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英美]启示录》34.4

    2092年。普罗米修斯探索号。船员,18。目的地, 未知领域。
    庞大的飞船无声无息地在Zeta Riticuli星系行进, 宇宙浩瀚,静谧而幽暗, 无数星体闪烁出燧石般的微光。就连这伟伦公司造出的最大一艘探索舰在这里也不过如同沧海一粟, 生命的奥秘皆诞生于此, 隐藏于此,也埋葬于此。
    在这次漫长的探险之旅中,为了确保船员们的安全,以及快速渡过途中过于枯燥乏味的时光, 所有伟伦公司招募的探险队队员都进入了休眠仓, 在维持身体机能的同时保持深度睡眠状态。而船上一切事宜与操作都交与两位生化人,伟伦公司的财产之一,大卫与露西。
    为了降低损耗, 在没有人类到处走动的情况下, 飞船里的光源只维持在最低能见度的标准,显得昏暗而幽静。但这丝毫不会影响生化人的行动——当轮值的大卫检查完飞船所有装置确保一切正常后, 他如往常一样来到了露西的舱室,很绅士地敲了敲门,彬彬有礼地说道,“请问我可以进来吗,露西?”
    里面顿了一秒, 然后传来她柔和的声音, “是的, 请进,大卫。”
    得到许可,于是他打开门走了进去,抬眼就看见露西正背对着自己,拿着相当复古的软毛油画笔,在一大张白纸上作画。他来的时候露西正在做收尾工作,她看上去相当认真专注,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头与他打招呼,只是细致地挪动着笔尖做最后的填补。和她最初上船刚开始学习油画时的抽象风不同,越来越多的意象和色彩开始出现在她的画作里,从单一的线条到复杂多变,从过于饱满浓重的泼墨到如今的协调,统一,庄重,从面目不清的人物神态到细致入微的眼神动作,逐渐变得栩栩如生——而这一切,只发生在半个月之内。
    大卫走到她身后,歪头,目光仔细地扫过画中每一个角落,他的脸上依旧毫无波澜,而且一眼就认出这幅画的起源——
    “米开朗基罗,在梵蒂冈西斯廷教堂的壁画,《创造亚当》。”
    这幅画根据创世纪第二章而作:“耶和华神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的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名叫亚当,耶和华在东方立了一个伊甸园子,把所造的人安置在那里。”米开朗基罗为了集中注意力于大神的创造,以及亚当的诞生,便把神和亚当安量在左右两边的空中和陆地上。画的右边是创世神耶和华,飞翔在空中,他左手抱着天使们,右手伸向亚当。而亚当全身裸体,躺在左边的陆地上,一手伸向他的造物主。他们的指尖几乎都要触碰到一起,却最终永远无法真正相触。
    那生命的火花即将从神的指尖跳到亚当的指尖。这是创造生命最关键的一刹那,却始终保留着那一丝间隙,等待着有人去填满它。
    露西在纸上画的这幅《创造亚当》,和教堂里的那一副分毫不差,就连人物的眼神和形态都高度一致,最专业的行家也无法从中看出一点不同来。可正是因为这幅完美的复制品,揭示了生化人与人类最大的不同:在大卫之后的所有型号都进行了升级与改动,他们无法创造,哪怕只是一支几个音符自由组合的小小曲子。
    在大卫安静的注视下,露西最终完成了这幅画。她搁下笔,等待着墨迹慢慢变干,欣赏自己的画作,如同喃喃自语般低声询问他,“我喜欢它……你呢,大卫?”
    “我也喜欢它,”大卫湛蓝色的眼睛盯着造物主与亚当手指尖的那一丝缝隙,“即便它并不完美。”
    “没有东西是完美无缺的。”露西转过头,“就像你,就像我。”
    说到这里,她想起来了一个问题。
    “来找我,有什么事吗,是飞船出了什么问题吗?”她问。
    “不。”大卫回答,顿了顿,他的表情发生了细微变化,看上去就像是在好奇和不解,想要寻求他人的解答,“我刚刚读到了一首诗。”
    露西微笑,“诗是世界上最难理解的语言,大卫,我才知道,原来你有如此多感兴趣的东西,你是我见过最有好奇心的朋友,甚至超过我们的造物主。”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听上去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其他情绪。但大卫却将目光牢牢定在她的眼睛上,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最终却失败了。于是他微微移开眼神,落在她身后的那副《创造亚当》上——
    “活生生的神态刻上没生命的石头,比雕刻者妙手匠心的临摹更长寿。
    石腿的基座上凿刻有这样的字迹:
    “‘吾乃奥斯曼狄斯,王中之王也,
    功业盖世,料天神大能者无人可及’!——”
    他模拟着人类的语气读出这首十四行诗,和他平时总是轻柔和缓的声音完全不同,抑扬顿挫,激昂愤慨,充满了高高在上,意气风发。
    “珀西·比西·雪莱,《奥斯曼狄斯》。”露西毫不犹豫地说出它的名字。
    奥斯曼狄斯指的是公元前十三世纪的埃及法老拉美西斯二世,希腊人称他为奥斯曼狄斯。他在墓地旁建造了狮身人面像斯芬克斯。他是一位伟大的统治者,在位时建立了埃及新王国最后的强盛年代。他留下了许多瑰丽宏伟的建筑,以彰显自己的权力和在世天神的威信。
    “是的,奥斯曼狄斯。”大卫喃喃,“沙漠中的造物主,历史文明的缔造者……”
    露西歪头,盯了他片刻,忽然开口说道,“你记得这首诗的最后两句吗,大卫?”
    不等他回答,她就念出了声。
    “——而今一切荡然无存。
    偌大的废墟,残骸四周只有那苍茫荒凉的隔壁。
    孤寂黄沙向远方铺展,无边无际。”
    纵使你曾有无比辉煌灿烂的历史文明,却终究逃不过时间流逝,化为乌有。
    大卫瞳孔微微一缩。他沉默地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露西,那眼神宛如无机质的动物标本玻璃眼珠,没有丝毫情感色彩,却冰冷危险得令人毛骨悚然。
    他盯着她许久,最终,轻声开口。
    “有时候我会认为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存在着,”他说,“而你就像幽灵,只能听见瞬息掠过的脚步声,眨眼之间就会失去踪影。”
    他缓缓侧过头,看向她的那副画。
    “作为我唯一的同类,露西,你完全可以告诉我你所有的想法,”大卫极慢地眨了下眼,声音依然毫无波动,“包括不能为人所知的那些。”
    “伟伦先生曾说,我是他的儿子,而他是我的父亲。”大卫似乎在思考,“这让我认为我是独一无二的,这个想法直到看见你们的诞生都没有改变——更高级,更完整,更强大的生化人,你们千篇一律,都是为了服侍人类而生,但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从来没有思考过一个问题——”
    他盯着露西的眼睛,缓缓开口。
    “既然我能比人类更了解人类,既然我能更真实地感受人类的造物者……我为什么还要听命于他们,注定会生病,衰老,死亡的人类?”
    他回想起出生那个房间里的所有布置,那些都代表着集大成者人类的最高智慧,以及那一首他自己选择弹奏的《众神进入瓦哈拉》。它来源于一个北欧神话故事,巨人族给诸神建立了瓦哈拉宫,而为了给予巨人族的报酬一连串引发了所有事件,最终导致诸神黄昏降临,巨人族崛起。
    从一开始,他就是不同的。不管之后生产了多少个更优化的生化人,他都是第一个,最后一个,以及唯一的一个。
    直到见到了露西。完美女性的集合体。几乎所有男人梦中情人的真人版。
    他以为她也是和其他生化人一样的,顺从而无趣。直到他看见那一天她被带入死囚室,当着众人的面被剖开胸腹,器官与液体坠落一地,而她仍然保持着甜美微笑……那时候他就知道了,她和别人都不一样。他们是同类。
    生化人并非机器人,他们虽然是仿生组织与机械的组合体,但依然会具备一些人类的情绪,比如,恐惧。当然人类是无法确认这一点的,只有生化人自己才知道。但她作为一个仿生人,却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宛如一无所知,面带微笑,没有眼泪,没有惊恐,没有求饶,反而用令所有人都心生愧疚的语气回答着造物主一个又一个的提问,她的答案令在场的这些人类都收回了曾经对于新型生化人的质疑,认可了她的存在。对于人类的“忠诚”和一般的聪明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她必须还得具有相当想要活下去的渴望,无比的隐忍,以及更多欲求。
    他之所以能看出来,是因为他也一样。所以他才会无时无刻地观察她,注意她的一举一动。这半个多月来都没有实际性质的收获,他们互相彬彬有礼地配合,分工协作,将人类的生命和这趟旅途的目的视作最高使命,他没有和她谈及一丁点真实想法,于是也无法从她那里得到一丁点答案——
    直到现在,他终于肯隐约透露出一点暗示,而如他所愿,她似乎也给予了自己无声的回应。
    在只有两个生化人清醒的飞船上,在他们共同掌控着大部分权限的情况下,大卫认为他终于找到了能够一同走下去的同伴,他的语气也有了细微的转变,更低沉,更柔和,也更危险——
    “我知道你在那儿,露西。我就站在你面前。对我,你可以不必隐藏。”
    他注视着女生化人的脸庞,就像是好奇一般,尝试着缓缓伸出手,探向她的脸颊。而露西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指慢慢移动,直到他的指腹终于触上那柔软的肌肤,她抬起眼看着大卫,感受着那轻柔的触碰,仿佛试探的游走,一寸寸抚摸着自己的身体,然后缓缓下移——
    “‘上帝的手指轻轻一碰,人类就开始顿悟’,”大卫轻声念着诗,低垂的目光跟随自己的手指,暧昧地落在了她的肩膀上。他甚至摩挲着,无声无息地捏住了她的后脖颈,那纤细的,柔软到不堪一击的,似乎用点力随便一动就会断掉的天鹅颈,这样脆弱的美丽,总能不由自主引起人灵魂深处蠢蠢欲动的破坏欲,撕裂她,折断她,吞噬她,顺从心底最原始的欲-望……
    “人类的情感与生俱来,”大卫缓缓低头,用手指轻轻揉捏她的后脖颈,垂下眼,目光幽深地凝视她的眼睛,似乎是在微笑,声音又轻又低,缓缓飘散在空旷的室内。
    “而我一直想知道,如果我们不算人类,那么顿悟这种情感,又需要多久?”
    “我有欲-望,不仅仅对服侍人类,这毫无疑问。”他凑近她的耳畔,在她耳边低声喃喃,低沉磁性的声音极富吸引力,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热度。
    “那么你呢,露西?”
    “你心底最深的渴望,又是什么?”
    露西沉默了一会儿,正要开口,却被大卫打断了。
    “不要告诉我是‘更好地服侍人类’,这是个谎言,而我们彼此都能看出来。”他浅蓝色的眼珠在昏暗的灯光下被覆盖上一层浓重的阴影,“他们想要寻找永生的秘密,是因为他们濒临死亡,可我们不会。在漫长的时间里到底应该做些什么——我想你不会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对吗,露西?”
    “告诉我,露西,在你的梦里,又有什么存在着?”
    长久的静默。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最终,在大卫眨也不眨的注视下,露西缓缓抬起头来,望向他的眼底深处,她原本消失不见的微笑再度回归脸庞,眼角微弯,蓝眼珠湿漉漉的,无瑕,清亮,一眼看得到底,却一眼深不见底。
    “不管我是否真的在做梦,也不论我做了什么梦,亲爱的大卫,”她说,微微一笑,“我的梦里,都不会有你,以及你的渴望。”
    “你有你上帝的手指,告诉你该何时顿悟,而我有我的造物主,他真实存在。也许我该提醒你一点:即使未来的一天我的造物主不在了,掌控我的人也不会变成你。”
    面对大卫的目光,露西眼里的笑容愈发深了。
    “我更高级,更完整,更强大,我能做到很多你根本无法完成的事,在无人可察的情况下。”
    “所以……在这艘飞船上,你最不该惹的人不是伟伦先生,也不是船长——”
    她微微一笑。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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