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却,不如忘却》1.序

    昨夜西池凉露满,桂花吹断月中香。
    西面天宇的半轮残阳尚自留恋着属于自己的一方蓝色,用绚烂的霞红色轻轻涂抹,迟迟不肯离去。一轮皎洁银白的满月,已然随着徐徐弥散的魅惑夜色降临,如娉婷袅袅的佳人,揭开了面纱,露出了光华四射的脸孔,对着世人绽放绝对完美的笑颜。
    今夜,八月十五,月夕之夜。
    似暖乍凉的空气,贴着人们裸露的皮肤,宛如少女的吻,轻柔细密,舒适惬意。靡丽的夜风卷着香甜的味道,涤荡扫拂大街小巷每一个角落,让人无处遁身。
    华雅王朝的京都骊城,一向以奢靡繁华富庶盛誉四海。骊城是点亮华雅的一颗星辰,数百年来的风风雨雨的洗礼,璀璨依旧。骊城最美的季节便是八月,城中遍植的桂树,将整个京都浸在幽幽的香氛中,陶然熏熏,醉不可言。因此,骊城有一个美丽的别名,桂都。
    桂都的人都爱桂,更何况,今夜乃是一年一度的月夕佳节。桂枝下,捧一盏清茶,仰首是扑面洒落的满月的清辉,此等胜景,只怕神灵也羡慕凡人三分了。尽管满月一月一轮,然而月夕的月,又岂是旁时可比?
    赏月,不仅是王公贵族的奢侈享受,便是寻常人家,也有片刻的欢愉团圆。公侯贵臣,高墙内,醇酒美人,歌舞霓裳。黎民百姓,只要在家院中或户外,摆上木桌竹椅,简单的瓜果,甜甜蜜蜜的饴和酥、团圆糕之类的吃食,嗅着桂花的清香,便乐意十足了。
    凡人的快乐,比起贵族,单纯的反而美丽极了。
    街道上,不时有放烟火的孩童嬉闹着,那可爱的欢颜惹得经过的路人都不禁多看几眼。路人中,一个修长的身影停下了脚步,暖暖的眼神无限温柔地注视着那群玩耍的孩童。
    那里面有一个极小的女童,约莫五、六岁的模样,跟在一群男孩子后面追着看烟火,只是她脚步小,那些男孩子又不肯等她,小女孩一张粉红可爱的脸孔不由显出一丝孩子的委屈,扁起嘴巴几乎要哭出来了。
    那个身影缓步走到女童的面前,蹲下身体,细细长长的手指轻轻抹去小女孩眼角挂着的一滴泪珠,那滴泪,晶莹透明如水晶。
    女童好奇地看着蹲在自己眼前的年轻男人,童稚的她只觉得,这个人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很好看,有一对黑黑深深的眸。
    男人的笑意暖的几乎可以化掉天上初升的月,他站起身,对着女童伸出空空的两手,狡黠地眨了一下眼,但见他突然举起一只手臂,向着头顶夜幕中的那轮圆月抓去,待手掌再摊开在小女孩的眼前时,他的手心中竟然变出一颗亮极了的珠子,便如同那天上的月,一样圆一样亮。
    男人的黑瞳中荡漾层层涟漪,他对着女童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齿,“给,我把月亮给你抓下来了,现在它属于你!”
    女童“啊”了一声,抬头看看,原来天上的月亮还在。她这才笑着拍着两只小手,抓过那颗宛如龙眼大小的珠子。他只是心满意足地看着她,眼神更加温柔了。
    女童仰面看着男人,男人只是低首笑着回望她,微风轻拂他淡青色的衣袍,点点淡黄的桂花洒落衣襟,他,光洁润美的如一块玉石。
    一丝隐隐的清凉气息,从男人的身上飘出,将他身体周围空气中的那股香甜的味道融解的干干净净。
    “你身上的味道好香,可是,它为什么不是桂花的味道呢?”女童对着男人笑。
    他伸出手,轻轻拂过女童的发髻,眼底忽然凝结深深的哀愁,“你忘了吗?我,从来都只用……冰薄荷香!”
    女童听得似是而非,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远处的那群男孩子开始大声呼唤她,她立刻丢下面前的男人,一边回应着一边跑开。
    男人望着那跑远的小小背影,眼中的哀伤渐渐逝去,替而代之的,是缓缓灼起的一丝奇异的笑,将那对黑瞳映得绯红一片。
    你,一定忘记了!不过,我,一定会让你记起……我!
    男人的身后蓦的响起一声轻咳,他却不回头,只是笑着开口:“让我猜猜,这个专喜鬼鬼祟藏在别人背后的人,一定是殿阁侍郎安以熏安大人对不对?”
    他笑着转身,看着一个衣着随意的男人眯着一对细长的眼眸含笑望着自己。
    “把一颗价值连城的炎海夜明珠当作玩物随便送小孩子的人,不妨我也猜猜,他……一定是长公子了?”
    两个男人相视而笑,眼底不约而同滑过会心的光芒。
    被称为长公子的男人闭目深吸了一口微醺的空气,笑道:“华雅的味道呢……好想念。”
    两个男人便走边聊,便如同街头寻常的游人一般。
    安以熏只是笑着看他,“上次见到长公子还是三年前,公子的母亲……仙去,即便那时,他都不肯放你走,怎么现在他肯了?”
    他还记得三年前,自己远赴胡西,看到那个一身白色孝衣的年轻人无声的扶着母亲的棺木,跪了三天三夜。他身旁那两个美丽的黑衣少女哭得如露水打湿的桃花,他却一滴泪也没有。
    他说过,他的泪,早已经一次流干了。只是那对无泪的黑眸,眼底晕开的哀伤,却更让安以熏无法忘怀。
    胡西的习俗,但凡亲人离世,生者服黑色孝衣,逝者以羊毛毯卷裹,火焚之。他却固执的按照华雅的风仪,亲手为母亲做了一副棺木,穿着华雅王朝世世代代白色的孝服,将母亲埋在了圣水湖畔。他怕她孤单,在湖畔守着那座异土的陵墓,一守便是三年。
    他的母亲说,她至死,也不会再踏入华雅的疆土一步!
    他说,只有美丽的圣水湖,才配的起高贵的母亲。
    三年的时光,真的转瞬即逝啊……
    男人眼梢轻扬,水波流转,愉悦的目光只是贪恋地扫视着街道两边那些和自己擦肩而过的路人,怎么也看不够。
    “哈朔里吗?”他淡淡答道,“他依旧不肯。”
    哈朔里,胡西强国西戎的天可汗,三十年来屹立在黄沙漫漫的胡西大地上的一个骁勇好战的男人。然而一个异国帝君的名字,从他的口中竟是那么随意的说出。
    安以熏抿唇而笑。
    那个身卷狐裘、腰悬胡刀的男人平生最爱两样东西,醇酒和美人。他和长公子相见时,两个人拼了两天两夜的酒,据说王宫中庭内的酒香三十天绕梁不散。
    哈朔里醒来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很喜欢你。
    那个男人的确喜欢美女和醇酒,但是,他更喜欢不认输的男人。
    哈朔里极喜美女,正值壮年的他,除了正妃,侧室共有一十七人,因此膝下儿女众多,竟有十六个儿子和二十个女儿。和子嗣一向单薄的华雅皇室相比,胡西人的精力和体力,还不是一般的好。
    哈朔里的正妃玛哲乃是西戎的巨贾之女,年近四十的她却拥有少女一样美丽的容貌,笑起来宛似小女孩一样娇羞坦纯,加之她并不专宠,哈朔里反而最喜欢她。玛哲王妃育有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她的女儿毕沙罗和娑娅,比她们的母亲更加美丽,那是照耀胡西大地的两颗明珠。
    只是那两颗罕世的明珠……他都不要!
    安以熏望着自己身旁悠然自若的男人,这么多年,他的容貌和神气,竟然变了那么多。
    尤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他,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宛如一只白鹤优雅地立在荷塘的碧水中央,炎炎夏日,他手中擎着一支大大的荷叶遮蔽阳光,风卷衣角,清露无暇。蓦然回首,似乎还只是昨天的事情。
    如今的他,却如夜幕中最魅惑的一颗星,没有人知道,他会在哪一刻绽放最绚烂的光芒。
    只看他轻扬唇角,瞳眸泛起脉脉潋滟,便展露人世间最诱惑的完美笑容,无怪乎哈朔里的那两个宝贝女儿为他痴迷。
    安以熏知道,哈朔里数次暗示要把毕沙罗和娑娅嫁给长公子,他一直以自己热孝在身推脱。
    那个男人,是不会娶任何女人的。
    “公子的三年热孝已满,这次,你用什么理由搪塞哈朔里?”
    他回眸对着安以熏粲然而笑,“我,逃了。”
    他身上的薄荷沁香,清爽凛冽,如一丝冰泉默默流淌蔓延,在银白的月光下,鲜活的异灵一般妖娆而舞。
    安以熏的心底轻叹一声,他,已然脱胎换骨,真的变了。
    但见他仰面眺月,乳白色的清辉星星点点坠落他的眸瞳中,融入暗夜一般深不见底的水渊,瞬间消失。
    “以熏,你知道我最喜欢华雅王朝的什么吗?”
    安以熏无声地望着他,他知道那个男人根本不需要自己回答任何一个字。
    夜风缭绕,月下的他长衣飘飘,如天人降临凡世。男人的声音竟然飘渺的有些不真实。
    “我最喜欢,华雅沉湎于自己营造的那种幸福的错觉!”
    他的眼底涌动着奔腾的狂流,笑得晦深莫测,便如同,那未知的未来。
    他伸手入怀,取出一张叠得十分平整的画纸递到安以熏面前,“请将它替我交给四先生吧。”
    不用打开,安以熏也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一局棋,画在纸上的棋,却是绝对完美的一局棋。纵横经纬,点墨为黑,勾圆为白。对弈的两个人相隔万里之遥,一下便是十二年。
    十二年中,往往是一方刚在画纸上落下一子,不等快马将画纸送走,便已然开始猜度对方的拆招之法,而自己也凝神开始思考下一步,等候着那个答案。
    只是这个答案,往往是长公子没有料到的。十二年中,他输过两次。
    第一次,他花了一年的时间,认输。然后那个男人便重新画一张棋局送来。
    第二次,他和他下了四年,他又认输。那个男人继续将那个棋局画出来,快马遣人送来。
    这此……是第三次了!他花了七年的时间……
    那个风采清癯的男人对他说,什么时候你破了我的棋局,什么时候……你就可以回华雅!
    那么,现在,我回来了!
    安以熏恭敬地将画纸收入怀中,望着面前的男人,“公子破了四先生的棋局,可有什么话是要熏转告的吗?”
    男人笑着摇头。不用我说什么,那个男人都会懂!
    安以熏默默看着他像一个孩子一般,喜悦的在路边一个贩卖面具的货摊上挑选着。然后看着他带着一个最阴霾可怖的鬼脸对着自己。
    他听见他的笑声从鬼脸面具的背后传来,“以熏,我像不像一个……刚从地狱爬回来的厉鬼啊?”
    他的笑声忽然间变得冰冷无比。
    安以熏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他只是走近他,将一个小小的平安符放入他的手心,“这是熏带着周岁的女儿之怡在菩提禅院祈福求得的,公子本命之年,熏只希望你能平安。今后,无论公子面对任何艰难的抉择,都请你记得看一看这枚平安符。那么,熏就无憾了。”
    年轻男人的鼻翼轻轻翕张,五指紧紧握住那枚符,许久,他低垂目光,说:“好。”
    安以熏轻轻弹去落在他肩头的桂花,摘下男人脸上的面具,笑道:“这个……其实一点也不适合你!”
    你,一直那么体贴和纯净,便如十二年前那碧色连天的荷塘中,摇曳的白荷。
    “以熏,你的女儿不可以许给别人,一定要等我儿子出生!”他忽然狡黠一笑,即使身为男人的安以熏,也会觉得那个笑颜魅惑而迷人。
    安以熏知道他在说反话,他是极喜欢女孩子的,他的心底一定想有个女儿。
    他望着他,忽然收起了笑容,“以熏,如果你再次看到我,不管我变成谁,或者变成什么样,你只要知道,我还是我!”
    安以熏笑着点头。他知道,他可以变成任何人,只要他愿意。
    男人的眼神立刻又灵动起来,光彩熠熠,“我要去赏桂花了呢,你快回家去哄宝贝女儿吧。可惜我太老了,否则一定等她长大。”
    未及说完,他自己先哈哈大笑了。安以熏望着他,他真的很喜欢笑,是不是如他所言,泪水早已流干,所以,笑容才那样多?
    安以熏停了脚步,望着年轻男人面对着自己嫣然而笑,一步步后退而行。他笑着目送他越来越远,然后毅然转身翩然而去,如夜的魅灵,消失的无影无踪。
    难道,一切真的从今夜开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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