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40.阿鼻地狱 (15)

    乾达和另外几个奴隶将走路都摇摇欲坠的阿奢尼王抬回无间王宫深藏于大山深处的寝宫。高高的穹顶被几根细细的视肉柱子撑起, 许多夜明的苔藓菌类蔓延在不知道是石头还是铁铸就的墙壁上,在粗糙的地面上投下一副淡淡光晕组成的画, 似乎是一名摩耶鬼架着战车驰骋四野的样子。寝殿中间一张被重重纱罗笼罩的巨大床铺, 似乎是用某种巨兽的骨头制成的精美床架,床头上一个硕大的类似山羊的头颅,只是那头骨上有四只眼睛,而且双角太过巨大尖锐。
    奴隶们将阿奢尼王高大沉重的身体放在床上, 一些侍官便匆匆为国王换下了身上的华服。一番忙乱后, 众人退下, 乾达以今晚侍寝的身份留了下来。
    乾达刚才借着接近阿奢尼王的机会, 用了点红无常最简单也最不易察觉的魅惑之术。这种法术会令目标对红无常产生好感,和催眠术有些类似, 通过一些有技巧的发音和引导, 再配上红无常们通常十分美艳的外貌,常常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另目标放下戒心, 不由自主地被牵引情绪, 也方便红无常们进一步施展托梦术或观情术这类更复杂的法术。这种法术对付一些对他们有防备的人可能没有那么好的效果,但若对方毫无防备下,比如阿奢尼王这样,便是个事半功倍的厉害法术了。
    而他之所以另阿奢尼王这么快便“醉了”, 其实是在用过魅惑之术后,在此之上又叠加了催眠之术, 便是为了借此机会, 对这国王施展托梦术, 去梦里寻找线索。
    他想了想,决定将他的引魂铃化现出来。
    引魂铃和渡厄伞是由红无常的命魂炼就的,是红无常身体的延续,就如同青无常的斩业剑一般。若是一般的红无常,平时这些东西不好一直显露在外的时候,便可将那渡魂铃吞入腹中保存,而渡厄伞也可以缩小后收入袖子里。
    不过乾达毕竟是个候补的红无常,他的引魂铃渡厄伞也不是他自己的命魂炼成的,不能这样随心所欲地变化操纵。不过近些年大概是由于他用的多了,那引魂铃渐渐地也与他产生了一些联系似的,最近也学会了其他红无常把铃铛藏在肚子里的方法。
    只是重新呕吐出来的时候,到底还是不如一般的红无常那么顺畅,试了好几次,最后还是用手指扣着喉咙,才连着好多其他的尚未来得及消化的食物吐了出来。乾达一脸地恶心嫌恶,用两根指头将那两枚铃铛拎出来,扯了块阿奢尼王的被子擦擦干净。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施展,便骤然看到殿中烛火一阵乱窜,一道阴风扫入,不多时便听到压低的一声“乾达。”
    是愆那!
    乾达手忙脚乱地把引魂铃塞到腰带里面,转身果然看到愆那从高处的一道细长的窗口翻身进来,轻巧地落在地面上。乾达注意到愆那的皮肤已经开始发青,角也开始弯曲起来,想是变形丹的效力快要过了,他却没有吃下新的。
    “你怎么也来了?”
    愆那指着那张大床,言简意赅地说,“通道在他床下。”
    乾达一脸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从三王子那打探出来的。”愆那不打算告诉他契约的事情。
    一想到愆那是怎么“打探”的,乾达就一肚子火气,脸也黑了几分,“哼,看你平时总是一脸正经,没想到干起这种事来也是得心应手。”
    愆那听出他语气里浓浓的醋味,啼笑皆非道,“你不是也跟那个王又抱又摸的,现在来说我?”
    “……我能保护自己。之前要不是我及时出手,他就亲上你了!”
    愆那头疼一样地翻了个白眼,“行了!正事要紧!”
    两个鬼弯下腰,费力地往那并不宽裕的床底下钻。这床虽然高,但对于愆那这种高大身形的鬼来说还是拥挤了点。两个鬼在床底下摸了半天,终于愆那用掌心的鬼火照到一块地砖的颜色与别处不同,敲了敲,果然是空心。他们又四下按了按,终于按到一块不起眼的小砖头,不知何处传来笃笃作响的齿轮声,那颜色不同的地砖便忽然下陷,然后移开了。
    愆那和乾达对视了一眼,往那洞口往下看。黑黝黝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愆那首先过去,脚先伸进去,探了探,没有探到底。他抬头对乾达说,“我先下去。”
    乾达点了点头。
    愆那一松手,整个人便飞速坠落。他打开手掌,青色鬼火照映出四周拥挤过来的石壁。可是短暂的下落之后,四面空间忽然开始无尽延伸开来。
    那是一个广大恢弘的地下溶洞,巨大的石笋如无数立柱般连接着高广的穹庐和脚下蔓延开来的崎岖大地。黑暗浓稠如墨,从四面八方迫近,而愆那整个人仿佛一颗青色的流星缓缓坠下,打破了这无边的黑暗和寂静。
    倏然间,一道青光从愆那背后绽放而出,瞬间凝聚成斩业剑飞到他脚下,一点点减缓他下落的趋势。剑身散发出的光芒照亮了他四周的方寸之地。
    没想到这无间王宫的地下竟然挖空了这么大一块。
    还未落地,忽然听到高空某处传来一声惊慌失措的尖叫。愆那知道是乾达跟着跳下来了,连忙架着斩业剑飞起,凌空一把将飞速坠落的乾达接住,两个人被乾达下降的速度带着往下沉了好一段才稳住,愆那感觉自己手臂差点就被砸断了。然而看到怀里的乾达惊魂未定地抱着自己,又忽然觉得他很可爱,于是脸上也露出几分笑意。
    乾达却以为愆那在笑话他,脸上发热。竟然被愆那看到了自己那么丢人的样子……他于是用力一推愆那,结果身形不稳,差点又从斩业剑上掉下来。愆那忍着笑把他拉住,骂道,“乱动什么,这下面还有一段距离,你想摔成肉泥吗?”
    “……”
    两个人落了地,愆那举起剑,那剑身上便燃起了熊熊青色鬼火,照亮四周的景象。到处都是巨大而壮观的百鬼塑像,足有几十丈高,如迷宫一般重重排列着。阴森颤动的光影里,那些狰狞的鬼脸也愈发凄厉阴冷,张牙舞爪的姿态扭曲怪异。有些鬼甚至连脸都没有,头上只有一张空白的微微起伏的平面。还有相当一部分的塑像根本就不是人形鬼,或有阿吉虫首尾都蔓延着无数触手,或有无数零碎的肉块器官堆叠起来的混沌鬼,还有一堆毒蜂时而聚合时而散开的蜂人鬼。
    乾达叹道,“这都是谁雕的?哪有这么多闲工夫雕这个?”
    愆那皱眉,他感觉这些雕像应该不是偶然在此处的。
    他隐约记得曾经听酆都里年龄成谜的女神孟婆醉酒后说起过什么古老的阵法,要用到地狱中所有鬼的“替身”。所谓替身,便是仿照真实的鬼造出的纸人或是雕塑。不过看这些雕像,身上落满尘埃,还结了不少蛛网,似乎已经被尘封很久了。
    “走吧。”愆那只想尽快找到库玛摩罗。
    他们再次飞起,飞到一座视野里最高的罗刹鬼的头顶,往四下一看。类似的雕塑如森林一般蔓延开来,只是在接近这巨大空间中间的一片地方,似乎没有雕塑。
    难道这些雕塑都是围绕着那片空地建的?
    愆那架起斩业剑,径直往那片空地飞去。等到接近了,便不由得低呼一声。
    那片空地,密密麻麻,一层一层,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
    全都是无手无脚,肚子大得仿佛怀着孕的人形鬼尸体。和他们之前无意中见到的那箱子中掉出来的女尸如出一辙。
    乾达用手捂住口鼻,那股尸体腐烂的恶臭令他胃里一阵阵反酸水。愆那眉头皱成一个疙瘩,犹豫了片刻,还是缓缓降了下来。
    成堆的尸体间,甚至难以有下脚的地方。那些发黑腐烂的尸体上爬着许多食腐的蛆虫,肢体断裂的伤口尤其严重,很多都已经腐烂得看不清面容了。这些鬼中间有雄有雌,但全大都有着怀孕一般硕大的肚子。而且另愆那在意的是,有些鬼的肚子虽然是瘪的,但腹部的褶皱太多,显然曾经被撑开过。而且他们的私|处却似乎被什么东西撕扯开,黑洞洞地大开着。
    难道……是肚子里的东西爬了出去……
    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什么东西,在死后还可以孕育?
    愆那找到一具肚子如赘肉般堆叠着的雄鬼尸体,忍着恶心的感觉俯下身仔细观察那被撕开的伤口。那伤口太大了,甚至可以看到体腔之内,什么内脏都没有了,似乎已经被什么东西吞噬掉了。
    他忽然想到人间一种名叫冬虫夏草的东西。虫卵沉睡在泥土里,却有无数菌丝钻入它的身体。它无声地尖叫扭动,却无法阻止那些菌丝吞噬它体内的一切器官。直到夏天到了,原本的虫子却再也无法破土,它只剩下了一层空壳。而在它的头上,那些菌丝反而欣欣向荣地生长着,涅槃成那古怪的草药。
    这是……蛊么?用鬼的尸体养出来的蛊?
    那些从肚子里爬出来的东西去哪了?
    愆那再一转头,从尸体的空隙间,隐约看出那地面上似乎有刻字。他拨开了一些鬼的尸体,才发现这果真是一个阵法。那些刻下的字符都已经模糊不清,而且不是他已知的任何地狱的文字,只是看上去有些像是阿鼻地狱的文字。
    有可能是某种古文体?
    愆那蹲下身去查看那些文字,越看就越觉得那些字符似乎有某种催眠一般的效果,看久了就如同蝌蚪一般蠕动起来。他用力闭了下眼睛,再仔细看,那些文字又变回了最初残破断续的样子。
    却在此时,他听到乾达咦了一声。
    愆那抬头,发现乾达站在阵法之外,盯着一尊雕塑看。那雕塑是摩耶鬼的样子,六只手舞在空中,每只手都攥着一道法器,猛一看有些像是人间刻画的千手观音的姿态。
    “怎么了?”
    “这个雕像……好像在看我?”
    愆那皱眉,“什么意思?”
    “刚才我走到这儿,一抬头,好像看到他的眼珠在慢慢往我这儿转。”
    愆那站起身,盯着那雕像看。那眼珠子确实是正对着乾达,可再怎么看也是石头雕铸而成的,不可能动才对。
    “你是不是看错了?”
    乾达似乎也这么怀疑。但他面上现出几分不安,转头对愆那说,”我们离开这儿吧。”
    愆那知道,他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诡异的东西。其实他自己也有感觉,刚才降落下来的时候,他周身的鳞片都竖立起来,把外面那层正在消退的罗刹鬼的表皮都撑破了。这里……有种极为肮脏邪恶的感觉。
    没错,就算是鬼,也还是能感觉到最可怕的邪恶,也还是会惧怕。
    “我们走。”愆那站起身,祭起斩业剑,将乾达拉到剑上。可是他们刚刚升起不久,忽然间只听乾达大叫一声“小心!”便觉得耳后一阵飒然风声,他整个人都被乾达扑倒,从剑上摔下来,掉在砸在几个尸体上。他回头一看,却见一道巨大的石箭插在不远的尸堆中,刚才若是慢了片刻,他的整个胸口便都会被那手臂般粗的箭矢贯穿。
    愆那和乾达喘着粗气,惊魂未定。愆那一下子想起来刚才过来的时候就看见过一个举着弓箭的疾行鬼,立刻抬头往那个方向望去。
    只见那疾行鬼手中的箭果然没有了,而且那双石头雕刻的天灯般的大眼睛,此刻也转向了他们的方向。
    怎么回事?
    愆那站起身,试探性地往法阵外踏出几步。忽然间左边一阵巨响,耳边是乾达的惊呼,“头上!”
    愆那一抬头,便看见一道巨斧凌空劈下。他来不及多想,连忙滚到一边。然而紧接着另一把巨剑又赐了过来。一霎那,愆那附近的巨型石像们似乎都活了过来,而他就如一只小小的蝼蚁,在接连不断落下的庞然攻击中左右支绌,甚至险些被一个巨灵鬼的大脚蹋扁。乾达看得惊心动魄,吓得魂儿都要出窍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喊道,“快过来!到法阵里来!!!”
    愆那听到他的喊声,连忙纵身一跃,扑到那尸堆中间。此时正从半空中落下的那柄斧头却在距离他的额头不到一尺的地方静止不动了。
    不仅仅是斧头,所有原本活动的雕像都静止不动了。
    愆那大口喘息着,冷汗从额角流下。
    原来这法阵竟然是进来容易,却出不去的。
    乾达连忙冲到他身边,把他从那巨斧之下拉了出来。两个人跌倒在一处,狼狈不堪。
    愆那想要推开乾达坐起身来,可是乾达刚要站起身,却忽然听到丁零一声,什么清脆的东西掉到了地面上。
    愆那低头,看到是一对铃铛。
    一对熟悉的铃铛。
    乾达忽然惨白了脸,忙弯腰要捡拾,却被愆那抢先一步一把抓起。
    铃铛大约有一枚最大的丸药那么大,上面雕刻着复杂而精致的纹路。每一个红无常的命魂都是独一无二,所以命魂炼就的引魂铃上的这些纹路自然也是独一无二。
    而这两颗铃铛上的纹路,他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就算让他闭着眼睛,他也能画出来。他将这样东西交给一个他全然信任的人类,而这个人类此时应该在人间的汴梁才对。
    愆那整个人似乎也成了石像,唯一在微微颤抖的,是他的手。
    乾达脑子里一瞬间也一片空白。
    他刚才光顾着拉愆那,把藏在腰里的这东西完全忘记了……
    “你……”愆那只说出来一个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乾达忽然间感觉十分害怕,比刚刚进入地狱的时候还要害怕。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来挽救一下。什么都行。
    “愆那……我……”
    愆那的身体抖了一下,他那双已经恢复成澄黄色的眼睛,缓缓抬了起来。他不敢置信地看向乾达,那里面弥漫着困惑和……恐慌。
    “颜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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