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风筝》5.第5章

    林仲钧终于开口向我求婚,这使我欣喜若狂。多年来的愿望就要实现,我兴奋的睡不着觉。幸福的感觉包围了我。
    与他在一起时,我总是有种不安全的感觉。我始终觉得这一切太美好,太不真实。因此益发珍惜这不同寻常的幸福。
    我们开了两支红酒,饮到七八分醉时,我走去打开音响。一串优美的音乐流泻在午夜间.仲钧上来,拥住我。我勾住他的脖子,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他带我共舞至天明。
    直至东方泛白,他将我抱起,轻柔地放在床上。在我发烫的脸上温柔地印下一吻: "好好休息,今天别去上班了。"
    我点头答应他.
    他退出去。不久便传来关门的声音。他又上班去了。
    我叹息一声,这男人,永远这么精力充沛。叹息未完,我已深陷梦乡。
    再醒来已是下午。躺在床上,想起前夜仲钧的求婚,直觉拥有了全天下。
    我施展手艺,做了一桌子的菜等他回来。直到晚上十点也不见他的身影。我开始忐忑不安,打电话去公司,陈小姐说他出去办事了。我诧异,这么晚,她还在公司做什么?
    仲钧回来时已是凌晨两点,看见我坐在客厅里,有些意外:"还没睡?"
    "我在等你。"
    "对不起,公司出了点事。"他说,声音里透着浓重的倦意。
    "是什么事?"我的心提起来。
    他看着我,神情异常严肃。
    "十四个月前,我通过关系拉到一桩生意,价值七百万美元。美国一间公司通过海地分公司发来定单。"
    "海地?"我惊奇。
    "对,是海地。"他走到酒柜前倒了杯酒。
    "那不是与台湾有邦交的南美国家吗?为什么对方不通过更友好的渠道呢?世界上有许多其他国家都与中国关系良好,为什么走这条弯路?"
    他凝视我,目光里充满激赏:"你真聪明,一眼看出纰漏来。"他拨弄着自己的头发长吁一口气:"要是那时你在我身边就好了。"
    "出了什么事?"
    他一口饮尽杯中红酒:"信用证是假的."
    “生意吹了?”我小心地问,努力往好的方向想,却已隐隐知道大事不妙。
    “生意成了。可我一直收不到钱。”
    “那货款由谁支付?”
    “由风林支付,且是贷款预支。”
    “那现在你无法还债了?”我急急的问:“七百万美元?”
    他不答,颓然倒在沙发里,用力捂住脸。我已知道答案了。
    风林是他的心血凝结,他对风林的感情是十分深厚的。我还记得当年风林赚进第一个一百万时,他半夜打电话向我通报,听着他兴奋的声音,我能想象得出他眼中狂喜满溢的样子。在短短四年的时间里,一间两三人的小公司发展成今日外贸界翘楚,这样的业绩岂是单靠勤奋可以的来的?仲钧为风林付出了多少心血,大概是我永远也无法想象的。
    “还有办法挽回吗?”我问。
    “贷款下个月到期,在那之前我必须筹到七百万美元。”
    “不能宽限些日子吗?”风林的营业额在上千万美元,信誉良好,只是缺少现金而已。
    “今天上午银行通知我,世界清算银行证实信用证是伪造的,鉴于中海两国无邦交,追讨债款遥遥无期,银行决定驳回半年的延期申请,逾期不还,将没收抵押资产。”
    “这算什么?趁火打劫,还是落井下石?”我叫起来。
    他苦笑无言。
    看着他疲惫至极的眼睛,我心痛不已。为自己不能助他一臂之力而生气着急。
    他将我的情绪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别难过丫头,你在我身边就是我最大的安慰。”
    “怎样才能筹到款呢?”
    他深深望着我,目不转睛,轻轻摇头:“别担心。”
    我不再问,却已心下了然。没有谁会有这么大笔闲置资金。就是有,想必利息也高的惊人。
    我忧形于色,想的走了神。他托起我的下巴:“别想了。车到山前必有路。”缓缓低下头来,想要吻我。
    我恼怒得推开他:“都什么时候了,还做这些。你不怕会失去风林?”
    他用眸子魅惑我,笑的坦然:“原本怕,现在不怕了。”
    “为什么?”我喃喃地问,迷失在他的星眸中。
    “失去了风林,至少我还有你。”他说。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就这样望着彼此。终于在他的唇覆上我的之前,我问:“这是你要娶我的原因吧?”
    没有回答,我们紧紧相拥。
    然而,我们终于不能成婚。
    我是个悲观的人,与他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我都害怕会失去他。我有一种神秘的预感,假如二十岁那年我们不结婚,只怕今生就再也没有这个缘了。可偏偏我不信,我要以身相试,遂成了我这一辈子的梦魇。
    回想起来,我当年坚持嫁给仲钧,是冥冥中的神示。命运就是这样,一旦错过了,就再无机会。
    一日突然接到电话,竟是香港那位庆生堂刘梓成刘老板。他约我到一处餐厅见面,说是想讨论一下风林的事。
    我一愣,当真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只是,讨论风林的事应该找仲钧去说,找我有什么用?
    放下电话,微一凝思,心中已有了计划。
    庆生堂是香港数得出的大企业,虽然规模不能与长江,国泰之类的财阀相比,但其在证券市场的号召力是不容忽视的。
    刘梓成是家族企业第二代接班人。他四十岁左右,与仲钧年龄差不多。一身意大利订造名牌西装,裁剪合体,穿在身上风度翩翩,可举止间的倜傥就是比不上仲钧的优雅。
    他见我来到,起身相迎,为我拉出座椅。举手投足中规中矩,可我却想起仲钧的从容。
    “要什么?”他递给我餐牌。没有称呼,没有客套,就像多年好友般熟稔。这其实我们第二次见面,第一次单独相处。
    “冰水。”我微笑。然后单刀直入:“刘先生听过风林的事了吧?”
    “是。此次我专程从香港赶来。”
    我莞尔:“我从来不知道你对风林这么关心。”
    “我是有条件的。”
    “我收购风林股份,注资七百万美元。你与我结婚。”他说。
    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一切与电影里一摸一样,危难之中总有人趁火打劫。只不过那些虚构人物并没有他这般直截了当,通常要拿腔作势一番。
    我笑眼盈盈盯住他:“刘先生你是个真小人。”
    他耸耸肩:“我以为你会说‘刘梓成你真是个小人。’”
    我笑的眼泪都飞出来了。幸好此君尚有些幽默感。
    “你知道七百万美元不是小数目。”
    “我知道。”我温和的点头。
    他见我似还有话讲,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我没有回答,只是说“我接受。”
    这次轮到他惊异,“你同意我的条件?”
    “完全同意。”
    “那林仲钧呢?”他还是不放心。
    我有些生气。我与林仲钧的关系商界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心照不宣,何苦明知故问。
    “你真是爱我到这地步?怕我婚后与旧情人死灰复燃?”所有的委屈都借着尖牙利齿发泄出来,我言辞尖刻,话语中丝毫不留情面。
    好个刘梓成,话一出口立即知道失言,被我如此抢白竟也心平气和。只是笑道:“何苦上火,只是问候而已。”
    我也自知失态,便转了话题:“明天一早我会搬到酒店去,希望款项能在那之前到账。”
    我翩然告辞。走至门口,冲他回眸一笑,瞥见他眼中的深思。
    一路上隅隅独行,思绪飘飞。在马路上横行无忌,引得大小车辆纷纷鸣笛抗议,而于我,却全无影响。人的情绪低到一定程度,便是生命,也不再重要。
    适才的谈话,我心中其实紧张得很。出了门才发现,艳阳下竟一身冷汗。这么简单,就把自己给卖了?
    我心中并无悲伤,反倒充满骄傲。终于,我可以为仲钧做点什么了。
    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仲钧。当年他能够决然离开华成,是因为他有本钱另起炉灶。而如今,失去了风林,他将一无所有。尽管他说只要有我就行。可像他那样一个男人,没有事业,会萎靡而死的。若是一年前,没有亲眼见识过他对风林的眷恋,我会十分高兴他全心扑在我身上。可如今,我知道这种想法太天真,太自以为是了。与女人不同,这世上没有一个男人可以靠对女人的爱苟活,林仲钧也不行。
    还是心痛的。总觉得风林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超过了我。林仲钧对风林的感情然我想起了《天龙八部》中逍遥子爱上了自己亲手雕刻的石像。我若继续与林仲钧在一起,会不会变成李秋水?
    或许在我的潜意识里,之所以答应刘梓成的要求,时想借以逃离这种状况。对于与仲钧之间的感情,始终没有太多信心,因此不断找出一个又一个假想敌作为借口,逃离他的身边。终于看清了自己,不过是一个自虐虐人的小女人。
    后来曾问过刘梓成:“你看我是不是有病?”
    “干吗这么说自己?”他问。
    “我听说大学里,学中文的女生,自杀的很多,因为她们总是想方设法把自己的生活变成悲剧收场的文艺。我觉得我也有这种倾向。”
    梓成当时一本正经地说:“悲剧情意结。”
    无论是悲剧抑或喜剧,一旦开演,便不能停下来。何况是生活。
    我回到住处,不料仲钧已经回来了。他躺在沙发上,闭着眼,想是等我时睡着了。我凑近了看他。但见他面容憔悴,神情极是疲倦。一向光滑的下巴上冒出青青的胡茬,两道浓眉紧锁,想必在梦中也忧心公司的事。我心中又痛又怜,轻手轻脚取来一张薄被为他盖上。
    他惊醒了,睁眼见到我的脸,疑在梦中。半晌才笑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说:“刚回来,见你睡着了,原想加张被子,不想却把你弄醒了。”
    他翻身坐起,看看表,轻呼:“竟睡了两个小时!”
    我笑了。他平时每日至多睡四个小时,如今一个盹就不见了一半时间。可见是疲劳之极。
    我问:“你的好精力到哪儿去了?”
    他看我一眼:“是谁刚宣布说我老了?如今又来问我。”
    我一呆。问道:“那个新娘子美吗?”
    他愣了半天不得要领:“丫头,与你说话越来越困难,跳跃式思维。”
    我轻声说:“六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你去参加婚礼。”
    “啊,”他想起来:“你还记得?”
    “新娘子是你交往了四年的女朋友,她要结婚了,新郎却不是你。你独自一人在异乡雨夜徘徊,这才遇见了我。仲钧,”我看着他,轻轻吐出四个字:“刻骨铭心!”
    他似受了极大震动,眼神变得朦胧:“是的,那时你站在桥头,穿着白裙子,长头发凌乱披散,身子纤瘦单薄,在风雨中发着抖。”他望向我,“还记得吗?那座桥没有灯,一片黑暗中你是唯一的光亮。”
    我握住他的手:“而你,在寒冷中给了我温暖。”
    我们对望着,渐渐融化在彼此的眼中。
    白天在一寸寸远离,黑夜一步步靠近。
    我说:“今天去见了刘梓成,他答应帮我们。”
    “噢?”他怀疑的望着我,不相信事情有这么简单。
    “而我,则答应嫁给他。”
    感觉到握着我的那只手突地颤了一下,我抬眼望向他。
    “你答应他了?”他问,不可置信。
    我点头,看见他的脸因痛苦而扭曲。
    他双手颤抖着捧起我的脸:“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做?我可以没有风林,却不可以没有你。”他的话音痛彻心肺。
    我闭上眼,企图规避那悲伤的眸子。温柔地推开他的手,挤出笑容:"为什么不呢?我作富贵少奶奶,你继续保有风林,我们各得其所,有什么不好呢?"
    "不好!"他温柔而坚定:"不要风林了,我不再争了,千万别嫁给他。"他命令我:"看着我!"语调中有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令我不由自主张开眼,撞入他的眼湖。天,我仍看见那变换无穷的宇宙。
    "看我,好好看我。"他咬牙轻声命令,"你看见什么?"
    不等我回答,他说道:"你面前这个男人,是你在十六岁时就立志要嫁的人,这是个爱你逾生命的人。他这一生从未开口求过人,如今这个男人请求你嫁给他,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他在说什么?我的心狂跳不已,认识他六年了,他终于如此坦承我在他心中的地位,还如此卑微地求我嫁给他。这感觉与两天前的求婚截然不同。上次,只觉得漫漫长路终于走到了头。而今,却满心笃定这漫长情路并不是只我一人在走。一生之中,第一次不觉得孤独,第一次充盈着被爱的幸福。
    够了,足够了。有他这席话,嫁不嫁他又有什么要紧?
    他爱我逾生命,我又何尝不以生命在爱他。刹那间,我已做了决定。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忍泪低吟。
    他闻言面色大变,眼神数度变幻,定定看入我心深处。我咬紧牙关与他对视,丝毫不退缩。
    "为什么?是嫌我爱你不够多吗?"他问。
    "不。"我无限眷恋他的声音,又岂只是声音。"为了风林。"
    "去他妈的风林!谁在乎!"他吼,暴跳如雷。
    "我在乎。那是我们的风林。"我走到他身边,拥住他,想以我的温柔慰籍他。
    他握住我的肩,那么紧,紧得我痛出眼泪。半晌,他才咬牙嘶声问道:"你不是说风筝的线永不会断吗?"
    我望着他涨的通红的脸,放柔声音:"线或许没断,可风筝那头可能已经与线滑脱了,或是随风飘逝,或是坠如人间。"我努力吞回泪水,扯出一朵微笑:"你知道,在天上飞久了,风筝也会累的。"
    他恍然大悟:"你一直都在怪我对不对?你怪我不肯在你二十岁那年娶你,你怪我让你等了那么久。"
    "不,我不怪你。"我温柔地说:"我只怪自己没有主见,不愿拂逆你的意愿,以至于今日终于伤人自伤。"
    他吻住我,阻止我再说下去,说出令人心碎的事实。他的吻,狂暴粗鲁无奈绝望,如狂风暴雨席卷我的身心。我热烈地回应,毫无保留,与他抵死缠绵,纠缠不休。我知道这一生中,再不会有别的男人这样吻我了,这么痛苦哀婉,似要将心中所有的悲怆愤怒无助发泄出来。还有恨意。我在他的吻中分明品尝到恨意,恨他自己无能,恨我果决,恨刘梓成多爱,恨风林不争气,恨有情人不能成眷属。
    突兀地,他推开我,踉跄走到酒柜前,启开一瓶红酒,仰头倒进嘴里。我跟过去,环朱他的后腰,把自己贴在他的背上,汲取他身上的体温。
    “让我做你的新娘吧。”我说。
    他无言转身,将我紧锁于胸前,摇头惨笑:“不,我早已丧失权力了。”
    他喝醉了。
    那一夜,他喝得栏醉如泥。我由头至尾陪他喝,却一丝醉意也没有。服侍仲钧上床后,望着他紧皱的眉,痛苦的脸,心头冷寂如火焰般灼痛我的意识。已是深夜,窗外那条通常繁忙的马路冷清安静,只有微蓝的街灯亘古长明。
    我守在床边,手与他的交握。梦魇中他格外无助,那紧抿的双唇泄漏了他心底的脆弱。这男人,粗犷的外表下是细腻的心灵,这从他多年来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中可以看出来。其实,早在我们相识的那个雨夜,在他为我遮雨的那一刻,我便已明晰了。陷在梦魇中的仲钧睡的极不安稳,我的手压在胸口安抚他。
    也许是长夜漫漫的无聊,也许是临别在即的感伤,往事一一浮现,历历在目。与他在一起生活的这六年必将是我这一生中最美好,最温馨的日子。这六年与他相处的每一秒都必将成为我常常需要温习的功课,如同《廊桥遗梦》中的弗朗西丝卡。不,她的爱情怎能与我们的相比?比起她四天的短命的艳遇,我与仲钧是地老天荒啊。
    天终于大亮了。我从沉思中惊醒,是该离去的时候了。我的目光在他脸上游移,十万分不舍地抽回手,长久的交握,使我手上沾染了他的汗渍,这是怎样的纪念啊。
    婚礼是在香港举行的。刘家的七姑八姨全部到会,放眼望去,竟无一个熟面孔。
    那天下大雨。香港一位女作家曾形容为:“白色面筋似的大雨。”倒也颇为贴切。
    新房布置在山顶道一幢公寓中,并不与刘家老宅在一起,这恐怕是这一天唯一的惊喜。
    洞房花烛夜新郎的缺席大概也算吧。
    我穿着大红龙凤褂,坐在窗前望着雨夜发呆。突然想起来,六年前,有个伤心的人,因着女友他嫁而在这样的雨夜中徘徊街头。今天,那人再度伤心,竟又是这种天气,只是不知此刻他在哪儿消愁,会否遇到生命下一阶段的女主角。
    我叹口气,一如豪门深似海,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着一叹,不见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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