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则鸣》149.我欲攀龙见明主(一)

    我欲攀龙见明主(一)
    那少年一袭绛红色的衫儿, 靴底是黄叶几重,积雨莓苔。他低着头,背着手立在檐下,用那皂靴碾了碾雨中的落叶,接着不动声色,移开视线, 瞥向另一边的徐挽澜。
    那女人倚着朱红色的柱子, 抱着臂,眉头紧皱,不知在思虑些甚么。
    宋祁扫了她两眼, 随即故作幸灾乐祸地问道:“你不是挺有本事的么?也有吃瘪的时候啊?那个男的谁啊,竟然能治住你。”
    徐三闻言,瞥他两眼,心下却是无奈一叹, 只当这少年无知无识,不晓得此中深浅, 全然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若想将他奉为明主,不知要费多少气力!
    她微微一哂, 转而又想道:若是金宋合盟,西夏这场仗,顶多也就打个两三年。按照金元祯和她定下的五年之约,也就是四年之后, 他才会再度出手, 对她强取豪夺。
    金元祯一心夺嫡, 图谋甚大,而金国呢,狼子野心,迟早要跟大宋撕破脸皮,大动干戈。
    依徐三对金元祯的了解,他确实有些能耐,但他这人有一个缺点,就是性子急,且自视甚高,他要想得到什么,一定会给自己设立一个期限,并且要求自己一定要在期限内达成目标。
    若是徐挽澜不曾猜错的话,金元祯的计划是在四五年内,当上金国的皇帝。只有这样,当他向大宋提出请求时,他的要求才有分量。就算到那时候,徐挽澜做到了一品高官,官家仍然有可能将她当做货物一般,转送于他人之手。金元祯不必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将她拿捏在掌心之中。
    徐三若想破局,倒是有一条路可走——只要金宋开战,宋国就不会再考虑金国的要求,她绝不会被一张圣旨送到漠北。
    但是战争这两个字,说来轻松,实则无比沉重。千军万马,血染黄沙,骨践成尘,何其悲绝。她如何能为了一己私心,抵上千万人的性命?
    徐挽澜兀自想着,稍稍抬眼,看向宋祁。宋祁原本因为她不理睬自己,心里头很是不爽,可此时冷不丁地,跟她对上眼神,这小子倏地移开视线,心里竟是舒坦多了。
    徐三一笑,轻声说道:“那人是金国的皇子,是质子,也是说客。他说动了官家,促成了金宋合盟。我不主张合盟,但我嘴皮子的工夫还不到家,因而败下了阵来。三大王要是替我打抱不平,大可以亲身上阵,替我将他驳倒。”
    她笑眼弯弯,凝望着眼前的少年,可宋祁却是骤然凑了上来,直直地盯着她的双眼,薄唇紧抿,沉声说道:“你别撒谎了,我可都瞧见了!他摸了你的腰,你连骂都没骂他!”
    徐三一愣,暗想这小子倒是眼尖,隔了那么段距离,那么小的一个动作,金元祯甚至还拿身子挡了下,就这样都没瞒过他的火眼金睛。
    她心下微沉,生怕宋祁给官家透了风声,再惹了官家对她生出疑心。她稍一思忖,轻轻一叹,只得打起了感情牌,掀摆坐到那栏杆上,对着宋祁招了招小拇指。
    宋祁犹豫了一下,故作不情不愿地凑上前去,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少年看似风淡云轻,可这心里头,却是已然想入非非。他忍不住嗅了两下,只想闻闻她身上的味道,是否和那书卷上的花香一样。
    他心猿意马,坐立难安,只听得徐三低低说道:“金元祯要害我,你帮不帮我?”
    宋祁一下子被唬住了。他抬起头来,眨了两下那漂亮的眼睛,皱眉说道:“害你?怎么害你?”顿了顿,又道:“那我、我,你要我怎么帮你?”
    徐挽澜叹了口气,继续低声说道:“我先前在北边住过,得罪了这小人。他就威胁我,说要将我掳到北边,然后百般折磨,万般凌/辱,最后生吞活剥,抽筋剔骨。我提早赶来开封府,就是为了要躲他。你说他摸我的腰,那你可是瞧错了,他分明是往死里掐了我一下,我这老腰,现在都还疼呢。”
    她苦着脸,看起来委屈得不行。宋祁知她说话半真半假,此时也是半信半疑,可他却偏生喜欢这种感觉——两个人坐在一起,说些不能与外人说的话儿,共谋相商,同仇敌忾。
    他将心悸勉强压下,哼了一声,又追问道:“想让我帮你甚么?说来听听罢。”
    徐三笑了笑,轻声说道:“我想让你当上太子。”
    宋祁一震,猛地抬眼,紧盯着她。
    徐三却是淡淡笑着,好似口中所言,乃是再寻常不过。她一边很是随意地抚平官袍上的褶皱,一边缓缓笑道:“你若能争长黄池,大权在握,我也能受你的恩泽,蒙你的庇佑了,你说是不是?”
    宋祁愕然,定定地望着她。
    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要是他也能穿上那身明黄色的袍子,天底下的人便都会听他号令。金银珠宝,生杀予夺,他将一切都握在手中。
    就连她,就连眼前这个女人,她都要听他的。君君臣臣,不可忤逆,只要他一声令下,她就不敢不从。
    宋祁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将这条路指给他看过,更没有人告诉他,他也可以走这条路。
    权力与欲望,令他内心灼烧,如猛火着釜,涌沸在内。
    “可我是个男人。”他怔怔然间,听见自己开口说道。
    徐三蹙了下眉,平声笑道:“是有些难办。但你记住了,你也是你娘唯一活在人世的孩子。”
    官家这龙椅得来不易,她已然将这把金漆龙纹宝座,看作是自己私人的所有物了。旁人看不穿,但徐三却看的明白,作为一个封建君主,她只会将这个位子,传给她自己的亲生骨肉。
    宋祁眼中的挣扎与自卑,徐挽澜已然洞察无遗。她扯了下唇,又轻声说道:
    “你娘马上就要过六十大寿了,到了这个节骨眼儿,还迟迟不曾定下太女人选,难道你还瞧不透吗?若是薛鸾真有那般厉害,她早就改了姓,当上你姐姐了。官家之所以举棋不定,还不是想看看你这小子,日后能不能脱骨换胎?”
    这一点,宋祁还真是当局者迷。他总觉得母亲对自己管教甚严,每次见了面,都要冷着脸骂自己一通,可今日经由徐三这么一说,却原来母亲是在望子成龙。
    “我要怎么做?”
    宋祁攥紧了拳,深深吸了口气。
    往常他肆意妄为,不顾礼法,乃是因为他漫无目的。可如今他心中有了炙热的欲望,自然不可与往日相提并论。
    可徐挽澜却是轻飘飘地打发了他。她浅浅笑着,将他所写的笔记自袖中抽出,将那几张纸摊在膝上,随即唤他过来,对着他细细讲评起来,至于如何争权逐利,如何夺人先声,如何成为制四方,定海内的天下之主,却是只字未提,好似方才她的那一番言语,不过是他的幻觉而已。
    “我到底要怎么做?”
    当她讲评罢了,起身要走之时,宋祁忍了又忍,到底是没忍住,又抬着头,张口追问。
    徐挽澜随意笑笑,轻声道:“心粗气浮,百事无成。你先跟着你那些师傅,好好学学六艺四德罢。我每个月给你送的书,你也要多读多写。你啊,还太小了些,孩子心性。你得先过了我这一关,才能过朝中文武的关,世家大族的关,平民巷闾的关,以及你娘这最后一关。”
    她方才跟宋祁说这些言语,不过是想将金元祯那事暂且压过去。至于宋祁到底是不是这块料儿,还要看看他接下来这段时间的表现,看看他能否凝心静气,革面敛手,品悟其道。
    徐挽澜不过是想蒙混过关,试试他的心性,然而宋祁却是认真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对她沉声说道:“我一定会过你这关的。”
    徐三点了点头,倒是未曾多想,眼瞧着雨差不多停了,开封府衙里还有不少公务要处理,这便掀摆而去,不复多留。
    十余日过后,落日边书急,秋风战鼓多,金宋合攻西夏之战,已然成了街头巷尾热议之话题。之前官家曾担忧民心动荡,却是远远低估了大宋国民对国家的信心。便拿京中百姓来说,几乎无人担心战败,反倒常常嘲笑西夏夜郎自大,不自量力,唯有那家中有人从军当兵的,提起战事,连连哀叹,忧心不已。
    三国交战之处,距离开封府有千里之遥。若非徐三每日上朝,都能听见关于战事的最新军报,她甚至无法在生活中切身感受到战争带来的一丝影响。
    她生怕战火蔓延,引起流民四蹿,又觉得这仗还要打上一年半载,便又给徐阿母写了信,想让她带着贞哥儿上京短住。哪知徐阿母回信之后,却是又一次推拒,说是贞哥儿已然嫁作人夫,必须要守着家宅,没有妻子允许,哪里都不能去,徐阿母怕他孤单,自然是要陪着他的。
    徐荣桂说了,等到西夏战事了结,郑素鸣与贞哥儿团聚,她便立刻上京,来享女儿的福,过上太平日子。
    转眼即是十一月,僵持已久的战局终于有了突破,宋金大军攻下了西夏的第一座城池。而便是同月,唐玉藻开的那驿馆,竟也开始赚钱了。
    读书人一听这驿馆乃是徐状元开的,自然都一窝蜂的凑上来,想着能借此结交高官,攀扯关系。唐玉藻处事倒也公平,只收房钱,不收那额外的礼,只按先来后到的顺序,不按贫富贵贱,如此一来,也为徐挽澜博得了不少好名声。
    唐玉藻办的这驿馆,名为兴澜驿馆,名字乃是周文棠给起的。徐挽澜向来喜欢周内侍的字,便央了他,给驿馆题了牌匾。门上有兴澜馆三个大字,两边还有一幅对联,写的是“芳词洒清风,藻思兴文澜”之语。
    唐玉藻喜欢这对联,他虽不识字,但是娘子说了,其中有一个藻字,指的就是他的名字。唐玉藻只顾着高兴,倒也没有多想——要说名字,这对联里可还有一个“文”字呢。
    藻字离的那样远,文字却紧紧挨着澜字,也不知是藏了何人的小心思。
    硝烟弥漫的时代,尽管眼前所见,一切平稳,但生活在这时代的人,却都有一颗难安分的心。徐挽澜时不时会想起远在战场的郑七姐,既盼着此战过后,她能功成名立,加官进爵,可又怕刀剑无眼,她受了伤,或是丧了命,贞哥儿就此受了连累。
    这日正值休沐,周文棠恰好要去大相国寺,一面奉了官家之命,代其上香,一面要帮着僧人尼姑翻译佛经。徐挽澜偶尔听他说起,便也想去一趟大相国寺,为千里之外的郑七祈祷平安。
    此时已是冬日,西北沙场,已是雪深马僵,而开封府中,来大相国寺祈福的人,不知为何,也比往日多上不少。徐挽澜先前彻查佛道之时,常常现身寺中,主持妇人已然对她十分熟悉,而周文棠对她来说,则更是熟悉了。
    一个从前是来查案问罪的,另一个往常过来,都是在帮着整理翻译佛经典籍,主持妇人对谁更亲近热情,自然是不必多言。
    徐挽澜看着一众僧尼对周文棠的热烈态度,抿了口茶,忍不住玩笑了几句。周文棠淡淡瞥了她两眼,拉住小和尚,不知交待了些什么,过了没一会儿后,他这处禅院便彻底清净了,冷风有意,密雪无声。
    周文棠身披鹤氅,那漆黑的鸷羽更衬得他肤白胜雪,俊美无俦。他坐在桌边,神色清肃,提笔挥毫,细细翻译着据说是妙应禅师送来的异域佛经。
    而徐三却是偷起了懒来,倚在软榻之上,半耷拉着眼儿,瞧着帘外那细密风雪,发着呆,并不吭声。只是她看着看着,这视线便不由自主,移到了周文棠身上来。
    近几月来,二人也没甚么独处的机会。然而今时今日,她静静地看着他,恍然间仿佛身处竹林小轩。
    她猛然间想起了甚么,随即坐起身子,对着周文棠平声道:“我有几件事想要问你,可一直拖着,总是忘了说,今日可要好好审一审你。”
    如今她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先前还一口一个中贵人、周内侍,玩笑起来还喊过周阿爹,现在却是一口一个你,真是出息了。
    周文棠闻言,搁下笔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淡淡说道:“不知徐府尹要如何审我?”
    徐挽澜一下子忆起了中元节时,她被他按在膝上的屈辱景象。她抬起头,眯眼说道:“你过来,我也要对你严刑拷打。此仇不报非君子。”
    周文棠嗤笑一声,却是并不睬她,复又拾起笔来,一字一句的翻译。
    他笔墨劲挺,银钩铁画,在纸上写下“爱欲莫甚于色”一句后,稍稍顿笔,直起身来,便感觉到徐三坐在榻上,手里正扯着他那大氅。
    周文棠眯起眼来,搁笔起身,长身玉立于她面前,低头看着她,沉声说道:“想打我?”
    他威势十足,徐挽澜却是不怕,直接点了点头。
    周文棠勾唇一哂,眯起眼来,让她往软塌里侧靠些,接着就坐到了软榻外侧上来。徐挽澜因觉得他身份有异,哪怕跟他同倚一榻,也不觉得有甚么不妥之处,见他坐上榻来,反倒有些兴奋地坐起身来,上下扫量着他那结实的身子,口中说道:
    “我问你,先前你可跟我说好了,只要我考上了状元,你就将最后一色十色笺亲自送来我手上。我可打听过了,这十色笺里,唯有那一色的制法,你没有告与旁人。这张纸,你甚么时候做给我?”
    周文棠倚在榻上,慵懒应道:“制起来麻烦,提不起兴致。”
    徐三皱眉道:“你怎么能食言?”
    周文棠淡淡笑了笑,却是不言不语。徐三见状,抬手就在他那腹部拍了一下。周文棠勤于习武,腹部肌肉分明,徐三这一打下去,跟拍到了石头上似的,她不知道周文棠疼不疼,但她自己确实是有些痛感。
    她垂下眼来,一把扯起自己的袖口,将那袖口处的绣纹呈给他看,口中又凝声问道:“我的衣裳,大多都绣了这种花。你老实告诉我,这到底是甚么花?你该不会是在变着法子,暗地里揶揄我罢?”
    周文棠却仍不说话,只淡淡抬眼,凝视着她。
    被那种眼神看着,徐挽澜不知为何,心中竟生出几分异样来。她方才缓缓抬手,周文棠便猛地抬起胳膊,紧紧扼住了她的细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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