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万有引力号豪华游轮。
一间最高级别的复式套房,被新鲜花朵逐渐衰腐的气味给浸染了。
那株悬吊于楼梯扶手上的铃兰花束,早已没了当日在新娘手中的清香洁白。
有人下楼下了一半,就势坐在铃兰花前的台阶上,伸手轻抚着残花,自言自语:“新娘说,铃兰花开,幸福自来。可这幸福还没影儿,你就要挂了,可见我这幸福,是来不了咯…… ”
她说这话时,微笑中带着几分自嘲,但并无自怜自伤。随后,一身运动装扮,出房门去。
关门刹那,这花束竟凭空摇曳了几下,好似在摇头感叹:人是来了,谁让你自己不回头呢?
******
“假期马上结束,你决定得怎么样了?”手机那头,老魏浓重的鼻音传来。
“我当然更喜欢林汉的本子。”沈黎一向言简意赅。
“唉……看剧本是挺好,啧……”老魏独自嘟囔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行,我来落实合同吧!”
沈黎在这边无声地笑了。
对于选戏,无论有何分歧,他都拥有最终决定权。团队一贯的尊重,让他很是感激。彼此已是交心的伙伴,无需多言,他只说:“辛苦你们了。”
“你可别!我要是违拗圣上的主意,恐怕听到的就不是‘辛苦了’吧!”
才懒得给这个贫嘴捧哏,沈黎又嘱咐一句:“趁着过年多陪陪嫂子跟楠楠,把病养好了。”
早前,经纪团队就开始敲定下半年的档期,重点是电影项目。经过筛选,三部电影进入最终选择,团队把它们牵扯到的三姑六婆所有信息,都跟沈黎讲过。也屡屡暗示,那部大导许翼的大制作武侠电影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虽然是双男主,但这个人设很有魅力、很完美,演好了你会在无数观众的见证下碾压那个谁!”经纪人范儿是这么说。
那个谁,是电影圈一位红了十几年的男演员杨鹰,资历名气人脉都非常强大。唯一不足是演技一直差口气,屡屡入围,屡屡失望而归,至今没有拿到足够分量的奖项肯定。
团队的意思是,可以借着跟前辈“双男主”的机会,充分表现。若最后成片效果好,沈黎可以算是踩着前辈上了一个台阶。若效果不好,也没什么损失,有杨鹰在前,票房口碑的重担不由他扛。
可这么支离破碎的故事里,怎样才能塑造有说服力的角色?
沈黎确定,即使没有看到林汉编写的《谜·宫》,他也无法说服自己去接那部戏,在他心里,好故事是电影不可或缺的要素,也许每位导演拥有各自不同的表达风格和叙事方式,但其内核必须清晰完整,否则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电影。
林汉是这几年迅速崛起的影坛怪才,靠一部小成本处女座展露头角,之后不断有作品在国外电影节参展,并获得好评。独树一帜的电影风格和惊艳的故事能力,让他很快在电影圈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沈黎很喜欢他的作品。
沈黎不是科班出身,但因着名导史杭挖掘入行,起点高,很有些被人鄙视的清高,对于一些明摆着的圈钱电影,他冒着得罪人的风险,也不愿意接。
有一次,几个投资方老板在饭桌上喝得脸通红,临时攒出一个集合当下最热门狗血元素的故事,大老板的女朋友自然是要演女一号,男一号原本大价钱力邀一位影帝未果,就找上了沈黎。
拒绝之后,沈黎立即丢掉了该老板参与投资的另一部电影《酒旗风》,虽然他都已经接受了两个月的散打培训,准备入组了。
这部戏后来票房不错,还提名了好几个主流电影奖项,老魏一直觉得很可惜。
用一部烂片换一部好片?
沈黎不肯舍,也就无法得。
他有洁癖,爱惜羽毛。
******
挂了电话,换上健身装备。
没想到,为顶层最高级别套房设置的健身房内,居然又响起了老魏熟悉的声音,沈黎第一反应是环顾四周——莫非他跟踪着自己,上了万有引力号?
“我觉得大家都不是小学生了,应该对这种传言有基本的分辨能力。”
原来是跑步机前配置的电视,正在播报老魏的电话采访录音,屏幕上显示“沈黎经纪人魏先生独家回应抢角门!”
一个扎马尾的女人正在跑步机上慢走,长发有韵律地甩动在背后。这背影让沈黎心里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心情。
这已经是第三回,在游轮上碰到她了。
第一次,沈黎上船头一天,新鲜劲正足。他挂着相机到处捕捉美景,最后信步来到16F的甲板上。夕阳西下的海面,就是一幅横亘于天地之间的幕布,上演着任何特效都无法复制的景象。沈黎的镜头,一时朝这儿一时朝那儿,生怕错过了阴阳相割的震撼时刻。
镜头四下寻觅,忽然就框进了一个曼妙的身影,不肯动了。说来也怪,有人精心雕琢,也未必能让人燃起兴趣,多看两眼。有人什么都没做,甚至只留给世界一个背影,就被传颂多年。
阳光温柔,天还是冷的。
镜头里的人穿着单薄,一袭黑色贴身长裙,毫无修饰地勾勒着窈窕身姿,红色披肩自背后包裹住她,还能看到披肩两端的红色流苏自她身前垂下,在风中舞动。
她面朝夕阳,一动不动。阳光将她整个人的轮廓,融进了无限金色之中,似乎光线再强一点,她就要消失在眼前的金色里了。
沈黎改变站位,调整镜头,焦距、光圈……咔的一声,一头飞起的长发,将画面一分为二——优雅倩影与黄昏美景。
他低头,端详了这个背影很久,早就超过了对照片的检验时间。他其实是在想,要不要上前,走到她面前去,看清她的样子,打声招呼,把照片给她看看。
最后,他没有。
第二次,是在游轮停靠于一座岛国上时。入住酒店之后,他自然地在岛上各处溜达,谁知大雨说来就来,他快步往回,四处张望找寻地方避雨。
忽然,绕过弯路,就见不远处的伞下,一个绰约的背影正悠闲散步。尽管只是大半个背影,他也一眼就认出是她。
一个念头突然窜进他脑海中。
他加快脚步,正准备付诸行动,前面的人又突然停了下来。
沈黎跟着一个急刹车,就见她将伞递给了对面走来的一对父女。那个年轻的爸爸,不知是否真的出于感谢,用一口不知哪国口音的英语,问她要联系方式。
她摆摆手,话都不说一句,径直往前走。
沈黎面无表情地与那个抱着女儿的男人擦肩而过,继续默默前行。
“我只是跟她同路而已。”
跟着她的背影回酒店的路上,沈黎这样自我开脱。
起初她还用手挡雨,后来她干脆从路边捡了一片蒲扇大的叶子,沈黎不认得这是何种植物长出来的,但见她手拿叶杆,撑伞一样,把叶片举过头顶,继续雨中漫步。偶尔抬头,得意地欣赏一下这新伞,隔着朦胧雨帘,沈黎依稀能看到她精致的侧脸。
她耳朵里塞着耳机呢。难怪这么不警觉,真是心大,沈黎心想。
她就这么一路慢悠悠地走回酒店,也没有回头看过一眼,没有发现身后不远处,有个人神经质地跟了她一路,淋了一路的雨。
要不要上前?要不要把自己的各种感冒药拿给她?会不会被当成跟踪狂?
犹豫之间,她已经拎着那把湿答答的“伞”,进了电梯,只留给他一个侧影。
站在入口处,沈黎暗暗给自己立下一个目标:下次,下次碰到她,一定要走到她面前去。
好像是老天开玩笑,在之后渐渐百无聊赖的海上行程中,他再也没有遇见过她。以至于他开始默认,她已经在途中某一站下船了。
没想到,就在游轮逐渐接近大陆的这一天,他已经断了念想的时候,她,又出现了,她竟然是跟他同一层的旅客!
可是这次,沈黎又对自己食言,没有上前。
他径直走到器械区旁,进行热身,同时又忍不住腹诽,为什么会有人喜欢看这么无聊的娱乐八卦新闻?
这种爆料,分分钟可以编几十条。
不经意间,瞟向那台跑步机。
这次,他能看清那是个年轻的亚洲女孩,大概也是中国人,可能比自己还小几岁。骨相撑起惊艳轮廓,汗水打湿碎发也难掩那张精致的脸,比他合作过的任何一个女演员都要美。
他忍不住摇了摇头,心里难掩失望——他心中描绘的她,该是一朵高岭之花,不会乐于以他人八卦下饭。
身在贵圈,他自然知道许多旁人不清楚的辛秘,不过,他从不传递他人闲事,也深恨别人编排自己。
关掉多余的心理活动,沈黎很快投入到健身当中,对于演员来说,身材管理是不论忙碌或休闲,都必须坚持的事。
******
距离游轮停泊靠岸只有几天了。
沈黎每天的活动无外乎宅在屋里看剧本、追剧、健身,要不就是戴着帽子或口罩,一个人在游轮上各处闲逛。上部戏杀青后,他果断丢下团队,飞去了国外,走了几个国家,然后登上这条船。
一是为走出上一个角色,找找自己;二是为观察不同的生活方式。
偶像+演员的双重身份是非常脆弱的,专业的团队、狂热的粉丝,把他包围得如同真空瓶里的小白鼠。偏偏表演是需要大量对人物的揣摩、对生活的观察以及不同经历才能吃透的行业,他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尽量跳出自己生活的这口井,出来接触真实的人生,否则只能在片场不断透支自己。
他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登上这条船,虽然无意在这里交到朋友,却也能感受到空气里弥漫的留恋之意。
万有引力号就像是一个独立的乌托邦,这里每个人的生活看上去都无忧无虑,人生唯有美食、游戏、音乐和大海。
一旦踏上大陆,美梦就结束了。
今天正好是除夕,6F开始了一场盛大的派对,最值得期待的还有普通游轮上无缘得见的烟火盛典。
游轮上开设了五花八门的主题餐厅,其中有两间餐厅直接为中国游客开设了年夜饭趴,那些海上旅行过年的中国家庭以及凑热闹的外国人,都早早订好了桌。
而沈黎,想想自己孑然一身,还是不去凑那热闹了。
他六点钟出现在顶层的星光餐厅。
此时,夕阳已沉入海中,天幕渐渐变浓,泛起星光,好似深色帷幕上缀满钻石,玻璃之外是茫茫的大海无声。
因为要控制饮食,即使是除夕,沈黎吃得也很克制,适量荤素,搭配果蔬汁。期间,他给爷爷奶奶打了个电话拜年,老人家问什么时候能回家,沈黎照旧像往常一样回答——得空就回去。
其实他每年都会抽空回老家几趟,一是去母亲墓前,打扫祭拜,二是看望年事已高的爷爷奶奶,但除夕、中秋这种家人聚齐的场面,他往往主动回避。
所以,习惯了一个人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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