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君本是花前客(二)
那妇人掏了虎符出来, 舔唇咂嘴, 自鸣得意, 哪知她低头一看, 却见手中那所谓虎符, 竟是几块镖刀粘成的,根本不是那刻有铭文的鎏金虎符。她急火攻心, 这便要逼问徐三,哪知徐三娘便在此时,趁她不备, 猛地将她手中那几块镖刀抢了过来。
那妇人努目撑眉,抬手就要去挡,哪知说时迟, 那时快, 徐三娘猛地一冲, 便将她死死压在墙上,手中那拼作虎形的数块镖刀, 立时扎进了那妇人心窝里去。那女人口吐鲜血, 不敢置信地瞪着徐三,颓然倒地, 死不瞑目。
她的那双眼睛,白多黑少, 目眦欲裂。她的瞳孔深处, 满是愤怒与惊恐。
徐三瞥了两眼, 默然收回目光。
她头一次杀人, 是在燕乐,杀了六七个寻仇的土匪。这一回,是她第二次杀人,一共杀了四个。死在她手里的人,竟然已有两位数了。
前生她是律师,今世她是讼师,然而就是这样的她,竟会走上这样一条血雨腥风的路。
徐三娘咳了数声,揉了揉被抓得生疼的脖颈,随即靠着墙,抬起手,将那被扯得大开的前襟勉强掩上。
真正的虎符,已被她放到了给唐玉藻的那荷囊里头,和碎银混在一块,便连唐玉藻都不曾晓得。而她也清楚,她让唐小郎在原处守着,他便不会走开,这钱囊他派不上用处,多半也不会打开——
毕竟那小子满脑子都是描眉画眼,诲奸导淫,往日里虽也精打细算,颇有一手,但也绝不是爱财贪利之人。而瑞王手底下的人,不敢在光天化日下动手,而那驿馆人来车往,唐玉藻多半不会出事。
徐挽澜顾不得擦拭面上鲜血,歇整片刻,喘顺了气,便急急起身,走到那几具尸首边上,将那镖刀复又拔了出来。没办法,蒲察只给了她一百来块镖刀,她必须省着点用,更还要循环利用。
哪知她先前手上太过使力,那镖刀竟扎得极深,徐三娘眉头微蹙,于那模糊血肉间抠了许久,都不能将其拔出。徐三娘眼睑低垂,嗤笑一声,笑自己落得如此狼狈不堪,竟在死人喉间抠寻,只为拔出杀人凶器。
谁知她才一停手,便听得身后吱呀一声,似是邻舍听着动静,推开了后门。徐三一惊,起身就要跑走,可紧接着却听得身后之人说道:“三娘这是要去何处?”
这声音淡淡的,不急不缓,如敲冰戛玉,温和清润。
徐三一听见这声音,先是一惊,后是一喜,转头一看,便见那人立在檐下,一袭白衣,如雪月寒清,而那眉眼之间,却又带着浅笑,不至太过疏离。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当时当下,一心想见的周内侍,周文棠。
徐三一看见他,眼底深处,尽是毫不遮掩的惊喜之色,周文棠看在眼中,没来由地,竟是微微一怔。他稍稍一顿,视线巡睃,看向立在巷尾处的女人。
她身染鲜血,形容狼狈,瞧那周身气度,已与一年多以前,那个为了情郎告御状的少女截然不同。她成长起来了,学会了决绝与取舍,男人面上不显,心中却很是满意。
徐三随着周文棠入得院内,坐于竹林小轩之中。她急着要将前因后果一并托出,周文棠却是不急,唤她坐到蒲团之上,亲自给她倒了碗茶汤,接着又施施然地,探看起她的伤势来。
徐三抿了口茶水,便将瑞王几次谋反不成娓娓道来,而周文棠默然不语,一边听着,一边拿巾子沾上温水,动作轻柔,给她擦拭面上鲜血,接着更是轻轻抬起她那小尖下巴,看了看她颈间淤紫,而后手指沾上软膏,竟开始给她涂抹伤处。
徐三一惊,下意识闪躲了一下,周文棠却面色如常,抬手按住她肩部,示意她不要乱动,继续叙说。他表现得这般寻常,徐三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多想了。
只是从外表来看,周文棠除了眉眼出众些,皮肤细白些,与寻常男子,并无不同。徐三纵是知道他是阉人,说话间也仍是睫羽发颤,抑制不住那心上的异样之感。
徐挽澜说罢之后,周文棠也已给她涂完了伤药。她微微抬眼,凝视着周内侍,却忽地感到秋风瑟瑟,入得帘中,而自己的胸前也蓦地一凉。徐三一惊,这才发觉自己那被妇人扯开的衣襟,一时之间,忘了掩上。
虽说在这个女尊国中,女子便是袒胸露乳,大摇大摆地上街,旁人也不会多说甚么。但是她衣襟大开,还和周文棠挨得这样近,而他那寒玉般的手指,就在自己脖颈处来回涂抹,这般情形实在太过暧昧,亦让徐三觉得尴尬难言,心间异样。
她咳了一声,抬手去整理衣衫。周文棠面色如常,与她拉开了些距离,一边拿帕子净手,一边缓声说道:“不错。待你面见官家,只管一字不落,重复一遍即可。”
徐三点了点头。她垂下眼来,望着浅黄茶汤之中,那上下浮沉的叶芽儿,随即低声问道:“中贵人……是何时知道我在外头的?”
方才她立在巷间,背对着周文棠,然而那男人推门一望,便唤出了她的姓名。惊喜褪去之后,她渐渐明白过来,周内侍或许早就知道她在外面了,又或者,他出现在这里,本身并非巧合,而是早有蓄谋。
他知自己遇险,却袖手旁观,见死不救,这到底是为何?
竹林小轩,雀鸣啾啾。那白衣男子,默不作声,只扶案起身,踩着柴屐,缓步走到檐下,望着那秋光之中,隐于草间,不住低头啄食的雀鸟。
徐挽澜静静望着他的背影,半晌过后,才听得他缓缓说道:“三娘,若是我每日都来此处,投喂这吟雀鸣鸟,长此以往,我会如何?鸟会如何?”
他此言一出,徐挽澜已经悟了过来。
长此以往,周内侍自然不会如何,而这林间野鸟,若是被长期投喂,却会逐步丧失自行捕食的能力。便好似她,若是永远依靠别人来救自己,没有自保的能力,那么她的漫漫官途,迟早将是死路一条。
周文棠的不救,或许也说明,他相信凭她的能力,能够应付过眼前难关。
徐三薄唇微抿,盘腿坐于蒲团之上,心上微有动容。她虽不知缘由,但她已隐隐感觉到,周内侍对她有心拉拢,有意扶植,而这恰好也合了她意。
待到她与周文棠一同回了驿馆,唐玉藻果然还老实守在原处,嘴里头含着个麦芽糖人,腰间依旧系着她给的那荷囊。徐三心上落定,解了荷囊,掏出那鎏金虎符,摊在手心扫了两眼,便在驿馆里要了间房,安置唐玉藻歇下,自己则和周文棠一同坐上车马,赴往宫苑。
驿馆里那跑堂的小娘子收了银子,坐在架上赶车,而徐挽澜坐在车中,正欲开口,问他今日为何不在宫中,而在城中别院,哪知周文棠却淡淡问道:“这车子是金国人的?”
徐三挑起眉来,好奇问道:“中贵人如何看出来的?”
周内侍看了她一眼,缓声说道:“车前印有金漆图腾,我若不曾记错,该是蒲察一姓的氏族图腾。你在燕乐,和金人打过交道?”
是了,若是崔钿所言不虚,这周文棠早年该是在北方带过兵的。他在燕乐待过多年,对金人多有了解,也并不奇怪。
徐三垂下眼来,笑了笑,应道:“左邻右舍,皆是金人,难免有所来往。”
周内侍瞥了她两眼,沉沉说道:“事了之后,便找漆匠,尽早将这图腾抹去。不然落入有心人眼中,这就是你通敌卖国的铁证。”
徐三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将自己看得一清二楚,在他面前,自己无所遁形。方才她出言敷衍,说甚么左邻右舍,他多半也不曾相信。这通敌卖国四个字,分毫情面不留,或许正是他对自己的提点与警告。
徐挽澜心上一凛,点了点头,凝声说道:“多谢中贵人提点,徐某自会照做。”
周内侍见她如此听劝,点了点头,说话的口气也缓和了不少。二人言来语去,不提文武朝堂之事,只说莳花弄草之道,渐渐地,徐三也被他带得放松下来,心中思绪,也随之愈发清晰。
待到步入殿内之后,徐挽澜时隔一年有余,再度面见圣上,心中所思,已有先前大为不同。功劳是崔钿的,她抢不走,也不会抢,但她可以将瑞王之事,说得丝分缕解,深中肯綮,让官家彻底记住徐挽澜这个名字。
官家倚坐于龙椅之上,面上没甚么表情,而徐三娘先说崔钿夜盗虎符,而后又将自己的猜测一一道来,猜测罢了,则又将前几回破局的过程仔细道来。只是土匪那事也好,崔钿上书暗示官家之事也罢,她都未曾说出是自己使计,只将功劳都安到了崔钿头上。
周文棠立在一侧,挽袖磨墨,官家瞥了他两眼,随即唔了一声,对着徐三缓缓说道:“朕记得你,你是寿州那个告御状的讼师。你不在寿春待着,怎么随着崔丫头,跑到北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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