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沉下来, 窗外有雪花漫天飞舞,又下雪了。袅袅青烟从鎏金兽首香炉冒出来,一股子甜腻的香味弥漫开来。御书房里大半的宫人退下去, 只留了几个心腹垂头敛目,一片寂静。
徐慧茹坐与上首, 定定地盯着徐皎然看。
“面具摘了吧。”许久之后, 她才哑着嗓子开口道。
徐皎然一僵,垂头跪在地上,并没有动。
“大胆!”老太监梁公公浮尘一甩, 厉声呵道,“陛下命你摘面具, 为何不动?”
“回禀陛下, ”徐皎然声音从面具下传出来, 低沉而清晰, “草民自幼面目可憎,怕摘掉面具惊扰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借口!”太监拂尘一甩, 厉呵。
“闭嘴!”梁公公还要再呵斥, 徐慧茹手一挥脸, 桌上东西噼啪碎地。她瞪着眼,黑如锅底, “朕何时要你来张牙舞爪, 滚一边去!”
老太监大骇, 顿时跪倒地上, 吓得面如金纸。
徐慧茹却不再管,扭脸盯着面具露出来的眼睛,搭在桌案上的两只手在微微颤抖。
“小雅……”
两个字一出,底下徐皎然心一凉。眼底异色闪烁,她低着头,撑着没动。
徐慧茹见状,叹了口气:“易雅歌这个名字是你父亲为你取的,确实没人知晓。”她声音里满藏悲哀与刻骨的思念,“你们父女以为朕不知,却不知他抱着你笑着说以后你大名叫雅歌,朕就在窗外。小雅,不,皎然,你还活着啊……”
徐皎然面具下脸色聚变,神魂俱是一震,霎时间万千滋味涌上心头。
不知是孺慕还是怨恨,她无意识间竟红了眼眶。
此话吐出,御书房所有人瞬间跪了一地。个个看着跪在那处的徐皎然,惊得神魂不属。
“真好啊,你还活着,朕的三个孩子,还有两个活着。”
徐慧茹眼眶渐渐染上红色,渐渐湿润,不知在跟徐皎然说还是自言自语的呢喃,“朕这一生最出色的孩子,果然还活着……”
“……陛下,”徐皎然的脑子格外清醒,面具下的声音冷静得不染一丝情绪,“草民并非陛下所说的那位……草民不过一届商贾,汲汲营营四处讨生活,陛下您,当真认错人了。”
她话音一落,殿中一片死寂。
梁公公趴伏在地,脸皮子有些颤抖。皇长女是这宫中多年来的禁忌,谁也不能提。如今骤然被提及,他是一个字都不敢插嘴。
徐慧茹深吸了一口气,清晰地传入人耳。
须臾,突然凄然一笑:“……你以为一个当娘的人,会认不出自己的女儿?”
强硬大半辈子的人,这样的示弱,好似一股飓风顿时刮得所有人心肝直颤。徐皎然鼻尖也有些涩然,突然一股悲哀又愤恨的情绪从心底涌上来。便是再冷酷无情的人,养育她的母亲,依旧能一句话轻易牵动她的心。
生而为人,母亲于徐皎然,不是想舍弃就能舍弃的。
“回,陛下,草民……”
“小雅!”她死不承认,徐慧茹不满,突然高声唤道,“朕已经老了。”
大体是母女天性,徐皎然这么多年都没掉过一滴眼泪,此时却觉得泪水往心底淌。满嘴的苦涩,压都压不住。
“摘掉吧,”徐慧茹轻声道,“朕也看看你,这些年变了样子没有。”
徐皎然身子没动,犹如拉满弓的弦,悄无声息地戒备着。
“别不承认,”徐慧茹从龙椅上走下来,亲自蹲在她的面前,一手抓住了徐皎然的面罩,“我认得出。”
说罢,不待徐皎然反应,出其不意摘掉了她的面具。
徐皎然惊讶的表情掩藏不住,尽管她迅速偏过脸,面孔依旧暴露在大殿所有人眼中。徐慧茹瞳孔一缩,面上的欣喜瞬间如潮水褪去,变得煞白无比。
幽深如墨的桃花眼,却并不潋滟,反而带着一股天生的作壁上观的冷傲之感……
易西楼,十分像少年时期风华绝代的易西楼。
多年过去,这张脸像一幅绝妙的画卷,在徐慧茹的心里从未褪色过。陪着她从踌躇满志到如今步入垂垂老矣,藏在心底。在失意悲苦之时,一个人偷摸着拿出来品一口,细细地感受甘美。
徐慧茹常想,她真爱惨了易西楼。
若非当初掏心挖肺也总得不到他的回应,她不会一时糊涂,对他动手的。
他为什么那么倔呢?如果当初他给她一点回应,就没有蔡何轩什么事儿了。虽然是这么告诉自己,徐慧茹还是控制不住地懊悔。
尤其近几年,被蔡何轩和蔡家步步紧逼之后,更是悔不当初。旁人不知,宫中除了贴身伺候的梁公公谁也没见过,白日里强势如利刃的女皇对昔日易家小将军,已到了思之如狂的地步。
时常唤着那人的名字,夜中惊起,久久不能入睡。
“西楼啊……”
徐慧茹盯着这张脸,悔恨当初自己懦弱,听从了蔡何轩的逼迫。
徐皎然一愣,转过头看她。
就见徐慧茹手快抚到她的脸上,一脸透过她看某个人的怅惘。徐皎然眉头皱起来,顿时犹如吞了一只苍蝇般恶心。
她觉得讽刺,徐慧茹这是什么意思?后悔吗?
人都打死了还有什么可后悔的!
徐皎然从不是个任性的人,她的心、她的神智,素来习惯脱离情感去考虑得失。可如今她不想理智了,愤怒的同时,遏制不住地觉得恶心。想拿最恶毒的话刺激眼前这个人,她所谓的母亲。
“易西楼啊……”
左右已经被认出来,徐皎然干脆承认了。
徐皎然冷冷地盯着徐慧茹,带着恶意,缓缓开了口:“啧,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原来您还记得这个名字?”
徐慧茹浑身一僵,抬起眼帘,双眼已经红肿。
徐皎然缓缓地笑,吐字清晰道:“可惜了,我不是他,易西楼已经死了。八年前,被陛下您亲自下令杖毙,还记得吗?就在东宫,我的眼前……那么风光霁月的人被一群恶徒拖着,烂肉一般,被打得稀、巴、烂。”
徐慧茹双眼瞪大,整张脸都抽搐了。
她真的老了,年轻时候艳丽张扬的美貌失去了水嫩,变成了阴沉又刻薄的面相。虽保养得宜,却掩藏不住眼中透露的老态。
徐慧茹听不得这样的话,犹如被剜掉心脏一般瞬间泪如泉涌。她几乎愤恨地瞪着徐皎然,扬起手,一巴掌甩在她脸上:“你住口!那是你的父亲!”
烂肉?什么烂肉!!
徐皎然脸刷地偏向一边,脸颊肉眼可见的肿了起来。
“陛下恕罪。”
她低下头,面无表情。
简单的四个字,徐慧茹脸色又变。扬起的手抖了抖,蜷缩到袖中下不来上不去,面上此时又是一片悔色。
“朕,朕……皎然,朕……”
御书房中,所有的宫人抖如筛糠,恨不能钻到地缝里去。有些胆子小的,已经脑中一片空白,眼白一翻一翻的,摇摇欲坠。这个时候若是敢倒下,拖出去就是一条命。若非求生的意识撑着,早就昏过去了。
梁公公惊骇得整个人又麻又木,不知不觉躲到了龙案之后。
“陛下留草民,所谓何事?”
徐皎然被她一巴掌甩清醒了,眼泪收了干净。是的,徐慧茹就是这样的人,自私且喜怒无常,全凭心意做事。刚才意气上头涌起的怨恨,让人脑子发热,徐皎然突然觉得自己做了件无谓之事。
刚才还一副母女相聚的执手相看泪眼的模样,现因为一句话,说翻脸就翻脸。
徐皎然吐出一口气,她冷静了。
双手交叠伏在地上,她磕了个头,平静又谦卑地道:“陛下,若无其他事,草民便要告退了。”
“你!你起来……”
不可否认,徐慧茹被她这个动作惊住了,瞬间又泪流满面。她那么骄傲的长女,多年以后,终于学会了谦卑的姿态。
徐皎然没动,伏跪在地上。
徐慧茹看着她这样,心脏一揪一揪的疼。早年的徐慧茹,心在权势,并不能理解所谓的母亲心肠。徐安然出生之后,才稍稍理解了些。如今人到暮年,觉得孤独,才越发贪恋起血亲的温暖。
“朕……”她后悔自己脾气上来打了人,可又说不出软话。只看着徐皎然肿得吓人的脸,站起来一脚踢向跪着的宫人道,“都是蠢货吗!还不快叫太医来!”
回头见徐皎然还跪在地上,她亲自来拉扯她起身。
那宫人被重重一脚踹向心窝,痛得脸直抽抽。连滚带爬地退出去请太医。
徐皎然有些心烦,“陛下,若无其他事,草民告退!”
“这是你的家,你要去哪儿!”
声音又尖又利,那副样子,竟有些癫狂。
徐皎然眯了眯眼睛,心里异样一闪。她顿了顿,忽而软了态度。
“母皇,若是您没忘记,东宫八年前就封了。”
她愿意好好说话,徐慧茹的情绪也平缓了:“封了再开便是,又不是什么大事!”
“可是,二弟已经是太子了。”徐皎然叹了口气,“您自己想,自幼被称为天纵奇才压在他头上的姐姐回来,真的合适吗?”
她这一说,徐慧茹呼吸一窒,发热的脑子渐渐冷静下来。
徐皎然见状眸色渐渐漆黑,她说:“儿臣已经死了您明白吗?儿臣如今的日子,很平静很自在。没有暗杀,没有诋毁,若母皇还念着一点情分,就莫要让儿臣再卷入纷扰之中。”
“你回来,不一定会威胁他。”
“那你以为二弟与小妹的为何争锋相对那么多年?”徐皎然轻声道,“同父同母的兄妹,争斗得连儿臣这等乡野之人都听闻。您觉得一个已故的长姐归来,他真的能心平气和?不如就让已死了的人就真的死了吧……”
徐安然徐浩然两人的官司,没人比徐慧茹更清楚,徐皎然一提,她便不说话了。
“……母皇,我还想活着。”徐皎然淡淡地加一把火。
这句话犹如闷雷,炸得徐慧茹神魂不属。
一番推心置腹之言之后,徐慧茹再是不舍,也不得不放了徐皎然回去。
徐皎然人一走,她便下令御书房中所有人,不准泄露一个字。
若是泄露,杀无赦。
马车出了宫门,便飞快往关府赶去。阿尔列见她眉心紧缩,脸色吓人,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徐姐姐,你是不是不开心?”
徐皎然没说话,拍了拍他额头,将脸埋在他怀中。
除了床笫之间,她从没有这样对他。阿尔列受宠若惊地抱住她,又羞又高兴地嗫嚅道:“……怎么了啊?我不会走的,除非你赶我走,否则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没事。”
他不知道,徐皎然也不打算告诉他,笑了笑说,“这么粘人?”
“我是你房里人嘛!”
……
一路无言地回了关府,徐皎然只身去寻了宋玠。
她皱着眉,心中有股不祥的预感,最迟三日,她必须搬走,指不定会连累关府。
尽管徐慧茹严令禁止,奈何御书房有蔡何轩的人。徐皎然没死藏身京城关府之事,还是一字不漏地传到了蔡何轩的耳中。
他啪地一下放下酒杯,歪靠在引枕上阴沉沉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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