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则鸣》201.一统山河际太平(一)

    一统山河际太平(一)
    宋祁如何心思, 徐三不知不晓, 也无心揣测。眼见得宋祁来了营中, 徐三寒暄几句过后,便开始专心思索起正事来。
    眼下大战在即,如无意外,莫说上京都府, 就连金国剩下的半壁河山, 迟早都会是大宋的囊中之物。
    若说如今还有甚么要发愁的,一是最后该要如何处置金元祯?是生擒活捉,还是就地正法?徐三先前给官家递过折子, 官家的意思,是要将金元祯生擒俘虏,押解回京, 以定民心,以显国威。可金元祯的性子, 徐三再清楚不过,若不将其斩草除根,只怕日后, 必将是遗祸无穷。
    二来,则是该要如何安排宋祁?官家虽说,要让宋祁真到沙场上去, 让他冲锋陷阵, 杀敌致果, 可官家嘴上是这么说, 心里却未必是这么想的。徐三真让他上了战场,若是这小子出了差池,受了皮肉之苦,徐三在官家那儿,定然是吃不了兜着走!
    这君君臣臣,天尊地卑,徐三不敢遵旨,又不敢违抗旨意,心里头是上下为难。而宋祁虽是徐三的学生,照理来说,要比跟官家亲近不少,但徐三也不敢胡乱开口,唯恐宋祁心中不快,转头就到官家那儿兴词告状去了。
    她心中一叹,不敢直言,铺开地图,持起毫笔,转而跟宋祁说起了军中要务、排兵布阵来。而那少年秉烛立于身侧,不言不语,静静细听,偶尔发问,也是一语破的,切中要害。
    徐三听后,也不由有些惊讶,暗想一年未见,宋祁倒是长进不少,虽不过寥寥几语,却也能瞧出来,这小子在背后可是读了不少兵法,下了不少苦功夫,便连上京一带的地势气候,民风民情,他都张口就来,知之甚多。
    徐三听了一番,忍不住抬起眼来,凝视着少年侧颜,便见烛火之中,那少年一袭黑衫,秉烛而立,眉目端正,神色认真,分外专注地紧盯地图,似是在将行军路线细细记到心中。
    徐三见他如此上心,很是欣慰,暗想他若能继续保持,勤于政务,克己奉公,待到日后登基立极,于国于民,都是莫大幸事。她思及此处,不由抿唇而笑,而便是此时,少年猛地抬起眼来,正对上了徐三的笑意。
    二人于灯烛之下,相对而望,徐三怔了一下,随即缓缓抬袖,收起地图,含笑说道:“殿下自京中赶来,鞍马劳顿,远路风尘,如今天色已晚,不妨早些歇息罢。似你这般岁数,若是睡得早些,个头儿还能再往上窜窜。有甚么要紧事儿,明日再说,也是不迟。”
    宋祁直直地盯着她,半晌过后,扯了下唇角,低声说道:“原来三姐喜欢那人高马大,与其余女子,皆是不同。”
    徐三挑了下眉,瞥他一眼,却见少年忽地倾身向前,眯眼而笑,好似被激怒的猫儿一般,有心挑衅,故意轻声说道:“可惜了,薛菡的个子,还不如我呢。”
    徐三许久不曾听过薛菡这名字了,怔愣了一下,才想起宋祁所说的乃是狸奴。她有些好笑地看了宋祁两眼,见那少年紧抿着唇,眼神古怪,盯着她不放,还以为宋祁误解了她方才之言,以为她是嘲笑他个子不高,所以才故意提起狸奴,挑衅于她。
    她只当宋祁是少年心性,懒得同他计较,一边闲闲起身,收拾桌案,一边漫不经心地道:“狸奴近来如何了?”
    她此言落罢,却迟迟不见宋祁答复。徐三心中诧异,正欲抬眼看他,哪知便是此时,宋祁手心的油灯忽地一斜,遽然之间,便有红彤彤的蜡油倾落而下,直直浇到了徐三那雪白的细腕上去。
    徐□□应不及,只觉腕上猛地一烫,紧接着便是灼痛袭来,疼得她不由皱起眉来,紧咬下唇,立时将手缩了回来。
    宋祁却是眉头紧皱,一把将她欲要收起的手腕抓住,细细探看她的伤处,仿佛十分心疼,口中则懊恼道:“三姐,是我不好,失手伤着了你。”
    徐三勉强笑了一下,稍稍用力,将手腕自他手中挣脱而出,接着微微皱眉,低低说道:“无妨,小伤而已。玉藻刚给我寄了伤药过来,正好派上用处了。”
    她头也不抬,持起巾帕,咬紧牙关,小心将蜡油拂去,口中则对着宋祁催促道:“不用操心我了。你先回去,有事明日再议。”
    宋祁立于一侧,低低唔了一声,缓缓垂眸,瞥向她腕上的烫伤,只见她伤的果然不轻,哪怕及时抹药,也定然会落下疮疤,而这伤处,又是在极显眼的腕上,无论如何,都是遮掩不住的。
    思及此处,少年眯起眼来,微不可见地勾唇冷笑。
    这女人,又是和那阉人书信往来,又是和那贱奴暗通曲款,合该好好教训一番!韩小犬倒是聪明,早早逃到了红尘世外。若是那小子还在,哪怕他跟他交情不浅,一旦他找着了机会下手,也定要将其诛而杀之!
    百种相思,千种苦恨,积攒于少年心头,竟使其生痴生念,生嗔生怨。
    在京中之时,他软硬兼施,使出百般计策,好不容易才将陛下说服,让她派遣自己奔赴边关。一路赶来,他昼夜兼程,几日几夜,未曾合眼,只盼着能尽快站在她的面前,对她喊一声三姐。
    可当他真的来了,真的亲眼看见她时,他心中只有满腔恨意,如怒波狂涛,岁晚霜风,不住地奔涌叫嚣。
    年少之时,他的幻想不过是咬住她肚兜儿的红线,细细含吮那一蕊红梅,然而今时今夜,他更想用手死死扯着她的发髻,朝那玉雪凝脂处,浇下更多的滚烫红油,逼得她乞哀告怜!
    宋祁此处,眯起眼来,似是有些自嘲地笑了。他缓缓垂手,将烛盏放下,接着又依到徐三身边,装作十分自责,又是认错,又是关切,甚至还说为了赔罪,要给她亲自上药,整一出戏,演的是像模像样。
    徐三被他缠得无法,只得由了他去,可那小子却故意没轻没重,涂药之时,使力按了几下,疼得徐三面色微变,好不容易才将他打发了去。
    待到宋祁掀帐而去之后,徐三收起笑容,缓缓抬眼,盯着案上不住摇曳的烛火,又看了看自己腕上疮痕,不由得苦笑摇头,无奈而叹。
    自打徐三这右手手腕被宋祁烫伤之后,她挽弓使箭,吃饭用笔,多少都受了影响,但凡使些力气,那伤处便又有痛意袭来。而几日过后,她这伤才结了一层薄痂,便到了两军交战,鸣鼓行戈之时。而这一仗若是能胜,便可攻取都城,生擒国主,对于整个战局都是尤为关键。
    这一日天方破晓,徐三手握紫缰,身披明甲,浩浩荡荡,挥军北上。哪知待到大军行于城下之时,却不见炮火轰天,亦不见箭矢齐发,只见城门一开,便有两名女子,身着官袍,手捧诏书,缓步而来。
    徐三坐于马上,便听得那两名女子念了诏书,说是陛下黩武穷兵,嗟悔无及,如今为救城中百姓,为免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愿弃甲投戈,拱手而降,自此之后,上京都城,便由大宋统辖。而金元祯为表诚心,并未出逃,已在宫中备宴迎候,引颈受戮,只等主将赴宴,共结来缘。
    金元祯这诏书,乃是用汉文写就,言辞恳切之至,好似开心见诚,无所隐伏,大宋军中不少人听过之后,都深信不疑,面露喜色。而徐三却对这诏书中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半点儿不信,心知金元祯绝不是坐而待毙之人,今朝诈降,必定留有后手。
    她勒马而立,遥望着上京城门,忍不住冷笑起来。
    无论真降还是诈降,今日这一仗,怕是打不起来了。人家都投降了,备下了美酒佳肴,自己还洗干净了等着被杀,徐三若非要再打,定会失人心而致危乱。不但城中的官民百姓,都会对此怨声载道,便连军中将士,也定会有风言风语。
    日后若是上京生乱,民变四起,那么朝中必会有小人攻讦,将这祸端扣到徐三头上。金元祯这一招以退为进,可谓是反客为主,完全令徐三陷入被动,打也不行,不打则更不行。
    而周文棠身为男子,向来无法随军出征,只能留守后方阵地,徐三便是想征询他的意见,此时也是无路相问,只能召来将士,让她回去通传。孰料便是此时,千军万马、烟尘四起之中,有一人缓缓引马上前,抬手便将那降书接了下来,这意思无疑是接受了金元祯的投降。
    此人不听主将号令,擅作主张,自然不会是军中将士,而是才来了营中没有几日的宋祁。徐三本不愿让他随军,哪知宋祁却搬出了官家的亲笔书信,说徐三若不让他上战场,那就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徐三无奈之下,只好将宋祁收入军中,又命人给他送去盔甲刀枪,将他伺候得分外周全。如今宋祁接了诏书,逼得徐三骑虎难下,进退两难,偏偏又说他不得,心中多少有些不大痛快,只得薄唇紧抿,皱眉看向宋祁。
    而那少年手握缰绳,坐于马上,手中把玩着诏书,不慌不忙,对着徐三低低笑道:“三姐,你我都心知肚明,这一纸降书,非得有人接下不可。你和那姓周的,定然都疑心有诈,不敢担下这骂名,但我既然来了,我就担得起,也只有我能担!”
    他缓缓抬头,看向徐三,仿佛又忆起那年秋末,淡烟微雨之中,尚还是个孩子的他隐于柱后,看见金元祯与徐挽澜并肩候于殿外,而那个金国男人则偷偷伸手,隔着衣衫,摸了她的细腰。
    他心中不解,忍不住向她追问,而她却随便拿话儿搪塞了过去,而他,彼时竟然当真信了。
    金元祯也好,周文棠也罢,在少年的心中,都有着与旁人不同的象征意义。韩小犬、唐玉藻、狸奴之流,宋祁虽然嫉恨,却不曾放在心上,然而金、周二人却是不同。
    他们手握大权,决人生死,哪怕周文棠是个阉人,权力也使其不怒自威,令人不敢小觑。宋祁虽不愿承认,可心底却仍是生出向往——他羡慕他们,也渴望成为他们。他们是他成人之路上,必须打倒的假想敌。
    今日金元祯无论是真降还是诈降,宋祁都想光明正大地站在他的对面,直视着他的双眼,仿佛自己也站在权力之巅,也拥有了可以与之匹敌的力量。这是他的成人礼,足以令他热血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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