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刃之蜜》1.第一章

    范天格第一次见到林臻的时候，他刚成为齐乔正的秘书。齐乔正当时是市教育局局长，因为跟他多年的黄秘书忽然调了职，众多人选中，他挑中二十六岁的范天格。范天格一无家庭背景二无政治资历，年纪轻轻便身居要职，着实让众人跌破眼睛。难得的是范天格一夜之间成为教育局炙手可热的人物，却既不骄不躁，也不卑不亢。齐乔正对他十分赏识，出入都带他同行。
    这天下午下了班，难得的没有应酬的饭局，齐乔正带着范天格坐进自己的小车，对司机林学忠说，去XX高中，接小飞回家。
    车到了学校门口，正是学生放学的时候，闹哄哄的到处是人。齐一飞已经等在那里。他身材修长，穿着时尚，再加上长相出众，眉目间总有一股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众人中十分引人注目。齐乔正笑呵呵的招呼儿子上车。齐一飞上车来，坐在父亲身边。车刚要启动，他忽然对窗外大喊：“林臻！”
    范天格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原来是一个高挑明秀的女孩子，秀眉凤眼，留着齐耳短发。她显然被齐一飞的大呼小叫吓了一跳，狠狠白了他一眼，这才推着自行车慢慢走到车前来。她探头看了看车内，很礼貌的跟齐乔正打招呼：“齐伯伯好。”
    齐一飞殷勤的为她打开车门：“正好，一起回去。”林臻摇头：“不用了，我骑了车了。”齐一飞不以为意：“没关系，把自行车放在车后面。”
    范天格从后视镜里看看齐乔正的脸色，笑呵呵的，并没有什么不乐意，他便赶紧下车去，从林臻手里推过车去，说：“我来吧。”林臻看到一个斯文英俊的陌生男子蓦然现身，有些吃惊，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直到他把自行车放到后车厢里，她这才反应过来，红着脸道了谢，钻进车去坐在齐一飞身边。车终于开动了。
    齐乔正跟范天格介绍：“你第一次见，这是咱们老林的女儿林臻。”范天格没想到她是司机林学忠的女儿，微微吃了一惊，就听林学忠对林臻道：“叫范叔叔。”
    林臻飞快看了范天格一眼——哪有这么年轻的叔叔？——她神情扭捏，半天不开口。车里气氛本来就有些尴尬，偏偏齐一飞还要落井下石，在后面一个劲的怪声怪气：“快叫啊，快叫范叔叔。”
    林臻偷偷伸出手，使劲掐了齐一飞一下，以为谁都不知道，没想到却被林学忠在后视镜里看到了。他为人最讲规矩，这时就不由生气起来：“还不叫人？谁教得你没礼貌？”
    林臻涨红了脸，还是不开口。范天格忙道：“算了算了，我也大不了她多少。叫叔叔不合适。”齐乔正也出来打圆场：“老林，别为难我们才女！”
    林学忠转怒为喜，马上笑起来：“什么才女，局长别抬举她。她啊，就半瓶水的本事。再说了，这里还坐着范秘书呢。省状元，啧啧，这才是才子！我这丫头，连范秘书的一个指头都比不上。”
    范天格有些脸热：“我那是运气好。再说，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我都是明日黄花，别提了。”
    林学忠咂舌：“还说没才呢？这出口都是一套套的，一听就是满肚子那个轮……小臻，满肚子那个啥轮……”林臻在旁边尴尬的接话：“……满腹经纶。”
    齐乔正已经笑得合不拢嘴：“老林，你这不行啊。我堂堂教育局长的司机，连个成语都说不全，丢我的脸啊。好好向你的女儿学习学习，补补文化课。”林学忠只是憨厚的嘿嘿干笑：“我只要开好车就行，要那么多文化干什么？”
    很快齐乔正到了家。等齐家父子俩下了车，车滑行出一段后，林学忠脸色忽然变得异常严肃，当着范天格的面训起女儿来：“我说过多少次了，公私要分明！齐局长在车上的时候，你不要上车！”林臻嘟着嘴，有些委屈：“你以为我想？我是被逼上梁山。”
    范天格莫名觉得脖颈上一凉，回头一看，却没想到看到林臻气呼呼的瞪着他，眼神仿佛在说，不等我同意就把我的自行车扛上车，害我被骂，都是你的错。范天格一怔，心想，果然还是小姑娘啊，喜怒都摆在脸上。如果走上社会，这性格要得罪多少人呢？
    这么一想，便不由自主想到自己，正出神，林学忠打断他：“今晚范秘书到我家吃饭吧？”他连忙推辞：“太麻烦了。我回家随便吃点对付对付就行了。”林学忠却坚持：“林臻妈妈虽然手艺不好，至少比你对付对付的东西强。”
    范天格心里暗想，我阅历疏浅，需要一个前辈提点。林学忠虽然看起来老实巴交，但是能跟着齐乔正做贴身司机十年，肯定有他的方法和诀窍。不如趁这个机会和他联络一下感情，说不定有什么收获。这么一想，就笑着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范天格和林学忠都住在市教育局的居民区里。范天格住的是一室一厅的单身宿舍，而林学忠因为是局长司机，住的是三室一厅。室内摆设简朴洁净，一面墙上挂满了林臻的奖状和证书。林学忠的妻子何芳性格爽朗，手脚麻利，很快就做了四菜一汤出来。林学忠给范天格和自己倒了一杯酒，两人边喝边聊。林臻坐在范天格对面，好像还在生气似的，并不怎么和他说话，偶尔看过来，也是看他身后的电视上播放的新闻联播，神情里完全当他是透明。
    好在范天格的心思也并不在小姑娘身上。他正全神贯注于和林学忠的交谈。林学忠绝对是个大智若愚深藏不露的人，对范天格设下的陷阱问题，他都能巧妙的绕开。两人的话题越聊越散，多半时间说话去了，酒和菜倒吃的少。
    林臻和何芳先吃完，离了桌在旁边看电视。范天格看林学忠说话说得兴起，拿了烟出来，刚跟他点上，林臻就扭过头来，大叫：“爸爸！”恶狠狠的看着他手里的烟。
    “好，不抽不抽。”林学忠无可奈何摁熄了烟卷，小声对范天格说：“别人是妻管严，我是双重，妻管严加女管严。”
    范天格笑回道：“儿女是福，被儿女管更是福上加福。我想管我妈都管不到呢。她没您有福。”
    林学忠笑嘻嘻的看着范天格。听听这年轻人说话，多让人舒服，又不觉得做作。这水平，有些人修炼多年都还做不到！更难得的是他还反应很快，难怪那么多人选里，老齐选中他！果然有眼光！他不由对范天格多看了两眼。他在官场是非圈里摸爬滚打多年，看多了浑浊的、精明的、贪婪的、不可一世的眼神。可是眼前这个年轻人，却有难得的一双清亮的眼睛。
    ——可惜了！几年后，这样的眼神就不会再有了！
    林学忠无声的叹口气，低头喝了一口酒。范天格抓紧时机问他：“听说从前那个黄秘书跟了齐局长很多年？怎么好好的忽然走了呢？”
    林学忠嘿嘿一笑：“原因我也不大清楚。我只记得齐局长说过一句话，黄秘书他吃了刀刃之蜜。我是个没文化的人，不懂。你读了那么多书，应该知道什么意思吧？”
    ——四十二章经上说，佛言财色之于人，譬如小儿贪刀刃之蜜，甜不足一食之美，然有截舌之患。
    范天格看林学忠的笑容里富有深意，心里不禁一凛，嘴上却回道：“我也不知道。”
    林学忠似乎没有听到，继续道：“我是个司机，我只管开车，每天把领导把客人平安送到就行，其他的，我一概不知道，也一概不懂。可是你和我不同，你比我聪明，比我读的书多。有些事我不懂不知道没关系，可是你不懂不知道就出问题。”
    范天格体味出林学忠的话里之意来，忙道：“古话说得好，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虽然读书多，但懂的东西十分少。还要请您以后多担待多指点。”
    “这话说的……我没有什么可指点你的。”林学忠大概酒喝多了，脸上微微泛红：“再说，有些事，得靠你自己琢磨，教不来。”
    话虽这么说，林学忠只要有了空子，便把范天格邀到家里喝酒聊天。聊来聊去，也没什么新花招，总是讲故事。故事一般都很无趣，有些是官场上流传的段子，有些是私人暗地的流言笑话。至于范天格能听出什么学到什么，那就看这年轻人的悟性了——林学忠想，有些经验教训，可以言传身教；可是还有一些，比如那刀刃之蜜，没有本人切身的体会，哪里能知道它的深刻含义？假以时日，他什么都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