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则鸣》164.银鞍却覆香罗帕(四)

    银鞍却覆香罗帕(四)
    徐阿母一来, 开封府衙里, 顿时多了几分活泼泼的气息。往常徐家一共就那么几口人儿,徐荣桂只能一会儿跟三娘拌拌嘴, 一会儿又数落唐玉藻几句,可如今徐家可是大了,整个府衙, 衙门里有好几十号员役,后宅里还有几十官奴,这可实在让徐阿母精神大振。
    她作为徐府尹的生母, 在这府衙里头,旁人见了她,自然都是要躬身问安的。徐荣桂一朝之间, 从给人家洗衣裳的奴婢, 变成了由人侍奉的贵族阶级, 每日里都喜滋滋的, 差使这个,使唤那个, 当真是来开封府享福来了。
    这日里晌午时分, 徐三处理罢了公务,歇在后衙的锦榻之上,正闭目养着神呢,徐荣桂便咭噔咯噔走了过来。这妇人才用过午膳, 嘴巴上满是油光, 她边拿绢帕擦着嘴巴, 边一屁股坐到了徐三身侧,挤了挤闺女的胳膊,口中则尖声说道:
    “徐老三,现在有空儿了罢?别老说你忙,你忙,你忙得都顾不上你亲娘吗?”
    她在旁边吵吵嚷嚷的,徐三心里反倒松了口气。方才她想趁着晌午,打个小盹儿,哪知一闭上眼,金元祯那双阴鸷的眸子便出现了一团漆黑之中,搅得她心神不宁,备受煎熬。徐荣桂这么一打岔,反倒让那男人的影子全然消散了去。
    徐三缓缓睁眼,轻笑着道:“恰好还能再歇上一会儿。亲娘要是有甚么吩咐,小的哪儿敢不照着做?”
    徐荣桂啧啧两声,心上倒是满意得很。她自腰间荷包倒了一把瓜子儿出来,一边磕着,一边细声说道:“老三,今儿个阿母可以跟你说些掏心窝子的话儿。昨儿我去了唐小郎开的那驿馆,兜转了一圈儿,还瞧见了那姓吴的小丫头。娘可跟你说啊,升米恩,斗米仇。你可别想着做观音菩萨,临了生生养了两个白眼狼出来。”
    徐三耐着性子,跟她缓声说道:“玉藻是咱的家奴,咱有他的身契,他能跑到哪儿去?再说了,这么多年了,玉藻也不曾出过甚么岔子,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娘以后说话注意点儿,可别寒了玉藻的心。至于阿翠,她要是背弃了我,只怕也找不着人跟着了,至少忠这个字儿,她是会占着的。”
    徐荣桂眯着眼儿,贼兮兮地笑着,胳膊肘捅她一下,暧昧说道:“哎哟,小丫头出息了,胳膊肘都往外拐了?是,是不能寒了他的心,不然以后谁弄得你舒舒服服的?这贱籍郎君啊,身份低,没架子,怎么着都行,还是他们会伺候人儿。”
    徐阿母一直误以为徐三和唐玉藻,在床笫之间,切磋甚密。徐三听着,忍不住无奈而笑,扶额轻声道:“阿母吃饱了,喝足了,好好歇着去罢。到了休沐之日,我领着你去重阳观转转,那边儿景致不错,我正好也按着官家遵嘱,去给罗五娘上几炷香。等到了寿宁节,京中可就热闹了,阿母定会欢喜的。”
    徐荣桂一听她说百忙之中,会陪自己游逛,心里头很是自得。她嗑着瓜子儿,笑呵呵地道:“这还差不多。只不过啊,光陪我转可不行,你娘我可还没瞧过姑爷呢。你领我去重阳观的时候,不若也把我那薛姑爷给带上。”
    一提狸奴,徐三眉头不由微微一蹙。
    她并不反感狸奴。那样一个小猫儿似的,笑起来露着尖尖虎牙的乖巧男孩儿,谁见了他,都是讨厌不起来的。
    但她必须要跟狸奴保持距离,绝不可跟他太过亲近。且不说她对狸奴并无儿女私情,断然不能让他生出不该有的想法,就说她跟薛家,跟薛鸾一系,迟早是要走上对立的宿命的,到那时候,狸奴夹在中间,不知要有多么为难纠结。
    她瞥了徐阿母一眼,轻笑着道:“这就算了罢。薛菡虽与我定有婚约,但他到底还是待字闺中,若是跟我走得太近,难保不会招惹闲话。”
    徐三随口说了几句,这便将徐荣桂给打发了。哪知徐阿母的心中,却是另外打起了小算盘来。
    虽说那唐玉藻,当年是由徐荣桂看中,掏了银子买回来的,但眼瞧着如今唐小郎又当了后宅管事,又做了驿馆掌柜,徐荣桂昼警夕惕,对他起了提防之心。
    她现如今上京享福,也不用干什么活儿,自然就胡思乱想了起来。她生怕徐三被那小狐狸给哄得犯了糊涂,将他抬成平籍,又怕徐三太宠唐玉藻,冷落了薛菡,惹了亲家不快,再生出甚么事端。总而言之,比起那精明的唐小狐狸,她心里的这杆秤,还是更偏向于未过门的薛小公子。
    便是因着这一点心思,徐荣桂瞒着徐三,偷偷派人去了狸奴府上,给狸奴送了一封请帖,邀他两日过后,同去重阳观。
    两日之后,徐三乘车到了重阳观前,一掀车帘,便见那石狮子下头,站着一个白衣小郎君,穿着虽不打眼,但那眉眼,却是分外出众。他身边只陪着两个老仆,可见也没甚么架子,很是平易近人。
    徐三抬眼一瞥,却是不曾留心,甚至都不曾认出那人是谁。然而狸奴一瞧见她,两颗尖尖的小虎牙便露了出来。他眉眼弯弯,细声细气地唤了一声三姐姐,惊得徐三心里头咯噔一下,有些僵硬地转过头来。
    有些日子没瞧见狸奴,这小男孩还真是长大了不少,尤其是那个头儿,已经跟徐三差不多平肩了,瞧这架势,以后肯定还要再高。而他的眉眼,虽还带着几分稚意,可却不似前两年那样奶气了,已然是个俊俏可爱的小少年了。
    徐三背着手,扫了一眼徐荣桂,见她笑得跟偷了灯油的耗子似的,立时明白了过来。她心下一叹,又不好对狸奴摆出冷脸,只得微微抿唇,轻轻颔首,对狸奴有些疏离地一笑。
    徐三略显冷淡,狸奴对此却是浑不在意。他十分自然地缓步上前,跟在徐三身侧,眉眼间虽羞答答的,举手投足却一点儿都不小家子气,说起话来也是有礼有节,罗昀说他有大家闺范,倒还真是不曾瞧错。
    就连甚是挑剔的徐荣桂见了,都对狸奴喜欢得不行,又是给他点香,又是给他拿泉水洗果子,好似将他当成了贞哥儿一般疼爱。
    只是狸奴表现得越好,徐三心中就越是愧疚难当。她微微皱眉,负手而行,刻意落下了狸奴几步,那少年看在眼中,还当她是身子不适,悄悄问了她好几回,更还用袖中的小香帕,将徐阿母塞给他的果子细细擦干了水珠儿,偷偷塞到了徐三袖子里来。
    时值十月初旬,霜折红蕉,梅蕊初绽。徐三一袭青布衫儿,坐在松枝下的石凳上,看都不敢多看狸奴一眼,只等着去解手的徐阿母回来,几人一块儿再往高处行去。
    哪知徐阿母却是小心思不绝,非说自己着了凉,腹中不适,走不动了,让徐三带着狸奴,还有那两个老奴先往上走,自己待会儿就追上去。徐三无奈,心下一叹,只得闷声不吭,带着几人往上走去。
    狸奴年岁不大,心思却是通透得很。他瞧着徐三这副态度,知道她对自己多少有些抵触。等到几人到了最顶上的一处道观,上罢了香,拜完了神仙,一名道姑引着几人进了静室,品茗小憩,狸奴便找了个由头,让两名老仆退避门外,一时之间,小小的静室之中,便只剩下徐三与狸奴围坐在茶案两侧。
    徐三还没回过神儿呢,抬眼便见两个老仆没了踪影。她心上一顿,有些不自在地一笑,正要想办法将那两个老仆唤进室内,却见狸奴亲自给她斟满茶碗,低着头,轻声说道:“三姐待我如此生分,可是对我有所嫌恶?”
    少年睫羽微颤,神色虽然镇定,唇边亦是带笑,但瞧那唇色,却是远比平日苍白。
    徐三心生不忍,移开视线,缓声笑道:“狸奴多虑了。这世上,只怕没有人会对你心生嫌恶。”
    狸奴微微一笑,咬了下唇,接着轻声问道:“既然不是嫌恶我,那就是嫌恶这一纸婚约了。三姐心里头若是有人,不妨与狸奴直言。只要那人性子好,不是坏人,家世清白……我,我说不定,也容得下他。”
    说到最后,少年微微蹙起眉来,眸光似水,当真是我见犹怜。
    徐三摇了摇头,低低笑道:“我并没有甚么心上人。再说了,我可不是那样的人。要是真成了亲,我定然一心一意,忠贞不渝。”
    她稍一思忖,觉得似这般逃避敷衍,总归不是长久之计。她知道官家想借着她的婚事,让薛氏麻痹大意,趁其不备,在将其拉下马来。她也知道,她已经选择了宋祁,必须要和薛鸾等人势同水火,千方百计,压其一头。
    但是面对可爱善良的狸奴,她良心实在过不去,装都装不出来。
    徐三叹了口气,抬起头来,对着狸奴轻声说道:“虽说官家已经赐婚,但我对你,并无风情月意。你年纪还小,如今可能因着这一纸婚约,暂且认定了我,但我希望你能好好想想。你不用急,你可以想个四五年的。你若是不愿意了,就跟我直言,这门亲事,可以由薛家来退,可以随意说我不好,我绝不会有丝毫怨言。以后你再要定亲,我也会帮忙说和。”
    狸奴却是缓缓笑了,尖尖的小虎牙,让他看起来格外俏皮可爱。少年把玩着手中梅枝,默然半刻,轻声说道:“三姐怕是不知道罢。罗五娘当初来了薛氏府上,最初属意的人选,并不是我,而是我的族兄。我是毛遂自荐,才入得五娘青眼。”
    徐三闻言,心上一惊,薄唇紧抿,抬眼向他看去。
    狸奴眉眼弯弯,笑看着她,清声说道:“三姐说对我并无风情月意,劝我再好好想上几年,可我却想把这几年,留给三姐。若是四年之后,三姐还觉得对我并无情意,狸奴会告知母亲,主动退婚。这四年中,三姐就当没有婚约这回事,只当我是……是一个,想让三姐一心一意,忠贞不渝待我的人。”
    徐三从前只当他是个奶声奶气的小男孩,羞羞答答,清纯可爱,哪知他的态度倒是坦然,说起这番话来,全不见忸怩之态。她心中疑惑,也不知他怎会对自己生出这样的情意来,毕竟自己可比他大了这么岁,跟他见过的次数,两只手都数的过来。
    她眉头微蹙,想要试着探问,哪知便在此时,徐荣桂的大嗓门隐隐从门外传了过来。徐三收敛心神,直视着狸奴,笑了一下,轻轻说了个好字,话音刚落,徐阿母便连呼口渴,大大喇喇地推门而入,坐到案前喝起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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