她张大了嘴，惊得说不出话来，感到脖颈后颇有几分凉意。
    正自毛骨悚然，忽听那姑姑说道：“是了，就跟你想的一样。”
    “这位便是我门的开山掌门人。两百年前的高皇后。”
    “啊！”千树跟赵秀两个同时吃惊地叫出声来。
    “高皇后不是投水自尽了么，怎么还能开门立派？”千树疑惑不已，外面的世界果然十分复杂啊，跟娘亲讲得那些宫斗故事还真是不惶多让。
    “高皇后出身武将世家，自有家传绝学，再加上天姿聪慧，后天努力，早就达到了一流武学大家的程度，只不过身在深宫不为人知罢了。那小小的玉带江，怎么奈何得了她老人家。”
    “那后来发生那些报应之事，…”
    千树震惊之下，随即联想到那所谓天理昭昭的一串事件。
    那姑姑微微冷笑，傲然道：“除了少许是天意巧合，大半都是高皇后安排。”
    “高皇后既然有这样的本事，当初怎么还会受害的？”
    那姑姑看她一眼，叹了口气，“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一个人再厉害，也难免有闪失的地方，只有到得后来投江之后，情势才得逆转。”
    千树点点头道：“是了，先前高皇后在明，难防暗中黑手，后来化暗为明，自然大不一样。”
    赵秀见她们说得热闹，便也小声地插一句，“那后来高皇后平了反，奸人也除了，怎么不回宫里去？”
    那姑姑看了看赵秀，赵秀身子一缩，又躲回千树身后，那姑姑才看向千树，“小丫头，你可知道高皇后她老人家后来为何不回皇宫，倒要在这玉带江边，开山立派，终老江湖？”
    千树心想这还用问吗，那个皇帝如此混帐，傻子才会回皇宫里去给他当皇后。一个奸妃刘氏除了，还有第二第三个会出来，一个人能有几条小命，大罗金仙也经不住这么嵯岮着。
    “想必是皇后看透了皇帝的薄情本性，与其终老深宫不如逍遥于江湖吧。”
    想到这里，倒有些佩服这位皇后娘娘绝境生存的坚忍，快意恩仇的绝断…不过，还是不明白那姑姑让她们来此的用意啊。
    “逍遥于江湖？说得不错。掌门人若在世，也定会喜欢你这小丫头的说法。看你这小丫头虽然模样不算出色，见识气度倒不错，还有你身后那个小姑娘，倒也稳重伶俐，可见于我门有缘，我把你们从秀女队中带来这里，本意就是想要挑选几个弟子，我逍遥门自高皇后开山立派以来，已经历了二百一十年，六代掌门人，我便是第六代的掌门，我有意收你们两个为弟子，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原来是这样。千树的心放下了一半，如果只是收弟子的话，倒也没啥恶意。不过为了确定，还是恭敬地说：“姑姑前辈愿意收我入门下，自然是求之不得，不过，此事事关重大，能否容我多问几句？”
    “问吧。”
    千树笑了笑，“不瞒姑姑说，我姓云，名千树，生在偏远乡下，我爹爹去世得早，我被娘养大，从小就喜欢武学功夫，可惜没有师父指点，只是自己练些花拳绣腿。本来混在秀女队伍中，是为了送赵秀去选秀的。如今机缘巧合，能有明师收为门下，可正是求之不得的，不过，我也听说，江湖上的门派都各有各的规距，我就想问问看，姑姑门下，可有些什么规距没有，不过我想以皇后娘娘做掌门这份尊贵，必不会有什么违反江湖道义，世间伦理的门规了。”
    那姑姑多打量了千树几眼，奇道：“你小小年纪，心思倒多，…本门并无什么违反江湖道义，世间伦理的门规，…只有一条，”顿了顿，“不许与皇室中人婚嫁与来往。”
    这条门规倒有意思，想必是当年那位皇后掌门人定下的吧?
    千树眉开眼笑，很爽快地点头道：“既然是这样，那我自是一百个愿意了。但不知本门如何称谓？”
    那姑姑见她这般，平静冷淡的面色上也微微露出几分满意，答道：“本门名为参商门。”言罢又看向赵秀，“你是叫赵秀吧，你呢，可愿意入我门下？”
    赵秀脸色微红，眉脸皱着显是十分为难，还拿求救的目光瞧着千树，千树便笑嘻嘻地说：“姑姑师父，赵秀年纪老大了，再习武功怕是晚了吧，而且他爹赵老五就她这么一个女儿，还盘算着给她找两个好夫君好给他养老哩。”
    赵秀忙点点头，小声道：“还请姑姑恕秀儿不识抬举之过。”
    姑姑沉吟半晌，轻叹一口气，“哼，只怕还是惦记着选秀，好图谋个高枝罢。两百年了，这世上的女子，长进得实在不多…”
    赵秀脸色更红，微窘地低下头去，千树摸摸头，心想这位姑姑的话倒和娘亲老挂在嘴边的某些言论很象啊，娘亲若在这里，定是千肯万肯做这参商门的弟子的，…就不知这位姑姑收不收中年弟子？
    正在那里乱想，却见那姑姑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强求…”
    话音落到强求二字，千树眼前黑影似乎闪了一下，还未看清是如何出的手，赵秀一声不响地软软向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