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调香师》52.缘定三生2

    等柳雁欢缓过劲儿来, 两人便一同出席了展会。
    与后世的香水展不同, 这一次的展出并不是企业为了推销自己的产品而举办的, 比起推销产品, 它更像一个香水工业史的陈列展。
    柳雁欢在展览上看到了最新的干馏装置, 一位调香师正在介绍酒精浓度对植物香精的影响。
    技术是保证法国香水工业能够迅速发展的根本,除此之外巴黎作为一个交通便利的贸易城市, 能够迅速接收到来自世界各国的原材料,法国自身也有种植许多原料, 供给香水的产出。
    柳雁欢一笔一笔地比对着国内的情况。
    他相信梦三生是一个极好的平台,樊梦作为掌门人, 也富有气度。如今的梦三生实验室, 不缺技术也不缺原料,缺的是如何快速赢得大众的认同, 让人们认可梦三生的香水产业。
    柳雁欢走过一家企业的展台,接过企业递过来的小样,打开小样嗅了嗅。
    旋即,他皱起眉头:“这不是从天然香料中提取出来的, 这里头的香气, 是醛调出来的。”
    展台后的调香师笑道:“看来先生是行家,只是您手上拿的这一款小样,原本就是我们的中端产品, 里面所用的香材都是由醛模拟出来的, 并不是天然的香材。如果用天然香材, 这款香水是无法大量投产的, 为了能够满足更多顾客的需求,我们选择了醛香作为替代品。”
    “我们只有在做高端线的时候,用天然的香材。如果先生感兴趣,可以到我们门店看看。”
    两人跟随他来到位于波拿巴街的门店。
    门店的外形十分古朴,深褐色的木质大门内,是暖黄的灯光。
    四下里摆着如中药柜子一般的香柜,给人一种复古的感觉。
    店主给两人倒上了咖啡,将产品介绍册递给柳雁欢。
    柳雁欢翻开那厚厚的册子,发现所有产品的介绍图都是手工素描,每一种香料的出处和产地都写得明明白白。
    “来我们门店的客人大多对品质十分看重,对原材料的选择也有自己独特的看法,所以我们试图将所有天然香料还原,让客人能够一览无余。”
    柳雁欢一面点头一面朝后翻,不多时便看到一款像人体结构图似的东西。
    “这是什么?”
    “这是人体部位与产品的匹配图。”店主指着图中人像的手背,拿过柜台上的瓶罐。
    “这个是我们的手霜小样。”
    柳雁欢冲秦非然笑道:“把手给我。”
    他将手霜抹在秦非然的手背上,凑到鼻尖前嗅了嗅:“橄榄的香气。”
    “没错,这是从产自尼斯的橄榄树上提取的。”店主指了指介绍册,“这儿写得明明白白。”
    柳雁欢问秦非然:“你喜欢这个气味么?”
    秦非然仔细嗅了嗅,取自天然香材的手霜和由醛香调制出来的产品不同,天然香料的扩散性没有醛香厉害,乍一闻上去只有一种淡香。
    “香味虽淡,却很清新,比起成分复杂的香水,这款手霜对饱受气味折磨的鼻子来说,是一种救赎。”
    店主笑了:“这位先生说得对,有些调香师喜欢怎么复杂怎么来,偏爱层次多元的香水,可我们不这么想,我们想让巴黎的人们从繁华荒诞的都市里逃离出来,用香味为他们营造一座伊甸园,所以简单纯粹就成了我们的宗旨。”
    柳雁欢若有所思。
    秦非然却笑着对他说:“不过,我更加喜欢这款手霜的质感。”
    秦非然嗅着那阵清新的橄榄香:“用作润滑剂应该很合适。”
    “......”柳雁欢险些把一整本介绍册砸他脸上,听不懂中文的店主,莫名其妙地看着柳雁欢变红的侧脸。
    随后,店主又介绍了店中的多款产品。法国的花卉种植嫁接技术发展十分迅速,因此花香调的香水种类繁多。
    除此之外,还有少量皮革调的香水。
    店主见柳雁欢是行家,颇有遇到知音的感觉:“您要是对皮革调的香水感兴趣,就要去格拉斯看看,那边现在已经成为制香的圣地,蜜桔、香桃、玫瑰、月季,这些最常用的香料在那儿都有种植,原料种植和初加工已经成为当地的支柱产业了。”
    柳雁欢蓦地一怔。
    格拉斯,他有多久没有听到这座城市的名字了。
    前世的他通过层层选拔,终于进入格拉斯香水学院,成为正式的学员。
    在那里,他接受了最系统的调香培训,对于喜爱香水的人来说,格拉斯香水学院就是天堂。
    因为那儿有数之不尽的学习资源,只要你想,就可以在白纸上涂抹上自己的创意。
    没有品牌文化的限定,没有催命的deadline,没有甲方的奇葩要求。
    柳雁欢步入职场后,格拉斯的美好记忆,总会恰到好处地提醒他不忘初心。
    “真想去看看。”
    “那就去吧。”
    两人都是说干就干的行动派,于是立刻动身前往格拉斯。
    虽然隔了两个世纪,可这座镇子的阳光和蓝天,还是柳雁欢记忆中的模样。
    湿润的空气让人们的嗅觉变得敏感,柳雁欢看着遥远的房屋和烟囱,朗声笑道:“你知道吗?我的梦就是从这儿开始的。”
    看到秦非然疑惑的目光,他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我儿时在家中做梦,有位仙子告诉我在遥远的西方,有一个小镇,这里每个人都有基础的香水知识,每个灵魂都创意满满,今天我终于知道了,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真的有这样一个不是童话却胜似童话的地方。”
    秦非然含笑地看着他,似乎没听出他话里的漏洞。
    柳雁欢松了口气,他看着茉莉和蔷薇的花田,轻声道:“秦非然,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一个人工作繁忙,却愿意花时间陪你散心,愿意陪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没来由的,柳雁欢就是很笃定,秦非然定然看穿了他在变换新环境前的迷茫和担忧,才策划了这场别出心裁的远行。
    两人在格拉斯走走停停,一不留神日暮就已西斜,城市边缘的小酒馆亮起了暧昧的红色灯光。
    两人走进酒馆,立马受到了众人的瞩目,原因无他,实在是他们的穿着太过严谨端庄。
    跟穿一身旧夹克的饮酒汉仿佛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柳雁欢伸手将秦非然的西装外套扒拉下来,扯下他的领带,将他的头发扒拉成了随性的模样。
    不一会儿,秦非然就从一个标准的精英男士变成了落魄绅士,这番变化看得众人都笑起来。唯独柳雁欢在触到秦非然灼热的眼神时,放肆的双手再不敢乱点火。
    他们点了两杯威士忌,慢慢地喝着。
    这儿跟度假山庄的餐厅完全不是一个风格,人们说话的嗓门很大,偶尔还夹杂着脏话和调侃。
    除了三三两两凑一桌的饮酒客,还有浓妆艳抹露着大白腿的陪酒女郎,此刻正虚虚地依偎在那些饮酒客的身边。
    柳雁欢只当没瞧见,可下一秒,陪酒女郎发出一声尖叫。
    转过头一看,只见她身上挂着淅淅沥沥的酒液。
    听她旁边那个政客粗声粗气地吼道:“滚,老子没心情应付你,股票天天跌,资金全被套牢,关税天天涨涨涨,老子哪里还有钱,要是有钱我就去红磨坊了。”
    柳雁欢好奇地问秦非然:“红磨坊是什么地方?”
    “红磨坊是法国最著名的夜总会之一,那里隐藏着法国民间最不为人知的秘密。”
    于是,两人又转到红磨坊。一踏进红磨坊,里头就传来那富有节奏感的康康舞伴奏音乐。
    间或伴随着男士们的欢呼和掌声。
    柳雁欢放眼看去,入目皆是男性。
    台上的舞女穿着花纹繁复的长裙,一个抬腿间,刻意将下身露出来。
    又引得一阵口哨声。
    尽管台下的男士或兴奋或狂热,台上的舞女除了努力地将动作做到位,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们。
    柳雁欢站在后场,轻声问一旁的秦非然:“这一幕,有没有觉得似曾相识?”
    秦非然静默了片刻,开口道:“当日在丽都,许还仙也跟台上这位康康舞女王差不多,看似放浪不羁,实则心眼儿通透。”
    “没错,看着台上跳舞的那位,我还确实有点想念‘宁城第一嗓’的歌喉。”
    而此时,华国已是深夜,在丽都歌厅狂欢了一宿的人,都已各自散去。
    许还仙摘下黑丝绒手套,捂着嘴打了个哈欠,鲜红的指甲在灯光下分外显眼。
    她看着空空如也的台下,不知怎么就有种繁华过后一切成空的失落感。
    忽然,她听见台下传来一丝响动。
    抬头一瞧,一个醉汉从凳子上摔了下来,嘴里还念念叨叨地说着:“唱,继续唱啊,怎么不继续唱了。”
    许还仙定了定神,上前瞧了一眼,见那人五官端正,衣着还算整齐,就是喝得太多,一身酒气。
    见人一时半会儿地酒醒不过来,她吩咐歌厅的侍者将人扶到客房。
    她并不知道,这个被她捡到的醉汉,就是在庄园里输掉了比赛的温豁。
    好不容易将人安顿好,许还仙打了盆水,拿帕子替温豁擦了擦脸,一不留神却被温豁抓住手腕。
    温豁虽然喝醉了,手上的力度却出奇地大,许还仙挣脱不开,只听温豁无意识地喃喃:“凭什么,明明是我调的比他好,我为了这一瓶香花了多大的心力,凭什么?!”
    他越说越激动,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大。
    “你放手!”许还仙被捏得疼了,语气也生硬起来。见喝醉的人毫无所觉,她直接唤了侍者进屋,一行人折腾了好半天,才将两人分开。
    许还仙心里有气,也不愿多呆,转身出门之际撂下一句:“明日一早让他把房费付了。”
    次日清晨,温豁醒来的时候,四周静悄悄的,半点声响都没有。
    他捂着闷疼的额头,一瞬间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他抬手一摸,摸到了遗落在床边的一条丝质手帕。
    上头绣着一簇凤仙花,底下还绣着两个小字:还仙。
    等温豁攒足力气下床,一推开房门就愣住了。
    他居然在丽都舞厅过了一宿,彻夜未归。
    这与他常年累月营造起来的听话禁欲的形象,半点不相符。只怕温如岚知道这件事,心里会对他有微词。
    温豁刚一出门,身后就传来侍者的声音:“温先生,夜姐说了,麻烦您将昨日借宿的房费结一下。”
    “夜姐,那是谁?”
    “不是吧,夜姐就是宁城第一嗓许还仙,您昨日不是还听她唱过歌吗?”
    温豁脑子昏昏沉沉的,隐约记得方才那条丝帕上,绣的就是“还仙”二字。他礼貌地问侍者:“不知能否让我见见她,我想当面向她道谢。”
    “哟,您这就不懂了吧,咱们丽都是歌厅,平常开业都是在晚上,现在大白天的,大家都在休息呢,您若是真的想见夜姐,还请晚上再来。不过夜姐可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搭上话的,多少男士求着与她搭讪,还不是被她回绝了。”
    温豁道了谢,将帕子揣进兜里,才犹豫着回到温家。
    刚一进门,管家就苦了一张脸:“我的大少爷,您怎么这个钟点才回来,二少在外头找了您一宿,老爷也知道这次的事情了,正在气头上呢。”
    温豁握了握拳头,强笑道:“没事,我亲自向爷爷解释。”
    温家仍旧保持着白墙黑瓦的老式传统建筑,温豁走到主屋,敲了敲门。
    门里传来一把苍老的声音:“进来。”
    屋里有些昏暗,温如岚卧坐在老式躺椅上,朝光亮处看了一眼,见是温豁,他的语气冷了下来:“翅膀硬了是吧,彻夜不归,家里的规矩都被你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温豁沉默着没有说话。
    温如岚的拐杖敲得地面“咚咚”响:“这次的比赛是怎么回事?临行前你是怎么向我保证的?”
    “对不起,爷爷,我也没有想到会这样。我下次一定注意,不会再出现和这次一样的错误了。”
    “谁问你这个了!”温如岚的声音非常冷硬。
    “我是问你为什么明知道你弟弟用投机取巧的法子也不阻止他?我不是说过让你保护好他的吗?你这个做哥哥的,就是这样做的?”
    温豁垂首道:“是我的错。”
    “知道现在外头怎么说我们温家的吗?说我们嫉贤妒能,逼走了柳雁欢,说我们徒有虚名,温家百年制香,偏偏到我这儿就出了笑柄,我看你就是成心不想让我好过!”
    温豁脸色很是僵硬,温如岚却没有意识到这个,依旧喋喋不休地指责着。
    “爷爷,既然是这样,您当初为什么不同意柳雁欢研究新的香水?您没有看到这次比赛时庄园里的调香仪器,好多我们根本就不认识,可那些国外的调香师,对这些东西却是驾轻就熟,我们拿什么去跟别人比。还有柳雁欢,他说起调香的理念是一套一套的,您以前让我们背的香谱,记的香方根本就派不上用场。”
    话音刚落,温豁就听见一声断喝:“混账东西,你还敢顶嘴!”
    “爷爷,我说的是事实,您该睁眼看看外头的世界了,现在皇帝都倒了,谁还在意一个御用香坊的名头!”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温如岚气得浑身发颤,站起身来,提溜着拐杖就往温豁身上打。
    这时,房门处传来一阵响动,温达飞也似的进了门,一把搀住温如岚:“爷爷,您消消气,哥他也是一时激动,您别气坏了身子。”
    说着,温达看向站在一旁的温豁:“哥,你快跟爷爷道个歉。”
    “温达,你也知道我说的没错,知道你这样做的时候,我没有劝过你吗?你有听过我的吗?当日柳雁欢走的时候,是你说他不是温家人,让人家对温家心存芥蒂,现在为什么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我的身上?”
    “温达是您的孙子,我就不是吗?我们一起输掉比赛,您没有关心过我一句,反而问我为什么没有照顾好他。爷爷,您扪心自问,这些年我忍让他的还不够多么?”
    “哥......”温达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温如岚目眦尽裂,冲温达吼道:“你别拦着我,我今天就要打死这个不孝子孙。”
    说着,那拐杖落到了温豁的背上。
    “哥,你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跑啊。”
    温豁脚下却像钉了钉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温达简直要被这两头倔牛气得吐血,他一面吩咐下人赶紧去请大夫,一面挡在温豁面前,拐杖无眼,他也挨了几下。
    等大夫到的时候,温豁的衬衫已经被血迹染红了,看起来好不凄凉。温达也是一脸狼狈,而温如岚更是气得脸色发青,气喘如牛。
    大夫脸色一厉:“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将藤椅搬过来,将大少爷抬到房里去”
    被大夫这么一说,众人才如梦方醒般行动起来。
    大夫上下打量着温达:“二少爷,你随我来。”
    等温达将门带上,温如岚一下跌坐在椅子上,他看着面前的黑白照片,深深地叹息出声。
    “儿子啊,你别怨我,实在是温达太不上进,我这心里头的气才咽不下去。当初你爱赵庆瑶如狂,不娶她进门你就要疯掉了,我除了让她将孩子接过来别无他法。可我心里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更不可能将韶华香坊交到温豁手里,若论亲疏远近,他身上半丝温家的血缘都没有,我倒宁愿柳雁欢来接这个班。”
    听到这席话,外间一个端着茶的婆子,刚准备掀开帘子的手生生顿住了,她觉着自己的腿肚子都在打颤,全身发着抖往后退,还好温如岚没有发现外间有人。
    温达跟着大夫到了后院,被大夫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糊涂啊,老爷子这样你这就不会拦一下吗?今天要是我晚来一步,大少爷怕是要出事了。”
    温达脑门上还肿着,可也只能低头听训。
    大夫见他态度良好,总算缓了脸色,把药方开了,嘱咐照方抓药,人要静养。
    温达在温豁的房门外站了许久,温豁方才说的话,就像录音机一般不断在他的耳边回拨。
    “这些年我做的还不够多么?为什么长久以来您的心里只有温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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