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穿越女的倒掉》97.锦瑟无端(五)

    “是。”十四郎扬起头, 针锋相对的顶回去, “殿下真是耳聪目明,这么快便得到消息了。”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 一道求学。他比十四郎大一岁,可十四郎比他高一辈儿,也很难说是谁比较占便宜。只是十四郎生性忍让, 不爱同人争执, 历来都是他嚣张跋扈,而十四郎避其锋芒,看起来便仿佛一直都是他在欺负十四郎。
    可论说起来, 祖父在世时,十四郎是受宠的皇子,他虽也是受宠的皇孙,可奈何他的父亲是个战战兢兢的太子——如履薄冰的那个该是他才对。可他都敢直抒胸臆、不躲不藏,十四郎却谨小慎微、遮遮掩掩,不免就令他愤慨、瞧不起了。
    ——他对十四郎的欺负里,便也藏了一股子“逼迫他现出原形”的意气。
    但他大概习惯了十四郎的退让和容忍, 此刻十四郎忽然尖锐起来,他一时竟有些反应不及。
    “哼。”却也很快便坦然接受了, “尽做些徒劳无功的事。”
    他倒也不是真要来质问这件事, 不过是习惯性的见了十四郎就要找茬罢了。十四郎正面承认了, 他反而觉着没劲——澧王同东宫再交恶, 也毕竟是他的伯父。澧王的几个儿子也和他同窗, 虽互别苗头, 却还没到恨之欲死的地步。反倒是区区几个奴才便敢向天子进言,要天子诛杀澧王,更令他觉着荒诞、可恶。相较而言,若宦官敢对亲王喊打喊杀、十四郎这个正经亲王却三缄其口,还更令他恼火呢。
    “你要回王宅?”他便又问。
    “是。”
    “我送你。”
    “我自己有马车。”
    沅哥儿眨了眨眼睛,刁难道,“那你送我回去。”
    十四郎没再继续同他争执。
    两人一道出紫宸门,又乘马车出丹阳门。
    车厢不大。十四郎不愿同他搭话,便取了书卷来读。沅哥儿却也不扰他,屁股下带尖儿似的四处乱看、乱翻。见配屉里装的不过是些传奇志怪,余者只有一小罐什锦蜜饯,丁点儿玩乐享受的东西都无,便又无趣起来。
    他无趣了,就爱折腾身旁人。
    加之祖父去世后林林总总那些事憋在心里,憋得他难受。那些原本留着不想提的话,也能视情况提一提了。
    盯着十四郎看了半晌,忽然问,“他们找的是不是你?”
    十四郎哪里有看书的心情?听他开口,便仄仄的应道,“谁们?”
    “阿翁身边那些宦官。”沅哥儿紧盯着十四郎的眼睛。
    十四郎是想“不动声色”,可有些情绪是控制不住的。那日的回忆再度浮现在脑海中,他眼圈不由自主的泛红,眸子已湿了。他便捏了捏鼻梁,稍作掩饰,“……他们找我做什么?”
    他的失态没逃过沅哥儿的眼睛,“阿翁驾崩那日,近身侍候的宦官受伤了。”他指了指脑袋,“伤在这里,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随即阿翁便驾崩了,那些宦官便锁了宫门四处搜人。”他悄悄的凑上前,“十四叔,他们搜的是不是你?”
    ——他所经历过的事,经此一转述,竟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十四郎恼怒的反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沅哥儿呲着牙,“你说我是什么意思?”
    十四郎猛的站起来,掀了车帘子,吩咐,“停车!”
    沅哥儿也拽着车帘子伸头出去,吩咐车夫,“不准停!直接回宁王府。敢停就砍了你!”
    车夫谁都不敢得罪,却也知道这俩人里谁比较讲道理,忙惊恐失措的望向十四郎。
    沅哥儿知道自己占了上风,便也转而安抚十四郎,“你当真要和我在丹阳门大街上争论此事?”
    他大约很难明白,十四郎真的想——有一些秘密哪怕说出来后立刻便得去死,也比憋在心里来得舒服。
    十四郎缄默至今是因他知道一旦说出来,还不知要有多少人枉死。可一想到天子死不瞑目,他便会自我怀疑——他究竟是在顾全大局,还是在姑息罪恶?明知顾全大局就必须姑息罪人,坐视死去的人白白死去——却还是选择所谓“顾全大局”的人,难道不该与罪人同罪吗?!
    他看着沅哥儿洋洋自得的模样,又阴鸷的想——凭什么只他一人承受这些?凭什么沅哥儿就能干净无辜的在这里信口开河。
    ……
    可他依旧将话咽了下去。
    沅哥儿见他由冲动至悲愤、至痛苦,最终归于忍耐和沉默,心里便又恼火起来——他实在见不得十四郎“委曲求全”的模样。
    两人放下车帘,各自坐了回去。
    气氛一时凝滞。
    “阿翁驾崩那日,我去找过你。你府上奴才说你在读书,可你没在书房。”沅哥儿说,“——你根本就不在王府。”
    十四郎没动摇,也没理会。
    他却也并不催促,“你恼我的言外之意,对阿翁驾崩的内情却丝毫不感到惊讶——因为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十四郎不答。
    他虽失望,却也没发火,只接着说,“没人见到你入宫,是因为那个小仙女也在,她施了个法儿帮你隐身了。”
    十四郎冷笑,“这可真是个好办法。”
    “看来是被我说中了,”沅哥儿斩钉截铁道,又厚着脸皮说,“你我都见到过,你再抵赖也没用。”
    十四郎便又不做声了。
    “反正她就是在——总有被我抓到的一日。” 沅哥儿略觉着无趣,终于不再咄咄逼人。他往车厢上一靠,胳膊搭在车窗上。目光散漫的落在素色的车帘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又道,“若是阿翁狂躁之下打了陈玄志,王卫清锁宫门,搜的是什么人?若搜的是刺客,为何又说阿翁是服金丹暴卒?……”说着说着他便不再做声。
    只红着眼睛,目光直愣愣的啃着指甲。
    待终于将眼中水汽压下去,才又瞪向十四郎,“那日你究竟在哪里?”
    十四郎冷笑了一声,道,“在王府。”
    沅哥儿几乎就要暴怒起来,却及时压制住了,只阴沉沉的问,“……你都看到了,对不对?”
    ——你自己不也都猜到了?十四郎想。毕竟这也不是多难推测的事——若真是暴毙也就罢了,可明明主君在有“刺客”的情形下死去,当日侍候、保护不力的宦官却反而加官进爵了。谁还看不出端倪?
    原来当日他和云秀的出现,并非毫无裨益。
    可他并不打算告诉沅哥儿——他曾以为二哥哥虽优柔懦弱却也宽厚仁爱,谁知他在弑父一事上如此果敢勇猛。他同样觉着沅哥儿虽跋扈嚣张,却也雄谋勇断。可也许沅哥儿逼问实情只是为了根除隐患。
    天家父子兄弟之间,无所谓慈孝友爱。赤|裸裸的争权夺势之下,也无所谓是非曲直。
    “你究竟想说什么,不妨直言相告。”十四郎道。
    ——依旧是自己坦率无欺,而十四郎纹丝不动、明哲保身。
    沅哥儿又为真相而焦躁,又厌恶他揣着明白装糊涂——然而这种事,纵使换了最口无遮拦之人也必会三缄其口。沅哥儿明白。
    他便再度压下火气,不再徒劳试探。
    握手成拳,用力的砸向车厢壁,抬脚踢开车帘,喝道,“停车!”
    车夫不解他们又怎么了,战战兢兢的回头望向十四郎。
    十四郎无动于衷,“停车吧——景王要下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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