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则鸣》120.风漪绿净游鱼潜(四)

    风漪绿净游鱼潜(四)
    徐三心里清楚, 周内侍对她这般好, 全是因为她有本事, 有才学, 有与他还算相合的政治抱负, 以及那一分欲要投靠于他的心。只要她有一条没有做到,她就会沦为弃子, 如敝帚糠秕,不值一文。
    她以手支颐,笑看着周内侍, 缓缓说道:“定然不负所望。”
    周内侍淡淡扫了眼她,见她笑靥盈盈,灵动娇俏, 心上不由微动。他眼睑低垂, 轻轻勾起唇角, 接着便点墨挥毫,于宣纸之上, 给徐挽澜出起了题目来, 瞧这架势,竟是要当堂考校她的才学。
    徐三微微偏头, 抿唇笑着,心中暗想道:昨日考过了剑法, 今日便要来考经义, 这男人, 还真是不做亏本的买卖, 收割卖钱之前,还要抽出空子,稽核考察一番。
    她笑了笑,这便凑近他身侧,垂下眸来,看向他所写的几道题目,少顷过后,便拾起他搁下的毫笔,认真作答了起来。
    堂中清寂无声,素心静好,帘外细花梨雪,梅压檐梢,崇宁十一年,便于此夜悄然而至。
    隔年二月之时,徐三娘自周文棠处得了消息,说是瑞王虽已押解入京,入狱待斩,但大军凯旋之事,却不得不一再推迟。
    一来,则是因为北方仍有不少乱党余孽,为非作害,二来,则是西夏的党项人,趁大宋生乱,屡有挑衅滋事之举,官家不得不往西北一带增补将士,自是顾不得班师回朝,论功行赏。
    如此一来,一时半会儿,她约莫是见不着郑素鸣了。她只知郑七如今已是五品大将,至于贞哥儿如何了,阿母又是怎般情状,她虽托人送过几回信,可却全然不曾收过回信,实是让她担忧不止。
    幸而唐玉藻对她出言宽慰,宛转说道:“阿母多少年来,压根儿没碰过笔,往常会写的字,早都忘了个一干二净。贞哥儿更是大字不识一个,如何能写信过来。郑七行军在外,更是顾不上这摊子事儿了。依奴之见,这没有信儿,反而才是好事儿哩。”
    唐小郎说的这番话儿,倒也算是有些道理。更何况燕云十六州,如今是水火兵虫,祸乱相踵,这信能不能递到徐阿母手里头,都还全然说不准呢。
    尽管如此,徐三心上仍是有些不安,幸而三月初时,周文棠唤她过去,递了封信笺给她。徐三拆开一看,瞧那字迹,竟是崔钿亲笔所书。
    崔钿那番口吻,全然与往日无异,絮絮叨叨说了些吃喝玩乐之事,这才言归正传,说是给她写了十几封信,皆附在给崔氏的家书之中,却全然不曾见过她回信。
    她原本心里有气,埋怨徐三一到京中,便忘了旧友,可谁知某日里见着了徐三写给徐阿母的信,这才知道徐挽澜身在京中,竟是一封信也不曾收过。
    崔钿言及此处,也知是崔家人不曾将信转交,难免也有几分尴尬,只得玩笑几句,略过不提,说这一回托了周内侍的旧部带信,约莫不会再出差池。
    徐三眉头微蹙,心中生疑,只又往下看去,便见崔钿说郑七行军在外,连月不曾归家,但却派了小兵,每月送钱回来。贞哥儿与徐阿母相依相守,俱是吃饱穿暖,安然无恙。
    至于崔钿自己,也从她阿母那儿得了信儿,说是她于叛乱之中,功不可没,过些日子,便会擢升为檀州知州,正五品的官阶。
    崔钿通篇未提蒲察,这倒也在徐三娘的意料之中。毕竟她与蒲察这段露水姻缘,必须得遮掩住了,全当没有这段儿,断然不可在书信中提及。
    徐三紧握信笺,读罢之后,这才算是松了口气,唇角也不由得轻轻翘起。但安心过后,她又蹙起眉来,兀自想道:
    崔氏不移交崔钿给她的信,勉强也还说得过去,毕竟崔家人也不晓得她现如今居于何处,自然是无处转交。但是徐家人送来的信,又是为何一直未曾递到她手里头呢?
    徐三娘眉头紧皱,缓缓折起信笺,随即抬起眼来,看向身侧的男人。
    时值二月,冬末春初,乍暖还寒。周文棠方才练武归来,赤着肌肉结实的强健上身,在那分外白皙的肌肤上,尚还沁着一层薄汗,只是不知为何,他在腰腹部紧紧缠了几层薄带,将腹肌及脊背一并遮得严严实实,未曾露出分毫。
    其实在这女尊国中,男子以贞节为重,大多穿得十分严实,似周文棠这般打着赤膊,在女人面前,露着胳膊及胸膛,已然可以说是放荡淫/邪,不守礼法了。
    但是徐三娘作为一个穿越人士,见怪而不怪,再加上周文棠身份特殊,故而她也不曾多想,只感叹了下他身材真好,无论肌肉还是比例,均不逊于韩小犬,接着便移开视线,思虑起其余事宜来。
    周文棠一边披上外衫,一边蹙眉看她,沉声说道:“切忌为此分心。眼下离省试,只余不足两月,书信有我替你送到,你只需专心应考,拔得头筹。”
    徐三微微抿唇,点了点头,这便将那信笺好生收入袖中。周文棠瞥她一眼,忽而勾唇,提起毫笔,状似漫不经心地道:“先前说过,你若没能考中,那我就要和你算一算总账。今日得闲,便先算上一回罢。”
    徐三抿唇轻笑,垂眸看向他笔下所写,却见这男人还当真算起了帐来,先加上她在宫中所制的几身衣裳、涂抹伤处的几瓶软膏、租赁这宅子的银钱等,接着又减去她强塞给他的随年钱等,增增减减,得到的结果也算不得多,徐挽澜完全负担得起。
    她挑眉一笑,才要出言,却见周文棠笔锋一转,又在纸上添了八千银。
    徐三笑容一滞,抬眼看向周文棠,忿然问道:“哪里来的八千两银子?”
    周文棠神色淡然,徐徐说道:“昨日途经城东,见着赌馆已做起了状元局,便着人押了八千两的钱引。如此一来,你若是没考中,便又欠了我八千两。”
    所谓状元局,就是押当年状元姓氏的赌局,若是押得又早又准,得着的银子便能翻上几番不止。而这所谓钱引,是在京畿一带流通的纸币,还不曾流往其余州府。
    徐挽澜一听,又是气急,又是好笑,高声道:“你少诳我。八千两银子,在开封府都能买上几处宅院了,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银钱?你说押了,又有何凭证?就算你押了,那也是你的事,这笔账,可不能算是我欠你的。”
    当此情形,她便连周内侍、中贵人等尊称都顾不上提了,一口一个你字,周文棠听在耳中,反倒轻轻勾起了唇角来,并不抬眼看她,只手持毫笔,不紧不慢地应道:
    “钱可通神,毋需推究根源。押赌凭书,过会儿便给你送去。至于这笔账,我说要算,那就非算不可。阿囡若是考不中状元,只考了探花榜眼,只怕一辈子都还不清爹爹的债了。”
    男人言及此处,缓缓抬眼,故意蹙眉道:“好阿囡,还不赶紧去读书?”
    徐三能言善辩,张口欲言,哪知话到嘴边,她忽地来了志气,勾唇一笑,清声说道:“好。这回我就考个状元,给周阿爹长长脸。”
    被周文棠这么一激,徐三这两个月里,比以往愈加勤奋,每日里修文演武,夙夜不懈,及至当年四月,省试前夕,她整个人的状态,已与当年州试之时不可同日而语。
    科举将至,开封府内的状元局亦是愈发火热,便连唐小郎都按捺不住,从积攒下来的银钱里拿出二两,押到了徐姓上来。
    徐挽澜先前写的那《讨瑞王檄》流传甚广,她暂代崔金钗为官之事,也入了有心人的耳中,因而在这开封府中,她也算是有些名气,押她的人虽不多,但拢共也有百十来个。
    而被押的最多的姓氏,自然就是蒋姓。右相蒋沅,乃是当年省试的主考官,而她的女儿蒋平钏,身为官宦女子,明明不需科考即可封官,可却非要屈尊应考,与寒门书生一较高下。
    蒋平钏非但有如此志气,更还才藻艳逸,名满京华,众人视她为状元之选,也是入情入理,寻常之至。
    然而考试愈近,徐三娘便愈是静心。无论是大热之选的蒋平钏,还是曾胜她一筹的贾文燕,她眼中早已没了这些人,她的敌人,只剩一个——就是她自己。
    芳菲四月时,雾收云卷,微雨如酥。徐挽澜由常缨陪着,手撑绿油纸伞,身背箱笼,朝着考场缓步行去,镇定自若,不见分毫慌张。
    待到走至那考场大门前时,她站定身形,搁下箱笼,垂眸扫了一遍,眼见得笔墨俱全,填饱肚子用的点心吃食也在,这才安下心来,抬手去拿箱中的浮票。
    所谓浮票,即是古代科举的准考证,省试之前,需由考生本人,去衙门申领。其上写的是考生的姓名,出身,外表详述,州试名次,省试座次,卷封字号等,且盖有三方官印,若是没了这个,她今日便进不得考场。
    哪知徐三才一攥紧浮票,身边有一粗壮考生,便倏地撞了过来。徐三半蹲在地,抬眼一瞧,便见那女子的肥硕臀部,如泰山倾倒,朝着自己重重坐了过来。
    她勾唇一笑,脚腕轻转,闪身躲开,而那女人扑通一声坐在雨中,却是不肯作罢,故作惶急失措,忽地伸手扯她胳膊。两相纠缠之际,徐三手中的浮票骤然落入积雨之中,重重墨迹,倏然之间,便被那雨水晕染开来,糊作一团,辨认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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