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则鸣》130.稻花经雨已脱白(二)

    稻花经雨已脱白(二)
    蒋平钏的模样, 倒是与徐三所想, 颇有些不大一样。
    那小娘子比徐三年长五六岁, 已然婚娶, 面如满月, 肤若玉雪,身材微丰, 乍一瞧起来,倒是个温和持重的女子,称得上是脸软心慈, 菩萨低眉。
    可尽管如此,她身上却有种淡淡的疏离感,旁人见了, 纵然知道她是个和善的人儿, 却也觉得有些不好亲近。高门贵女, 大抵如是。
    此时徐三抬眼打量着她,她也有所察觉, 轻捧茶盏, 稍稍抬眼,对着徐三回以一笑。笑意之中, 甚是和善,不见丝毫嫌隙。
    徐三心上不由一松, 勾唇一笑, 又见亭中诸人, 都默然不语, 很是拘谨,便率先开口笑道:“姐姐们瞧,园子里那几株结了苞的牡丹,恰是前些日子,官家才下旨立下的‘国花’。此花名为似荷莲,乃是寿州晁氏所育,既有莲花之形,又有牡丹之实,待到过几日开了花儿,不知该要有多好看。”
    官家确乃爱花之人,对于这似荷莲亦是奉若珍宝。只不过,官家前日下旨,立此花为“国花”,却不仅仅是出于个人偏好,其中更有政治考量的因素。
    周文棠欲要重返宫苑,必须借助这两株国色天香的稀世名花。这两株牡丹的地位愈高,他回宫一事,便更显得顺理成章,无可驳斥。
    那二甲头一名,也就是此次科举的第四名,名唤何采苓,三十余岁,福建路建宁府人,说的一口南方口音。这小娘子是个爱说爱笑的,先前已然有些憋得慌了,此时听得状元娘子开口,忙不迭地眯眼笑着,附和道:
    “可不是么。我来了这开封府后,看甚么都是从前没瞧见过的。我长在建宁府,也算是富庶安逸的地方了,海上商客往来不绝的啊,可我却从没瞧见过这样的花儿。又像牡丹,又像莲花,也不知是费了多少心血才种出来的啊。”
    徐三缓缓笑道:“是。是要费不少心血。”
    那何采苓是个快言快语的,眼睛一转,紧接着又奉承道:“这个寿州啊,真是人杰地灵。咱状元娘子,还有我这个文燕妹妹,再算上那几株牡丹,都是寿州出来的,你说巧不巧。这叫甚么,这就是物华天宝,钟灵毓秀嘛对不对。”
    徐三闻言,勾唇一笑,稍稍抬眼,瞥了那贾文燕两下,也未曾多说甚么。
    何采苓絮絮叨叨,说个不休,听得久了,虽令人觉得有些耳朵生腻,但无论如何,亭中诸人,却也因此而放松下来,打开了话匣子,言来语往,含笑相谈。
    徐三时不时插上两句,逗一逗趣儿,至于不说话的时候,则暗中观察起了这亭中几人。
    榜眼蒋平钏,大多时候,只是在听,眼睑低垂,笑容温和,并不搭话儿,也不知她是确实沉默少言,还是说她心高气傲,懒得搭理这般庸常的闲话。
    探花名唤胡微,正是那考了八回才考中的北方妇人,气质颇有几分发憨。她说话之时,口齿有些含混不清,但却又在努力插话,仿佛生怕被别人忽视了去。
    不说话之时,这妇人时不时把着眼儿,悄悄瞥向徐挽澜和何采苓,瞧那模样,好似是在暗中学着二人如何说话。她倒是有心之人,这徐三和那姓何的,都是伶牙俐齿,能言善道之辈,她依样画葫芦,时日久了,总能学得几成。
    二甲的前三名,便是何采苓,贾文燕,还有一个姿容甚美,举止风流的青衫女子,年约三十上下,生得白净纤秀,闺名唤作赵婕。
    何采苓是个正经的话唠,一开了口,便是呶呶不休。徐挽澜猜她家世大约不错,毕竟这话多之人,都还算是比较自信,而唯有一个相对宽裕的家庭,以及一对宠爱子女的父母,才能养出这般自信之人。
    只是老话说得好,言多必有数短之处。似何采苓这般的话唠,不适合当官,便是当官,也只能当个不管事、不掌权的闲官。
    再说贾文燕,则是破落户出身,少女时期便寄人篱下,寒窗数载,只为出人头地。似她这般的人,为了钱权,甚么都干得出来。譬如此时,诸人相谈之时,她便时不时出言附和徐三,瞧那意思,仿佛是想对她屈膝求和,将过往种种,全都一笔勾销。
    徐三勾唇一哂,心里头也明白,贾文燕是真心想当官,为了这仕途走得顺些,她是结缘不结仇,哪个都不想得罪,因而今日,才会对徐三时时附和。
    至于那第六名的赵婕,模样长得俊俏,瞧着便很是风流,言谈之间,也能看出是才貌两全,见多识广。只是她眼神发飘,眼袋深重,媚而无威,徐三上下一扫,便知她乃是纵欲之人,没少流连床笫之间。
    徐三将这几人看罢之后,心下无奈一笑,也算是明白自己为何能拔得头筹了——读书好的人,未必是做官的材料。适合做官的人,未必就能在科考之中名列前茅。似自己和蒋平钏这般的,综合才学与气质来看,已然算是两者得兼了。
    其余几人,虽难成大器,但若是能改掉性格之中,那很不合适的部分,这官路,约莫也能走得更顺些。
    徐三稍稍垂眸,眼见这已经候了近一个时辰,却仍然不曾瞧见官家的身影,已然暗暗反应了过来。
    这碧筠亭中,六人同坐相谈,其实就像是现代的群面,又称作“无领导小组讨论”。在朝为官,不能冥然兀坐,一人承当,而应与许多人、许多部门,多方协调,共同协作。像这样的群面形式,最能看出一个人在团队中,适合承担什么样的角色。
    她轻抿茶水,不动声色,微微侧身,朝着亭后一角望了过去。果不其然,她睃巡一番,便在宫人身后,窥得一角龙纹官靴。
    徐三心下了然,知道今日赐酒过后,这亭中六人,会被封以甚么官职,官家心中都有了定论。
    几人又闲聊了片刻,官家这才缓缓现身,说是有事耽搁,故而来迟。她唤得宫人近前,给六人各斟了一盏御酒,又说了些不咸不淡的场面话,用了不到两盏茶的工夫,便令几人退下,说是等到六月初六洗象日,天子出巡,杏林开宴,再让几人入宫,换上朝服,随天子一同巡城。
    徐三垂手而立,默不作声,细细听过吩咐,这便转身退下,由宫人引着,脚踏石径,朝着御花园外缓缓行去。
    只是即将出园之时,她自己也不知为何,竟不由自主,稍稍放慢步子,悄然回身,轻轻瞥了柳下花间一眼。
    蕊香深处,艳苞初拆,那男人身着紫绣官袍,足蹬皂靴,眉眼俊美,静若谪仙,正专心莳花弄草,对于她的视线却是恍然未觉。
    徐三望在眼中,唇角微勾,兀自想道:人比花娇四个字,用在周文棠的身上,倒也称得上是恰如其分。
    她抿唇而笑,回过身来,赶忙连走几步,跟上宫人的步子。殊不知柳径花阴之中,周文棠搁下花锄,眯起眼来,凝望着她愈走愈远的背影,忍不住唇角微勾。
    六名新科进士,出得花苑之后,便也毋需顾忌甚么规矩。何采苓见胡微爱听她说话,便与她并肩而行,夸夸其谈,滔滔不绝。赵婕走在最后,慢慢悠悠,已与其余人落下了段距离,瞧那步伐,好似踩在云端,着实有些虚浮。
    徐三于宫廊之中,负手而行,正细细回味着那御酒的滋味,兀自寻思道:也不知是期望过高,导致心理有所落差,还是因为赐的酒太少,抿一口几乎就见了底,她方才品过之后,并不觉得这所谓宫中玉液,有韩小犬说的那么神乎其神。
    她忍不住勾起唇角,接着想道:待到来日见了韩小犬,定要拿这事吹嘘一番,再揶揄他一回,逗逗闷子。说实在的,这宫中禁酒,真不如魏大娘府上的羊羔酒喝起来舒服。
    徐三正胡思乱想之时,贾文燕却已然走到了她身后来。那小娘子细细扫量她两眼,便缓缓开口,轻声说道:“方才何采苓与我说话,说我曾在州试之时,压过状元娘子一头,借此来抬举我,说我不过是马失前蹄,百密一疏,其实也有独占鳌头,状元及第之能。”
    贾文燕稍稍一顿,好似不过是随口一说,带着些许无奈,含笑轻道:“这何家阿姐呀,是个呶呶不休的话捞子。人都说言多必失,可不是么,我赶忙拦下了她,让她莫要失言。大魁天下,靠的是铁打的本事,可不是烧个香,拜个佛,就能乞到手的。”
    想和一个人迅速拉近距离,最好的办法,就是和他拥有一个共同的敌人。“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大部分人都吃这套,但是很可惜,徐三可不是吃这套的人。
    贾文燕想挑拨是非,踩着何采苓,来奉承徐挽澜,好借此和她冰释前嫌,同仇敌忾。可徐三却对此没甚么兴致,嗤笑一声,爱答不理,直接加快步子,走到了蒋平钏身边去。
    贾文燕见她如此,心上一沉,也不再纠缠,只垂下眼来,稍稍放慢步子,又去找何采苓说话去了。
    而徐挽澜呢,既然走到了蒋平钏身侧,也不好不开口说话。哪知她才想好了说辞,清了清嗓子,便见蒋平钏温温一笑,轻声说道:
    “我月中折桂,诗成得袍,阿母欣慰之极,连说我这天生的柳条子,竟也稀里糊涂成了才,非要给我办一回孔府宴不可。明日初四,徐娘子若是得空,不妨来蒋氏府上,你我二人,同贺及第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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