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宁郡主》9.丧恸(9)

    初起更，红雪楼前车马盈门。一城里有名的富贵风雅人物，至少已来了三停。那些人，素日里原是熟惯了的，到了这里也不拘束，自谈自笑，并不用人怎样费心招呼服侍。偏这一晚，不知怎的，新客人也颇多，阔大的厅堂，一时竟已暄暄济济。
    杜幽夜自管站在门前迎客，口中噙笑，言谈可人，心里却着实拧着个死结。她心中也觉奇怪，照理红雪楼前日摊了官司，今日开张原不该如此热闹才是。若往常，她定已暗自留心，自去筹划各种应急所需了 ；但今日，却正是巴不得人越多越好乘便再上楼去打探。因此，也不进去关照，只任薛朝红的手下们去周旋。直待门前又清净下来，她方转身也进去了 。
    里面，十芳宴已开。因杜幽夜有过吩咐，因此女孩子们今夜一开场便卖出了十二分的力气来。杜幽夜依着大门看去，只见大厅中央的舞台上，绛灵与玄英正合作一出双人的飞天舞，一旁凝湘弹着琵琶，兰珠击着胡笳正给她二人伴奏。此时乐声已渐入高潮，琵琶弦几乎捻断，笳声催得风雨不透，那舞动的两个人影衣带飘飞，恍若云端仙子。莫说是那寻芳而来的酒客各个瞠目，便是见惯了姐妹们演舞的杜幽夜都不禁屏息；忽又觉鼻间一酸，几乎落下泪来。她与绛灵、玄英从小一处长大，知道她姐妹二人皆生来一副刚烈脾气，虽然后来身坠风尘，不得不有所收敛，但其本性是不改的，又都生来爱舞成痴，因此一向有了愤懑便会发了狂一般地跳舞。今日这舞姿，足以傲绝天下，那心里是受了多少煎熬委屈。
    一时舞罢，一厅之内皆无声息。杜幽夜打起精神，款款走向厅中，经过凝、兰身边，见她二人亦怔在那里，眸中各自隐隐现着痛怒之色。凝湘手上想是方才琵琶弹得太急，竟流血了，红嫣嫣的血迹拖在素白的手上，动人心魄，她却全无知觉一般。幽夜心中一恸，这场合却又无法劝慰，只得将手绢轻轻抛向兰珠脸上，悄向她指一指凝湘的伤手。兰珠一下子回过神来，正看见幽夜向她回身一笑，立刻会意，悄拉了凝湘退出去处理手上的伤了。
    这边幽夜继续向厅中的两人走过去，面上娇笑动人，抬手轻拍一拍，惊醒了一厅犹似梦中的看客，这一班人忙自卖力地鼓掌叫好起来。两个舞痴了的女子也如梦方醒，一时有点无措了。幽夜笑着将她两人往前轻轻一推，绛、玄回过神来，福了几福，也退下去了，却哪里走得开，只刚下了台，已被人过来拉去席上陪坐了。
    幽夜仍笑着站在台中央，直待那呼喝声渐小，方笑着说：“各位爷多担待，小妹子们不懂规矩，一上来就伺候得爷们喝不下酒了。回去必重重地罚到她们长了记性的。”
    她这里话音未落，底下身后已有一个人带头笑闹起来，只听得那人说：“杜姑娘，快别下手。你不知你罚在她姊妹身上，痛在你爷们心里呀。”一语激起层层应和，席间的气氛一下子就格外热络起来。
    幽夜不必转头，也知那发话的人必是京城袁守备家的二公子。这公子年纪不大，文采样貌原都颇出众的，只是性子太风流狂佞了些，每日里若不惹出些大小事端是再过不去的，也是这京城里的一号人物。只奇就奇在，他是红雪楼的常客，这些年了，却从未给这里找过一件麻烦，反常常似今日这般，明里暗里地捧场，手脚也大。
    幽夜心中漾起些微温暖的感激，当下便转身，笑说道：“公子近来真是少见，想是我哪个姊妹得罪了公子爷了...”话未说完，那男子已一口截道：“罢了罢了，杜姑娘，你莫再说下去。你这倒未必是真心要罚你的姊妹，倒是诚心要让本公子心疼了。杜姑娘也别再绕弯子，倒要怎样，和我直说了罢。”
    幽夜见他打起趣来，少不得笑着随上去，说：“哎哟，公子说哪里话，幽夜是什么东西，敢要公子怎么样。”说到此，语声一顿，眼珠伶伶俐俐一轮，那一厅人倒有多一半便被她这一转眸子的风情给捉住了眼睛。幽夜这方接道：“倒是小妹子们，虽然粗笨，到底是日日夜夜诚心记挂着公子。难得公子不嫌弃，随便赏小妹子们点玩意给她们作个念心吧。”
    那男子哈哈一笑，挥手向身后招来随身的小厮，说道：“把我来时着你装的盒子与你杜姑娘拿过去吧。来时我便与你说，只进了红雪楼，这盒子就自会长出翅膀来，奔你杜姑娘去，你还不信。”说着又朗声大笑起来。
    小厮也笑，将一个捧盒恭身递到杜幽夜面前，幽夜欠身，道声“小哥辛苦了”，方要接，却见那小厮向她眨眨眼，将捧盒打开了才递过来。幽夜一笑，知道这小孩子跟那二公子几年，最是贴心，此举定是先得过交待的，因向盒中看去。见那盒子里面周匝铺着幽蓝色的丝绒，丝绒上，整整齐齐排着四十个比铜钱还略小一圈的雕花金盒，金蓝相映，煞是悦目，每个金盒子上又都用幽蓝色的琉璃彩釉轻轻点出三个小字，笔画细巧如发丝，却清晰遒劲，那字道是：荣华阁。
    幽夜看罢，一惊：这荣华阁原是京城一家几百年的老字号，专门制卖胭脂水粉，所制的胭脂，自前朝起便被钦定为宫廷专用之物。本朝开国，解了这禁制，但宫外的人如欲购得一盒却仍非易事，往往搭了人情，下了血本也不能得。而今这袁二少，却一出手过来四十盒来，便他家是京城守备，这手笔也实在惊人。心念电转，明了了他得用意，微暖，定下神来，陪他把这戏演足演完。
    幽夜接了盒子在手，笑向台下招来个小丫鬟，递了捧盒给她，笑着嘱道：“这是袁公子赏的胭脂，你姐姐们每人各一份，小心送了过去。”那小丫头是素日常跟幽夜的人，接了盒子，也笑道：“姐姐放心，我晓得，这是荣华阁的胭脂，掉了一个，我这小命可赔不起呢。”说着，转身往后堂去了。
    这里满堂客人，见这守备公子使出这样的手笔，或多或少总少不得跟上，一时厅里伺候着的众人竟各自忙着收起赏来。台上，幽夜盈盈笑了，说：“多谢各位爷们赏脸，姊妹们这一身所有都是爷们赏赐的，也没什么可报答的。倒是园子里新开了花，她们记挂着爷们的心意，特特去采回来插成瓶。她们手拙，爷们别笑话，权当下个酒吧。”言罢一拍手，后堂走出来一队才留头的小丫头，每人手上一插瓶时新花卉，或炫彩斑斓、冶艳奔放，或素雅流丽、风韵天成。一时满厅看客皆连声赞起好来，这些客人原多是文人，看了这样的好花倒有一半立时动了诗兴，又有人知道这些女孩子们也多是善作的，因此便吵嚷着要哄她们先来。
    幽夜在台上笑道：“爷们看得起，只是她们哪里会作诗，能给爷们洗笔涤砚已是她们的福分了。”一顿，偏头一笑，又说：“不如我出个主意罢，大家一起热闹一场，如何？”
    底下众人有一大半都知道杜幽夜的心思本事，一听她如此说，巴不得地叫好，都道是杜姑娘想来的玩意，必是新雅有趣。
    幽夜这方说道：“我想这作诗自是有趣，但到底太清雅了些，不如大家赌个彩头，才不辜负了今日这热闹呢。”客人来，原本多图她这里别致热闹的，听得如此说，自然跟着说好。
    幽夜一笑，说：“我想，大家不如仍旧作诗。只是愿来玩的，每一席上的人便算作是一伙，大家作了，公推出一两首好的，拿出来再作个比对。每桌上做诗之前都下个彩头，不拘是银钱事物、诗酒猜枚、词曲丹青都好。待大家评出个魁首来，这彩头便全都归他了，可好？”众人听了，都道新奇热闹，当下各自桌上都依言行事起来。
    幽夜向角落里一挥手，立时有个女孩子抱着琴上台来，也不理台下闹哄哄的众人，席地坐了，就弹起琴来。那琴声悠扬，又有点懒懒的悠闲，刚刚好助兴又不扰人。幽夜趁此机会悄悄下得台来，和小丫头们要了酒盏，微笑着顺次走下去，时不时与人笑谈几句，好是一个尽心殷勤的主人。却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有多急。
    再走过两三丈，便是往二楼边廊的楼梯了，幽夜未端酒盏的手垂在身侧，宽大的袖子垂下来，遮住那紧握而泛出青白的手。忽然不提防，一个小厮从后堂跑来，正撞进她怀里，将酒盏整个打翻在地。那小厮赶紧立定，调皮地吐吐舌头，便笑嘻嘻地拉了幽夜的衣袖叫姐姐、赔不是。
    幽夜回过神来打量那孩子，见他不过十岁上下的样子，面貌相当清秀讨喜，并不是楼里的人，当下反笑着向他说：“没事的，你看，这裙子也没沾上。”那小厮见幽夜这样和气，当下便不撒手，直拉着她便往边上的一张桌子去，口中说：“好姐姐，你不怪我，就来我们桌上拿盏酒再去。”幽夜也不好挣开他，只得随他过去了。
    那小厮一直拉着幽夜走到最边上的一张桌子边。幽夜眼珠一轮，只觉这桌上的人一个也没见过，那首位上，却坐着一位年轻公子，也不用人侍侯，正悠闲自在地喝酒，其他人虽也是一副取乐的样子，细看却不难看出都暗藏着戒备——便知这一起多半是微服而来的官宦。坐中相陪的正是刚刚退下去的凝湘和兰珠，眼光灼灼的，似有话要说。
    那年轻公子见幽夜过来，倒先自笑着招呼：“杜姑娘，请坐。”坐中立时有人让出位子来，幽夜也不好推辞，便坐下了，位子正在那年轻公子下手。早有小丫头送了酒盏过来，幽夜接了，起身要向那公子敬酒。
    那年轻公子却忽伸手来拉了幽夜便往怀里带，幽夜一怔，再想不到那看来端庄斯文的青年会这样行事，一时跌在他怀里，又觉那公子将头向她颈间挨来，心中不由生出反感来。正待施展手段脱出身来，却忽然听得那公子低低地说出一句话来，幽夜听了，浑身一震，那公子说的是：“杜姑娘，唐突了。为救人，不得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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