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宁郡主》22.迷途（10）

    吃过了晚饭，天色微青，康宁才从红雪楼出来。好不容易把那些要送她回去的阿姨们都塞回了后门里，静听着里头人都走回去了，她方笑嘻嘻向门两边打招呼道：“张三叔叔，李四叔叔，出来了吧。”两个男子应声自门边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走出来。
    这两人皆是傅隐书的手下，一向执行的都是最艰险繁难的任务，身份也一直保密，今日被安排来守护个小丫头上街怎么说也是大大地屈了才。但康宁今日死活要出宫，净澜、仪葶都拦不住，因她尚未有自己的护卫，又吵吵着绝不带多过三个人出门，净澜无法，才只得临时要傅隐书派人保护她。康宁因能看阿姨们，出门时心情便特别好，一路上唠叨着和两个人说个不停，却始终连人家姓什么都没问出来，她也不恼，干脆直接给两个人安了张三和李四作名字。
    那两人等康宁走，小丫头却一屁股在台阶上坐下来，仰起脖子，用命令的口吻和那两人道：“张三叔叔，李四叔叔，都过来坐下。没事长那么高作什么，我这么看着你们，怪累的。”
    那两个男人被她这一吆喝，眸中难得地现出一点波澜，却随即又平静下来，果真傍在她身边一边一个坐了。
    康宁左右看看，满意地笑了。将手中抱的大纸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两个夹肉大馒头递给他二人，又拿出两个瓶子，往他们各自脚边一放，做出种蛮横的音调道：“赶紧替我把这些东西先解决了。”顿一顿，欲盖弥彰地嘟囔道：“真是的，在大院子里还会没吃的吗？阿姨们也真是的，非要我带上这些干什么？”看两人不开动，便耍赖道，“不听话是吧，那咱们就在这儿看一晚上月亮吧。”
    两个男子对望一眼，默契地开始啃馒头，却还是温热的，厚厚地夹了两层五香卤牛肉，味道实在不错；又拾起那瓶子，一嗅，已知里面是西域常见的马奶酒，在京城里却也算希罕物；他们也默契地没有说透，这小丫头是在说谎。刚刚就在门那边，她的阿姨们还在问她，宫里要什么没有，巴巴地非要拿这些东西回去作什么。这丫头嘴硬，非要说这东西作得比御膳好吃，她要带回去藏起来偷偷吃，边说还心虚地特地压低了声音；但以他们那能听到蚂蚁打架的耳力，小丫头声音再小，也清楚都得跟打雷没有两样。
    他们静静地吃完了她给的大馒头，小丫头坐在那里，双眼却已经开始迷糊起来。两人对望，淡淡一笑，个子稍高的一个脱下外衣，正想将小丫头包起来走人，忽然从巷子另一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两人目光一凛，正要带康宁离开，却不想她也醒了，向他们摆摆手，静坐在初起的夜雾里，细听起来。
    那说话声是个中年男子的粗哑嗓音，正骂骂咧咧的似在责骂着谁，隐隐听见些卖不卖和赔钱之类的字眼，接着似有一阵挣扎，后来又传过来一阵掌掴的声音。康宁越听眉毛拧得越紧，忽然“腾”一声站起来，精神得好象刚刚大睡过一场，当先便往那声音来处走过去，两个男子在她身后对看一眼，认命地跟上去；有道是“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而他们，刚才刚好不小心吃了她的大馒头。
    走一阵，渐渐看清，对面有一个粗壮的中年男人，正拖着个小女孩往这边走。那孩子任男人又打又骂，始终都不还口，却跟打不怕一样，奋力拖着小身子，不合作地往回使力。那男人恼得大巴掌又要招呼过去，忽听一个尖细的声音在一旁道：“不许打她！”
    男人回过头来，却看又是个小丫头站在跟前儿，当下骂骂咧咧要推开她，谁知手方要伸出去，已被人钳住，男人惨叫着抬头，这才看见小丫头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深色衣服的男人，夜雾中，他们得面目都看不清楚，但一身冰冷慑人的气势却自然而然便令人心惊胆寒。
    康宁转过头去看看那静静立在一边的小女孩，见她不过十来岁的年纪，身上衣衫破破烂烂的，面目却满清秀，且眉目间隐隐梗着一股傲气，在这乌七麻黑的路上，忽然遇到这样的事，竟一点也没现出害怕的神色来；她微微一笑，便又转了头问那男人：“她是你什么人？”
    那男人手臂仍然被人擒住，再不敢对康宁无礼，回答道：“她是我女儿。”
    康宁一挑眉，心里虽早明白了，却偏偏仍要问：“既是你女儿，你个作爹的带她来这种地方作什么？还这样打骂她？”
    男人竟被这么点个小姑娘看得有点心虚，转过头去方道：“家里没得过活，欠了债，只有卖了这丫头抵债。”
    康宁忽然笑了，笑罢，接着又问：“大叔，你平时都怎么过活？”
    男人这次没立时应声，反倒是一边的小丫头气急了一般，大声道：“他除了带累得别人都不得过活，何曾给家里拿过一个钱。”男人当面被兜了老底，又羞又恼，吼一声“臭丫头”，便又要开骂。康宁在一边，也不说话，只抬手捂了耳朵；她那擒着人的“李四叔叔”会意，手下稍紧了紧，男人吃痛，立时顾不得再骂人，口中开始哀哀地连声求饶。
    康宁等他嚎了一阵子，才说：“她是你女儿，你便果真没的过活要卖她，也别往这个地方来卖。父女一场，到头来，不过为几个钱，你就忍心将她一辈子都毁了？”
    男人也不吭声，小丫头又在一边道：“他若懂就不会来，他这也不是第一次把我往这个地方卖了。”底下似仍有话未说完，却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住了嘴。
    男人咬牙向她道：“你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
    康宁忽然接道：“她不随你回去了。”一顿，又道：“反正回去明天也还要拉出来卖，你也别费那个事了，让她跟我走吧。”
    此言一出，男人愣了，倒又是那小丫头尖声道：“你说什么？”
    康宁回头，向她一笑，走过去，拉了小丫头的手，道：“姐姐，你当我真的不记得你了？那时候，只有你肯对我好，我绝对不会忘了姐姐的。”小丫头也怔住了，她原便是那日薛朝红派去给康宁送饭的小丫头，薛朝红案子了结之后自然也被放回了家。她父亲不做工又好赌，正欠了账无法还，看她回来，便又拉出来卖她，不想在这里碰到了康宁，她认了出来，却只道康宁不会记得她，因此并没有招呼。
    康宁却拉了她的手走到男人面前，道：“我领了她走，给你身价银子，她日后月月有薪俸，也可以拿给你一部分，足够养家。但只是你莫再让我听到你下注碰骰子，不然，左手碰了断你左手，右手碰了断你右手。大叔，你可听清楚了？”男人在一边，深躬着腰，头上的汗一股股流下来，唇齿磕磕碰碰，半晌才道：“听、听，清楚、楚了。”
    那小丫头看他这样，眼里忍不住一层一层涌上深深的悲哀来，却忽然大声道：“他还打我娘！”康宁听了，眼中立时冒起一团火，偏头想想，忽然咯咯一笑，道：“那就再加一条吧，她若和我说，她娘受了委屈，手脚眼睛鼻子五脏六腑，我随她挑，她不挑，我替她挑。”一顿，又道，“大叔，我的话你最好记住了，因为，我绝对不是在和你开玩笑！”言罢，也不再管男人，又向那小丫头道：“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小丫头答道：“婷婷。”康宁一笑，道：“真好听，是你娘给你取的吧？”
    婷婷一笑，点点头。康宁道：“我叫康宁，也是我娘取的。”微微一叹，又接道，“姐姐，你今日先和他回去，把这事都与你娘说明白了。你把你家的地方告诉我，十日后，我请人去接你，好不好？”
    婷婷听了，噗哧一声笑了，先不回答她，反问道：“哪里有你这样有商有量地买下人的，你哪里象个有钱人的样子？”
    康宁听了，先一怔，也笑了，道：“我本来也没钱，不过有个人有得是钱，他肯替我花就行了呗。”
    婷婷听了也笑了，道：“我家住在勺子巷里，最里头倒数第三家就是。”
    康宁自念叨一遍，记下了，便又转向那男人，道：“大叔，别让我知道你这几日又欺负她！”言罢，伸了手，左右拽住男人的两腮，用尽全力扭了下去，男人大叫，却又被人制住，不能也不敢对她怎样，一旁两个侍卫和婷婷却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明月东升，夜雾也散尽，康宁和她的两个临时侍卫叔叔，一直目送婷婷和她那所谓的父亲走远了，才终于踏上了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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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净澜非常不开心，虽然他早跟自己说不能强求，他不强求，但看到那个可爱的小丫头和这个也亲，和那个也亲，唯独不把他放在心上，那个滋味，实在是不太好受。他想，他就算再怎么惹她厌烦，但看在他为了给她正名、封郡主、免礼节的事情和礼部的那帮老古板周旋得那么辛苦的份上，她难道不该偶尔主动看他一眼吗。
    可是，那丫头如果听了这话，她十有八九会眨眨眼睛，轻飘飘地回他一句“那是陛下自己张罗的事情，康宁从头到尾只是听命而已”，或者是类似的话，但也只会比这个更伤人而已。哎呀，这个小丫头啊，才几岁呢，说起话来，就这样要人命了。
    何钟云进门来，恰好看见当朝天子手拿着奏章朱笔、傻笑着走神的样子，忍不住微微笑了，一边施礼一边大声道：“参见陛下。”净澜闻声，回过神来，面上不由微微一红，向何钟云道：“太傅免礼。”又指着一旁的椅子道：“太傅坐吧。”何钟云谢了坐，坐了，见净澜仍不自在，便主动问给他个台阶道：“陛下，堪堪一月又将过了，老臣看陛下今日政务稍稍宽松些，特来跟陛下谈谈众位皇子公主郡子郡主这一个月的功课。”
    原来这一朝，自开国皇帝起便立下了一条规矩，所有皇室子弟不论开蒙早晚，到七岁上，定要每日一起到宫中来上学。大臣的孩子，如果特别优秀，也可以一起进来读书。掌宫塾的人便是太傅，负责日常大部分课业的讲授，因开国以来，太傅皆由饱学大儒担任，且时常会邀来朝野间众多各有专攻的学人开专堂讲解，是以这宫塾的名声一直都叫得特别响亮。
    净澜为帝之后，加大了宫塾中大臣子弟的比例，同时规定皇室子弟，若有课业不合格的，也可逐出宫塾。此令一出，曾引得朝野一片哗然，但波澜平息之后，塾中子弟读书明显比过去更用了心思，众人因此便改口赞净澜明锐，哪里还提自己当初反对的话。
    宫塾中还有一条规定，便是每一月月末，太傅都须向皇帝报告各个学生的功课进度。今日，何钟云说的便是此事。但其实今日不过才刚入下旬，按往常来说，时候还早得很，他如此说，不过是看出净澜关心康宁在学中的表现，却又拉不下脸来问那个总是对他辣口冷面的小姑娘罢了。
    净澜听了，眼睛一亮，道：“太傅来得正是时候，今日朕原本还发愁没事作呢。”何钟云目光扫过净澜案上几十本待批的折子，却也不说破，便开始将宫塾中这二十天来的情况一一道来。每次他来报告，按规矩，那顺序皆是由入塾最早的学生开始，直到最后进来的一个学生结束。净澜过去听时并不觉有什么不妥，今日却忽然觉得太傅说话竟似有点罗嗦了，却还要耐心地仔细听下来，更须在恰当时插话询问——他原也是何钟云教出来的，深知何师父抓到不用心的学生时的手段。
    何钟云将皇帝的表情一一看在眼里，自净澜成年以来，他已许久没见他如此了，不由也生出丝逗他的心情来。轮到康宁了，他分明看见皇帝的眼睛亮了亮，身子也跟着向前移，显然是盼他说得越详细越好，老人家却偏偏慢条斯理地将胡子理了又理，方说了一句话，道：“说起康宁这孩子，实在是聪明，竟没有一点要老臣操心的地方，陛下也放心好了。”
    净澜忍了大半天，盼了大半天，竟只这一句话便没了下文，一时愣了，回过神来，不由恶狠狠地去看他的老太傅，却发现老人家正笑眯眯地捋着胡子看他。净澜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何钟云却笑了，起身一躬道：“陛下息怒，是老臣放肆了。不过宁宁丫头确实聪明过人，功课自不必担心。她性子也随和机灵，不必担心她会被谁给欺负了去。只是时不时的有点小马虎，弄出些让人哭笑不得的小错来，且也忒淘气了些。”说着，从袖筒中抽出一个薄薄的竹纸本子，托给净澜道：“这一本是她的窗课本子，只是她入塾时间还短，只上了诗、书、乐、算、弈等几样，这本子，也才开始用罢了。”
    净澜挺身双手接了那竹纸本子，先看封皮，见那上面不似别人规规矩矩画些高洁的花草或吉祥的物件，却拿水墨草草地勾了几树夏花，花下淌过一条清浅的溪水，水中竟还有几只青蛙和一群蝌蚪，边上，两个庄户人家打扮的孩子在淌着水抓蝌蚪，青蛙在一旁，竟似颇着急的样子。笔画虽简单潦草，但那青蛙和小孩的样子却竟颇传神。
    净澜越看越觉得可笑，竟不由朗笑出声，半晌，他伏了桌子问何钟云：“这可是那丫头自己画的？”何钟云笑着点头，道：“那日她问我，本子封皮空落落的，怪难看的，能不能画些图案上去，我也未在意，便随她去了，谁知竟是这样的。”说罢，便等着看净澜的反应，谁知净澜又呆看那画半晌，方又笑了，道：“这孩子，看这几笔画得还满像样的嘛。”何钟云一笑，心想，皇上英明了半世，谁知有一日竟也会栽在这么个小丫头手里；不由暗叹一句，天下父母心。
    净澜笑够了，方掀了封面去看里面的内容，起首却是一首七律。何钟云在一旁道：“这是她第一日来塾里作的，正赶上那天讲律诗，老臣出题时想考问考问学生们前日的功课是否都记牢了，便令他们题咏前一日所讲的史上几个文韬武略的巾帼英雄。老臣本想前一日那课，丫头并没有上，想给她换个题，谁知她抓了笔，一气呵成就写成了。”
    净澜听罢，先不看那诗，倒先拿字端详起来。见那一首律诗誊得倒也干净整齐，字体还颇稚嫩，却说不上是哪家的体，不由摇头笑了笑，道：“这孩子，写字怎么也这么没规矩的。”方细看那七律，却道是：
    谁谓娥眉只宜家，襟胆经略漫须夸。
    妙笔写尽千秋事，小窗微闲听落花。
    素心妙引乾坤计，闺阁笑锁胭脂匣。
    马革为伊永流芳，千秋犹竟咏风华。
    净澜看了，心想，这几句口声虽嫩，但一个七岁的孩子作来，倒也算工整，眉眼间便渐渐堆上笑来；却忽然想起什么来一般，身子一震，旋即靠进了椅背，拄着头沉思起来。
    何钟云看净澜方才还看得兴致高涨，却忽然大变了一个样，心里也疑惑，却不想去碰净澜的伤心事，便只静静陪他坐着。良久，方听净澜道：“太傅，她写这东西，原本也不必知道您昨日的课程。她这写的，原是她的娘。”
    何钟云一怔，细想康宁那几句话，竟真如见了穆安安在眼前一般，又回想起那日康宁交卷子时的神情，更信了净澜的话；一时不由也自伤感起来。却忽见净澜又打起了精神，向他一笑，问：“太傅，你明日可是又要教他们作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