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穿越女的倒掉》83.未妨惆怅(一)

    临近傍晚时, 天际开始滚雷。
    低低的却又绵延不绝的,宛若远山之下镇压着的巨龙正穷途末路的狂暴挣扎。
    十四郎手持长卷,心不在焉的望向远东, 心想, 云秀当已行至巩县了吧, 不知她现在在做什么。
    他们已经有六天没有见面了。
    出发去巩县前, 云秀曾来向他辞行——彼时她虽抱怨着从巩县听来的不平事,心情却欢快雀跃。这似乎是她头一回出远门,对于即将见到的人文和风景,她内心充满了喜悦和期待。
    十四郎虽隐隐感到不安,可见她兴致勃勃的模样,便说不出可能泼冷她兴致的话。
    只能在心里暗暗希望巩县的事能简单些、再简单些……
    这样,纵使她回来时意有消沉,也定然能很快恢复过来吧。
    她一向都是个达观、开朗的好姑娘。天性慈悲温柔,却并不会沉溺在悲观、伤痛中。对人性永远都怀抱着美好的想象和预期。和她在一起时,十四郎经常会希望她所见的假象永远都不被打破,无论走到何处, 她所见的人都值得她去喜爱和维护。
    ——就像是初次相逢时,他用世间美好引诱她思凡。纵然世界其实并不是他的, 旁人的恶也并非他所为, 可若世人在她眼前暴露了不值得喜爱的一面, 他也会羞愧得仿佛是自己所为。若她因此而受到伤害, 他只会更愧疚难过。
    可假象迟早都是会被打破的吧。这世界固然有美好而令人期待的一面, 却也有丑陋而顽固的一面。
    ——等云秀回来, 便设法向阿爹求得准许,离开长安去见她吧。十四郎想,便带她去看一看阿娘曾带他看的风景,若她也能喜欢,便好了。
    秋雨不知何时落下。
    待他回神过来时,雨水已在天地间激起白蒙蒙一片水雾。明明没有多骤烈,铺天盖地的雨声却吞没了一切杂音。天地灰暗无光,一时间竟分辨不出昼夜。只远处雷光还在翻滚、轰鸣。
    十四郎便舍下书卷,起身去落窗、点灯。
    初时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他竟依稀看到云秀坐在庭院中,整个人黯淡得仿佛要同这雨夜融为一体,细看却又无人。
    可骤然之间,巨大的花印亮起在庭院中,光芒炽盛,而后瞬间破灭消散——那花印云秀曾指给他看,是她出入虚空的“门”。他已不止一次见到,可以往每一次都不像这一次这么异常,就仿佛那门通往的屋子轰然间坍塌了一般。他想莫非是云秀那边出了什么事?忙取了伞推门出去。
    便见云秀跪坐在泥泞的雨水中,微微仰着头,却并不像在看什么的模样——事实上她确实什么都没有看。眼中只有空茫一片。
    雨水拍打在她身上,顺着她的脸颊、发梢滴落下来,她却毫无所觉。
    她在这里,却又仿佛不在这里,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灰暗的雨夜中一般。
    十四郎的心不由就揪起来,下意识喊了她的名字,“……云秀!”
    她迟缓的回过神来,无星之夜般的眼眸里缓缓凝聚起光芒。
    她看到了他。
    一瞬间的清醒和安心后,便似有什么东西追过来一般,她意识到将发生什么,猛的抱住手臂蜷起身来,“——别过来!”
    狂风骤起,风中似有刀剑斧钺,杀伐之声。她面露狰狞,眼眸赤红变色,似有獠牙突出,怒发如火上冲。她压抑着愤怒的咆哮,灵力如业火之鞭般伐挞着,却寻不到该受戮的罪人,便肆意鞭笞着所触及的一切。
    ——是忿怒杀戮相。
    她修行已成,却将要入魔了。
    得唤醒她。
    十四郎丢开雨伞,冲了过去。
    她压抑着心魔,捂住脸上狰狞魔相,咆哮着,“——别过来!!!”
    言语有灵。他耳膜被伐挞得生疼,不知是雨水还是血水自耳中流出。狂风中无数刀刃劈砍在身上,他步履维艰,遍体鳞伤。
    他依旧固执的逆风而上,身上衣衫破裂,露出当日她赠他护体的软甲——她曾笑称这是怕他被人刺杀,不想却最先用于抵御她的怒火。
    他终于能触及到她的体温,便伸开手臂,用力的抱了上去。
    她更猛烈的抗拒着,风中利刃自他背后接连袭来,软甲抵住了锋刃却消解不了叠加的力道。腥甜自喉间涌上来。
    很疼,像是会死掉那么疼。这让十四郎感到恼火。
    他抱住她,手指在她脊背的后心画着静心的符咒——他不知这究竟有没有用,在早些年他阿娘讲给他的故事里,它确实是有用的。可故事里那入魔的修士最终清醒过来时,他的妻子已死在他的怀里。于是他明明修为大成,却很多年都不能修成神仙。他一遍遍的辗转在凡尘中寻找妻子的转世,直到那转世的女人亲口告诉他,“你找的人不是在几百年前就已经死了吗?”他吐血,大哭,而后大笑。这才终于看破红尘,羽化登仙了。
    这是他阿娘给他讲的所有故事里,他最不喜欢的那个。
    为什么要修仙啊?两个人一起忙忙碌碌圆圆满满的携手红尘,共同老去,顺其自然的先后或同时死去,而后各自投胎转世,在下一个轮回时幸运的不经意间重逢,按捺着心口的悸动,想“这个人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为何看到她会这么欣喜”……不是比吐着血、大哭大笑的看破红尘要美满得多?
    他绝对、绝对不要在这种糟糕透了的时机,因为这种意外同她分别。绝对不要她清醒过来后,看到的是因她的过错而濒死的人。这丁点儿都不感人。
    他们互相答应过,要彼此一道修红尘。
    十四郎便伏在她耳边,执拗撬开她被愤怒封闭的自我,将声音灌进去,“云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似是察觉到他胸口和指尖的温暖,血色稍稍自眼眸中褪去了。
    她的心神随他的提问而动荡,眼中有明亮温暖的水光,终于能发出正常的人声,“阿淇……阿淇被人害了!”
    她身上气息再度暴虐起来,可十四郎比她更严厉和果决的命令,“哭吧!”
    她似是愣了一愣。
    他将她按进自己怀中,“……你还没有为她哭过,对吗?”
    她确实还没有为阿淇哭过。
    她的悲痛同愤怒和悔恨交织在一起,从一开始就无法分辨——也或者是,她潜意识里觉着自己是不配为她哭的。若她能听到阿淇呼救的铃声,若她能及时赶回来,也许阿淇便不会……
    “哭吧……”可十四郎更紧的抱住了她,轻轻的说道。
    透过湿透了的冰冷的衣料,他们胸口贴着胸口,那如盛夏阳光一样暖和的体温已分辨不清究竟是谁的。
    这温暖令人怠惰并且脆弱。
    她张了张嘴,大哭着,却发不出声音。仿佛喉咙被钳住了一般。可当烫人的泪水自眼眶中滚落下来,她忽然便再也抑制不住,像个孩子般在他怀里仰着头痛哭起来。
    远处雷鸣不知何时已停息了,大雨哗哗的落着。
    她身上魔相散尽,咆哮席卷的灵力旋流也随之消散殆尽。
    就只剩一具柔弱的人类躯壳,在肆意又无力的宣泄着自己的悲痛和悔恨。哭得令人心都碎了。
    后来她慢慢的平息下来,靠在他的怀中疲倦的啜泣着。
    雨渐渐变小,至能听到彼此说话的程度。他便说,“进屋去喝口热茶吧。”
    她无声的点了点头。
    身上的伤痕在她身上魔相散尽后便悄然消失了,衣衫虽破烂到有碍观瞻的地步,但既然云秀没有余力去注意到,十四郎便也不拘泥纠结。书房没有存放可供更换的衣物,他便只在外遮一件大氅了事。
    而后拿了干毛巾来帮她擦拭头发上的雨水。
    泪水流光了,悲痛便也变得麻木起来。
    云秀怔怔的坐在榻上出神,忽然便觉口中被轻轻塞进了什么。正要询问,眼睛便被帕子遮住了。
    十四郎站在她的背后,笨拙的为她擦拭着头发。暖和的体温自背后透过来。
    她便又记起阿淇帮她擦头发,帮她梳头时,背后暖暖的体温也是一样的感受。
    眼泪倏然便又滚落下来。
    口中的东西化开了——是甜味。十四郎塞到她口中的,是饴糖。
    她便又想起那年祭灶,观里女孩子们每人都分到了饴糖。寒酸的,化得都有些变色了的饴糖,小姑娘们却吃得小心翼翼。还有人拿纸包了藏起来,好留待以后吃。谁知打水时不留神落到井里,哭得恨不能跳下井去捞出来。故而那年的饴糖阿淇便没吃到——拿来安慰那个倒霉的小姑娘了。
    但其实阿淇自己也喜欢吃的。
    她手巧,虽生得贫穷,却能用最简单的材料做最精致的小食。可你若问她什么味儿是最好的。她定然回答,“是甜。”
    十四郎问道,“甜吗?”
    云秀便轻轻点了点头。
    十四郎便道,“……世上也有这样的滋味。”
    阿淇道,“虽遇到了那么多事,可也遇到了师父,遇到了姑娘,遇到了阮家阿婆和小七……”
    云秀抬手遮住眼睛,泪水不停的滚落下来。
    她轻轻的点了点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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