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光峰。
冰冷黑暗的无际崖底寸草不生, 单是站在此处,便能感受到时不时从四面刮来的罡风,是灵力都无法遮挡的风刀,打在皮肤上生生得疼。
可一道白衣身影却端正地跪在惩戒弟子用的石台之上, 一动不动, 面色肃然。一双剔透的琉璃眸子却一直望着天玄剑宗山门的方向, 不知已经望了多久。
而奇异的是,他身上竟没有任何束缚,只是单纯地跪在那里, 却仿佛要将自己跪成一块顽石。
“行止!!!”
蓦地, 一道夹着怒气的女声穿透了重重禁制, 又穿入了洛行止脑海之中。
是妙音尊者的声音。
似乎凝固了一般的霜眸突然动了动, 转而移向了另一个方向。
那里,便是本峰首殿摇光殿。而此时, 妙音的曼妙身姿也已然由那个方向爆射而出, 转眼间便来到了无际崖。
随在她身后的,还有他的师尊, 天玄剑宗掌教洛幽尘。
二人在他面前落地,妙音一步便迈了过来, 水葱一般的指头几乎要戳到洛行止的脑门:“你啊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洛行止垂眸:“弟子知错,因而在此领罚。”
虽是认错, 却没有丝毫愧疚的样子, 仿佛只是换了个地方及姿势清修罢了。
妙音一见, 本就烧到心头的怒火一下子便窜到了头顶:“知错?!那你说说,你哪错了!!!”
洛行止默了默:“弟子不该偷玉令。”
妙音点了点头,正等着洛行止承认下一项罪名,却发现前者竟闭了嘴,没音了。
她秀丽的眉梢顿时跳了跳:“没了?!”
洛行止不说话了。
于是妙音也气得说不出话了。
一直默默观察的洛幽尘终于开口了:“行止啊,你可知我为何要将阿远关押在无际崖?”
洛行止抿了抿唇:“请师尊责罚。”
洛幽尘终于叹了口气,他一手带大的徒弟,他自然了解。洛行止自少年时期便见不得风清远受罚,当年他偷偷抄好了经文给后者送去的事他早就知晓。
不是没管过,可这个宝贝徒弟性子不是一般的拗,一旦他决定了什么事情,哪怕拿着剑逼着他也不会有丝毫更改。
“你成越师叔才陨落,此刻正是阿远心中仇恨最重之时,因此才会生出心魔来,”洛幽尘捋着胡子顿了顿,“将他押在无际崖,一是为了压制他身上的魔气,二来乃是为了让他能冷静下来啊!”
他无奈道:“你此刻放了阿远走,万一他直接去找魔尊寻仇,会是成离的对手吗?”
洛行止听他说完,不为所动地摇了摇头:“师尊,清远不会冲动的。”
妙音又忍不住了,驳道:“他现在神识波动,你怎么就知晓他会不会冲动行事?!”
洛行止又不回答了,只低了头:“请师尊和师叔责罚。”
“你!!”
妙音气得一跺脚,转而便对洛幽尘急道:“师兄,自己的徒弟,自己管教罢!!!”
话一说完,还没等洛幽尘回答,她便怒哼一声,化光而走了。留下师徒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好一会,洛幽尘才叹了口气,也不顾掌教形象了,上前两步一撩衣摆,便坐在了洛行止身边。
“行止啊,”洛幽尘此刻倒有些像凡世里的老父亲了,语重心长道,“师尊看着你长大,知晓你与阿远私交甚笃,可正如你妙音师叔所说,阿远会否冲动行事毕竟是个未知数,你不能如此笃定。”
“师尊……”
洛行止的态度也有些软化,不再一味要求领罚了,却仍是固执道:“弟子就是知道。”
他肯定道:“清远一直都比我聪慧,他此刻定在拟定计划,而不是直接冲上魔宫。”
洛幽尘又叹了一声,决定不再与他在此方面争执了,于是转了话题:“你对那孩子的心思,其实为师也是看得出的。”
洛行止倏地抬起了头,有些不可置信地望了过来。
洛幽尘却未明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又道:“当初为你取名‘行止’,便是希望你能够做事行止有度,相信你也明白……”
他起了身,低声道:“你想在此,为师便留你在此。禁制为师便不再施加,只是……你好自为之。”
“……弟子遵命。”
洛行止跪着向前者行了一个弟子礼,再抬起头时,洛幽尘的身影却早已消失于无际崖底的罡风之中了。
他再度转了视线,望向了山门的方向,好似一直望着便可以再次看到那抹熟悉的背影一般。
一直站在他另一侧围观几人谈话的风清远终于叹了口气。
“真是个傻子……”
洛行止在石板之上足足跪了十个月。
这十个月里,前一半时间他都在望着山门发呆,同时口中默默念叨着剑谱经文之类,而后一半世间,却都被他用来练习一本不知从何而来的琴谱了。
风清远也百无聊赖,所幸便坐在他身边听起琴来,听着他由艰难成调到反弹如流,不知不觉便又过了十个月。
——然后洛行止便在崖底练起剑术来。
剑修习剑的基础,是由挥剑开始的。洛行止日日挥剑,直到天玄剑法每一招都变得精准无比,毫无瑕疵之时,便就地一坐,冥想了起来。
直到二十年后他引来出窍天劫,妙音前来查看时,才知晓,这位还真的就是换了个地方修炼而已!
然而此时妙音已经毫无脾气了。
于是二十一年零八个月后,据说被罚入无际崖最底层的行止真君回来了,还从元婴真君变成了出窍真君!
一时间,所有剑宗弟子都开始怀疑起来——所谓刑罚最可怕罡风最强烈灵气最稀薄的无际崖底,其实是个修炼宝地吧!!!
不……
跟着洛行止从无际崖底飘上来的风清远摇摇头,是因为你们洛师兄其实是个变态!
两月后。
百年一度的弟子大比正进行的如火如荼,数十座演武台上,各色灵力或剑光交织的光芒看得人眼花缭乱,可主位席上的五人却都兴致缺缺。
“唉,好苗子是愈发难找啦。”身着繁复礼袍的洛幽尘捋了捋长须,叹息道。
听他所言,边上几位峰主也不约而同地点点头。的确,天才难寻,饶是三宗之一的天玄剑宗中,可堪“天才”二字之人也寥寥可数。
“哼,”见他们如此,看台边缘,一个相貌颇有些魁梧的男子却冷哼了一声,“天才又如何?若是做了白眼狼,还不如一个废物!”
“重山师兄!”几人中唯一一名女子柳眉一竖,轻叱了一声。可重山并未发觉其余几人瞬间变化的脸色,梗着脖子怒道:“妙音师妹,怎么你也这样!风清远那小畜生转投魔宫,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你们一个两个的为何还这么护着他!”
“你!”
妙音气急,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干脆把头一侧,不理他了。
洛幽尘见状,也不自然地笑笑:“好啦好啦,你们二人就不要再吵啦”
两人均轻哼了一声,谁都没再开口,看台上的气氛一时尴尬起来。就在此时,突然有铮铮琴音传来。几人不约而同向声源望去,却见不远处高级弟子的演武台上,一个颀长身影正迎风而立。
那人身着剑宗校服,澄心丝织就的白衫上点缀着少而精致的玉饰,仅被一根玉簪束起一半的长发因打斗产生的疾风烈烈飞舞,远望竟如山水泼墨。他手中不见琴踪,身前的空气却微微扭曲,透出淡淡的弦光来。
而与他对垒的是名身材魁梧的青年,手中一把巨剑虎虎生风,端的是力拔万钧。可此人脸上却毫无惧色,手指轻拨数下,几道无形气刃便以疾风之势袭向对方,却角度刁钻,叫人避无可避。
对手非是敏捷型修士,主要防守的只有要害部位,因此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偏偏这攻击看着轻飘飘的,实则力度奇大,还偏偏全打在他真气流转薄弱之处,他一时应接不暇便踉跄了几步,跌下了擂台,输得心服口服:“谢大师兄手下留情。”
见那边战斗结束,为首的老者袖袍轻挥,传音道:“行止,过来吧。”
白衣青年手指一顿,向此处看了一眼,衣袖轻扬,朝对面还未起身的弟子微微点头,而后身形一动,出现在了几人面前。
“师尊,师叔。”行完一礼,洛行止直起腰来,面色平静地等着长辈开口。
洛幽尘“嗯”了一声,满意地望着自家徒弟。面前的青年丰神俊朗,虽正该是意气风发之时,气质却澄净冷冽,不骄不躁,挺拔纯粹如修竹松柏,不论谁见了,只怕都会由衷赞一句“栋梁之才”。
只是某些方面……实在执拗的惊人,也不知无际崖底的罡风有没有将他这倔脾气刮正些许。思及此,他又捋了捋胡子:“行止啊,这次感觉怎么样?”
被唤到名字的青年微微低头:“未寻敌手。”
“哈哈哈,好啊,好啊!”未待他人开口,方才还满面怒容的重山尊者就抚掌大笑起来,好似徒儿是他教出来的一般,“得徒如此,仙门盛矣!”
“师侄啊,你可不知道,本尊真是怕极了你被风清远那混小子带偏了去!”重山“哼”了一声,“放着师尊的大仇不报,反而投了那魔头麾下!真是没心没肺!!!”
“师弟!”
这下连洛幽尘都听不下去了,忙开口喝止,重山却只是一甩头不再开口,倒是毫无自己说错话的自觉。
前者下意识有些担忧地看向洛行止,却见他眼观鼻鼻观心,竟好似什么都没听到一般。感受到他望过来的视线,洛行止便抬起眸来,平静道:“师尊,徒儿有一请求。”
洛幽尘心中大约已经有所感觉,点头道:“说来听听吧。”
“大比结束后优胜者可入剑冢选剑,”洛行止低声道,“若此次徒儿能选到本命剑,请师尊允我下山历练。”
前者沉默了一瞬,然后叹息道:“看来……为师拦不住你。”
洛行止不做声,只是低下头,让人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而洛幽尘只是有些怜惜地看着不肯松口的徒儿,叹了一声:“便随了你吧。”
比起其余几人,他是最了解自己的徒儿的人。百余年的相处,这个徒儿是何想法,他早已了然于胸。有些事,若不解决,迟早成为他修行路上的巨壑,掉下去,就爬不上来了。与其拘着他,不如放手让他自行解决。
似是意外自家师尊竟答应地如此干脆,洛行止怔了怔,眼前划过一双线条飞扬的眉眼,再次行礼。
“多谢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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