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4.银箭金壶漏水多

    “……”
    声音虽是传到了耳中，却没法一下子明白这发出的到底是哪两个字，千树茫然地摸摸头，眼见黑衣英俊少年转身而去，下意识地便继续跟上去，却觉微风飒然，白光忽闪，一物袭面而来，忙侧面避开，却也没有用手接，无心谷江湖准则里，不明来历的东西不能乱碰，乱吃的。
    那物叮的一声掉落地上，细看却是一锭银子。
    “你，…”的东西掉了，千树正要提醒，但方才这么一闪神，再抬头时，哪里还有黑衣少年的影子。
    心下微觉怅然，终于拾起那锭银子，但见元宝的正中两个深深的凹痕，正是运功于两指捏下的。她把银子拂去灰尘，放入衣袋中。
    记得入城时，似乎看到城楼边上有一个小亭，今晚倒是可以暂时歇在那里，边想边走，过了半城，走到一处开阔地，隐隐听到有乐曲人声传来。
    她跳上一棵树，顺声而望，看到高墙大院内灯火通明，人影瞳瞳，笑语暄暄，似乎正在宴乐。
    过去瞧瞧热闹吧。
    此心念一起，当下足尖微点，飞身纵上近处屋顶，几个起落，攀上那大院的墙头，被声音指引着，沿着屋脊轻轻行走，如狸猫般无声无息。
    热闹的所在是一间大厅，明灯晃晃，华烛灼灼，数十位女子端坐堂上，面前摆满了美酒佳肴，堂前乐师吹笛弄筝，侍人来去奉杯换盘。
    千树伏身屋顶，将琉璃瓦轻轻揭去了几片，朝内张望着，看到这些女子都是年纪甚轻，个个盛装，坐在一处，似乎又是新奇又是拘束，有不客气地放怀吃喝的，有满眼爱慕脸飞红晕地盯着年轻乐师的，有懒散地闲坐闭目的，也有三三两两交头结耳，小声交谈，吃吃而笑的。
    在厅的另一角，屏风后也坐了三四个人，倒都是男子，年岁不一，各人面前都有书案，他们似乎在打量着厅中众女，时不时挥运笔如飞，在纸上记着什么。
    她忽地明白过来，自来到这外界，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除她以外的女子，而且一下就见到这么多，莫非这就是那些参选的女子们？
    那角落里的，定是挑选的官员喽。
    她耳力奇佳，隐约中还能听到那些人在絮絮做着商量。
    “这位马小姐肤黑体胖该当划去…”
    “左首的第三位小姐，当是赵小姐，额有红志，也不能入选。”
    “那刘小姐面色萎黄，似有病症…”
    “不可再减了，这已然只余下八名，还不足十年前的一半呢。”
    “那就还是加上马小姐为好，身体健壮为女子之福啊。”
    她不由自主地把这些人的议论与堂上女子们对号入座，果然见到黑塔一样人高马大正啃猪排骨的马小姐，脑门正中上有半个手掌大小红印的赵小姐，那刘小姐倒没有明确，不过看到一名瘦瘦小小的少女已经趴到了桌上，应当如是。
    不由自主地摸摸头，这一试，也实在是门槛太低了。估计好些人家的女儿都是不愿参加的，赶在选秀之前嫁掉可是个好办法啊。故事里这类的可多着呢。
    听那些官员们嘀嘀咕咕了一阵之后，他们当中一个人拿着名单走出屏风，开始念着名字，念了有十来个，然后请这些人回去休息。等待明早上路去省城参加二选。
    千树数了数，堂上共有二十名女子，被念名字的有十名，就是选出一半的人了。这些被选中的少女们大都露出喜色，高高兴兴地出去了。那个马小姐也在选中之列，临走之际手里还不忘顺了一块面点。
    千树心里暗忖，如此这般，看来我自称是方圆百里的最漂亮，倒也不算是狂妄。
    余下的十几名少女倒也没有哪个有什么难过的表现，屏风后的几个都走出来，温言劝慰一番，每一位少女还都领到了一个内有二十两银的布包作礼物。
    那些官员们也陆续退出了院子。少女们也各自回去歇息，最后仆人进来打扫，千树还趁其不备用牵丝悬挂法偷拿了酒席上的一只鸡腿。咬一口，倍觉香嫩。
    莫非是偷来的所以才格外有味？她闲闲地坐在屋顶上正想着，忽觉对面屋顶上有个黑影一闪而过。
    那黑影身形飘洒，在几个院子间纵跃，无声无息，却在一间屋窗前停下来，弯腰朝窗内窥视。
    传说中的采花大盗？
    千树又是兴奋又是鄙视地伸手捏了半片瓦朝黑影砸过去。
    硕大的瓦片挟带着风声，凌厉地袭向黑影的背后，黑影向侧一闪，瓦片击中了窗棂，发出砰的一声，在静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的突兀。
    “什么人！”
    “啊，有贼啊―――！”
    屋里的女子们至少有三个人在同时发出尖叫声，顿时，守卫，仆人，官员们，越来越多的人陆续朝这个小院冲过来，整个宅院都热闹得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千树笑眯眯地远远看戏，却不料那黑影见事败露，一个旋身飞纵上了屋顶，几个轻点，倏然已经来到了近前。
    她吓了一跳，想不到这人还有听声辨位的本事，轻功这么好，看来不是好惹的主儿，还是风紧扯呼，溜之大吉吧。
    冲那黑影挥挥衣袖，她一个轻纵落下屋顶，提着气在长街上飞奔了好一阵，料想那个人该是追不上了，便靠在一棵树下喘口气。
    刚刚大力吸了半口空气，眼角便扫到那黑影自后急掠而来，忙抬腿又逃。
    边逃边想，这次可遇上对手了，这什么破世道啊，采花大盗的武功这么好作啥？还让不让守法良民遵纪百姓活了？
    脚上暗暗发力，使出十成十的功夫，料想那人未必就能跟了来，飞速奔过了半城，来到了城墙之下，实在是有些累了，便扶住城墙略靠一靠，抹了把额上的细汗。
    这一停不要紧，耳听头顶上方一声冷笑，唬得她脚下一拐，差一点站立不稳。
    仰头望上去，城墙上黑影长身而立，面朝自己，虽是看不清面目，似乎也能感到那俯落下来的冷语目光，好象还带着几分轻慢之意。
    心头火起，云千树倏地挺直了腰背，捏了捏拳，一只手指冲着城墙上的人勾了勾，摆出了战斗的姿态。
    哼哼，当年我家老爹在江湖上，无论黑白两道，皆闻风丧胆，莫敢相抗，如今他闺女我岂能丢了他老人家的威风？打就打谁怕了谁？没准姑娘我打得高兴，扭送这采花大盗到官府，也当一回除奸缉盗的大侠。
    正自激昂壮烈地盘算着，突觉劲风袭面而来，身体急闪，一个纵跃跳到一边。却听轰然一声，方才所立之处已经隐下一个坑，虽说不上有多深多大，但想想若是打在了肉身上，那可该有多痛啊。
    千树暗自惕然心惊，这莫非就是劈空掌？
    这种远距离攻击类的武学，老爹留下的功法也有，比如说如意剑，可惜老爹去得早，没人教授，娘亲又只会一些粗浅功夫，全是半路出家二十上才跟老爹学的，水平有限得紧，是以这如意剑她终是没有学成。若是练成了，哪容这城头的家伙得意？
    一边惋惜着，右手轻扬，扣在手心的五枚梅花细针疾射而出，黑暗中倒见那采花盗冷笑一声，双袖挥舞，似要将发来的暗器扫开。
    嘿嘿。也太小看我家传的此恨绵绵如落梅针了。
    千树眼瞧着那人果然身形一滞，不由发出一声欢笑，“宵小之辈，可知少侠我的厉害了吧？”
    老爹留下来的宝贝不少，品质往往阴险又毒辣，比如此恨绵绵如落梅针吧，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一旦发出去，就很难扫开，还会在遇上力道之际分出更细小的针来，所以叫此恨绵绵如落梅。若是再在针上涂上断魂草等剧毒之类，那真是居家旅行杀人暗算之上佳良品了。
    不过临来时娘亲说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咱家要改邪归正，就算不能改邪归正，马马虎虎也要做到亦正亦邪，就把这针上换了迷魂草这种中等迷药。
    双足一点，飞身落上城头，看向那因中招而木立的人，语带得意，“你是想自首去呢，还是我送你去官…啊？”
    凑近了，那人的面相隐约可见，却是几个时辰前才见过的那位黑衣少年。
    “怎么是你？”
    心中愕然，竟有丝暗暗的失望。
    这么好看的人，居然是个采花的啊。
    唉，卿本佳人，奈何奈何！
    “哎，年纪轻轻的，怎么尽做这些不入流的事啊。”
    她上看下看，抱着臂数落着，痛心啊，这可是出谷以来遇见的第一个瞧着顺眼的人啊。
    难道真象书上说的那样，知人知面不知心，不可以貌取人？
    “滚开！”
    那人目光冷冷地盯着她，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带着厌恶与不屑，好象面前的是个什么脏东西一般。
    这次她听得清楚，联想起几个时辰前他也说过的那两个字，原来当时他说就是滚开啊。
    不禁觉得好气又好笑，自她从小到大长这么大，一向都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还从来没有遇见这样的待遇哩。为什么当时第一眼还会觉得他好看哩？看来自己的眼光么，实在有提高的必要。
    “哼。”她扬起下巴，也用不屑的冷冷目光回视过去，“既是死不悔改。那就呆在这城头吧。”
    说罢就要转身离去，中了迷魂草，全身都动不得，让他在这里站到天亮，结果定然很好很奇妙――采花盗啷当入狱。众秀女平安进京。
    转身之际忽觉微风飒然，她肩上立时一麻。
    哎呀，不好。
    她惊讶地瞪大了双眼，眼睁睁地看着那黑衣人收回点穴的手。
    “你的暗器虽然歹毒，却也奈何不了本公子。”
    按说这种清朗的声线说出来的话该是很悦耳的，可为何此时却听来相反呢？
    额角忍不住流下几滴冷汗，眼睛转了几转，她突然用不可置信的语气叫道：“啊？这是怎么回事，你明明中了针的？”
    明明见到他右臂一迟，当时应是刺中了的。
    那黑衣少年缓缓抬起右手，从肘部拈起一枚针来，昏暗中虽看不清针，却能隐约瞧见针尖的闪光。
    只听他轻嗤一声道：“这种娘娘腔的东西也好意思拿来用。这东西…能济得什么事？”
    说着吹了口气，那细针竟随风飘去。千树紧张地看着那针尖的光亮，幸好没有落到她的身上。
    一颗心总算放下了，她强笑了几声，“…阁下好高明的功夫，…”
    边笑边在心里数着数字，…
    将将到五的时候，黑衣少年忽然闷哼一声，语气一变，“针上有毒？…卑鄙…”
    就见他晃了晃，几乎栽到在地，后半句气愤的语还没来得及说完，就坐在了地上，勉强撑住身体运功相抗。
    千树嘻笑一声，要不是手不能动，定要拍手称快。
    “阁下好高明的功夫，还不是中了我家的独门暗器。”
    看来这针上所喂之药还需要改良，这么长的时间才发作，造成她判断失误的局面，差一点就为人所制啊。
    看地上那人一动不动，虽然摆的是运功的姿态。但是迷药这种东西不是毒，要逼出来似乎不是容易的。怎么地也得过上几个时辰。千树自己也忙屏息调气，试着去冲开穴道。
    夜风吹过，城头上的两个人影，一立一坐，都是默然不动，静如雕像。
    而此时，月正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