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穿越女的倒掉》79.蜡炬成灰(七)

    这个夜晚,令狐十七同样辗转难眠。
    ——他又能进到云秀的府邸了。这是否意味着云秀接受了他心意?还是说她压根儿就没听懂他的告白, 早已忘了这一茬?
    令狐十七分辨不清。
    自从那日失言向云秀表明了自己的爱慕后, 他便仿佛丧失了判断能力。以往洞若观火的、云秀一举一动中所透露出来的心迹, 骤然间便混沌暧昧起来。
    时而他会觉着她这么说、这么做, 分明是雅意深致, 情深而不觉;时而又觉着,她一切言行就跟猴子瞧见水中有月便伸手去捞、一捞就碎便恼羞成怒般,压根儿就没过脑子,能有什么深意?指望她知情达意还不如指望一只猩猩呢!时而如溺水窒息,时而如烈火焚烧。时而如老僧入定, 空空色色;时而又如吉士怀春, 辗转反侧……最后汇聚为一,凝成深深自嫌,心想这姿态真是蠢透了。可是不经意间她音容再次潜入, 便又陷入新一轮的时喜时悲时慕时怨的混乱中。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喜欢云秀。这是理所当然、不必深思之事。他当然便从未犹豫、怀疑过。
    可是毫无准备的表白之后,这喜欢究竟是什么, 骤然间便荡风涤尘阔然一清。无数早先不曾意识到、更不曾揣摩过的心思跃然而出。
    他的喜欢便也再不是往昔那种模糊的、不必有结果的东西。他执着的在乎起她的心意来, 那喜欢也就变得痛苦而焦灼起来。
    令狐十七叹了口气,心想其实哪有这么多暧昧不明——以常理度之, 所谓暧昧不明, 其实根本就是无此意图吧。
    云秀当日,其实已是清楚明白的, 拒绝了他。
    想明白这一点后, 他终于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第二日醒来后, 他身上便很有些沉重。
    然而日子还要照过——毕竟都约好了要一道修仙,来日方长着。一次两次挫折算什么?百年千年的时光中,没什么是不可改变的。
    洗漱完毕,用过早饭,他便再次出门。
    云秀嘱托他留意奉安观周边游荡的不轨之人,确实不是她多心。
    蒲州地方小,有油水的法事统共就这么多,一个小小的、没什么底蕴的坤道观却能抢占这么大的份额,早就令无数人眼红了。只因传说宰相家的女儿寄身于此观中,故而无人敢轻举妄动罢了。
    可转眼三四年过去,观中究竟是否真有宰相之女早已无人敢断言——这么多年从未见长安有车马来过问,想来纵然真有,也是个被遗忘乃至遗弃的孤女。就算真出了什么事,大约柳家也不会替她出头。怕还会担忧名声被牵累,而将事端悄悄压下来。
    加之巩县有始作俑者不但未受惩戒,反而风头更盛,便更激励一众心存侥幸之人蠢蠢欲动。
    有鉴于此,令狐十七当真觉着,云秀若想把奉安观当长久寄身之地,便非得改改这“小国寡民无为而治”的思路不成。
    但若真改了,怕又俗务缠身不得清净了。
    ——说到底,坤道观这种东西本就是菟丝、女萝之属,非得依附、缠绕什么才能在这般世道中存活,根本就不是一个恰当的寄身之地。
    她又要修仙,又要做奉安观背靠的大树……真是不知所谓。
    令狐十七心不在焉的胡思乱想着。
    恰逢奉安观中小道士出门泼污水,瞧见他便和撞见贼似的忙不迭掉头便跑,砰的一声,闭门、落闩一气呵成。
    还震落了梢头几片枯叶。
    令狐十七站在落叶飘零的紧闭的大门前,额头青筋乱跳。
    ……他差点都忘了,昨日进观里去替云秀巡视,不巧被个一本正经的道婆识破,义正词严的训斥了一顿。真是奇耻大辱。
    他本就消沉,此刻越发觉着无趣。
    干脆一转身,往有趣处游荡去。
    行近蒲州官道,便见一行人正往驿馆中去。
    当中一人须发皆、仙风道骨,却意有讨好的同身前头带幂蓠的矮壮公差说话。那公差回头时微微扬起下巴,漆黑的络腮胡中杂了一缕白须。
    两个竟都是熟面孔,俱都曾出入过他家门厅。
    ——那位来历不明的柳真人虽不是他阿娘亲自举荐,可必定是她阿娘着意送至天子身边的。
    ——而将这位柳真人捉回来的浙东观察使,也曾是他阿娘的故交。
    那柳真人骗术虽不算拙劣,可令狐十七不信以他阿娘的聪明会看不穿。那柳真人跑了反而消停,此刻被捉回来,还不知又要生起什么波澜。
    令狐十七越发觉着烦闷。
    干脆拈一枚花印,到云秀空间里看书消磨去。
    云秀在新坟前拜了一拜。
    持盈道长只停灵一日便下葬,当中除她外无一人前来吊唁。薄棺抔土掩此身。
    而远在巩县,伊洛河北希玄寺摩崖大佛像前,行寂和尚正在说法。
    希玄寺是后魏孝文帝所建之伽蓝,当年凿石为窟,刻佛千万像。亦是本朝玄奘法师剃度之处。乃是本朝名刹。此次盂兰盆法会,破例援引行寂和尚前来讲法,方圆百里百姓闻讯,便纷纷前来礼敬。
    来到希玄寺,先闻古寺孤钟声。过松深柏茂之处,便见一崖石壁。那崖前便是希玄寺讲经处。
    那崖上摩崖雕刻维摩诘图——维摩诘菩萨诈称病在家,佛祖派大智文殊菩萨前去探病。两位菩萨语带机锋,就佛法展开精妙辩论。诸天罗汉、菩萨、诸比丘听其讲法,皆大欢喜。时有天女在室,现身散花,花落在菩萨身上,皆坠落。落在诸比丘身上,着而不落。
    那石刻便雕琢此刻情形。以对坐论法的两位菩萨为主体,四周雕琢音乐天、力士,又有诸天罗汉、菩萨、比丘尼小相环绕。飞天舞于其上,天花漫撒。
    时近傍晚,天高风过、彩霞流转。
    行寂和尚身着七宝袈裟,端坐在高台上,其身正在二菩萨之间。
    自下望去,庄严肃穆宛若神佛。梵音入耳如唱,听法诸人无不陶醉,纷纷顶礼膜拜。
    无人注意到,悬崖对面梧桐树上,有个小女道士倚坐其上,正在听讲。有两团荧光如鬼灯,正漂浮在她斗篷两侧。
    云秀不能不承认——行寂和尚很擅讲法。
    他把握住了喜闻乐见和高妙精深之间那个最恰当的交点,讲得深入浅出、老少皆宜,还能微妙的照顾到百姓对财色权寿子孙的朴素心愿。竟令她一时不忍打断。
    他对佛法的领悟精纯与否另说,至少他宣扬佛法的才能,云秀再修几辈子也赶不上。
    才华之一物真是公正得不近人情,既不因你心善便多给你,亦不因他作恶多段便少给他。
    可云秀知道,有人讲得比他更好。然而她尚还无缘一听,那人便已不能再讲。
    因那人的沉寂,才使行寂一竖子得以成名。
    而那人的沉寂,正是行寂所害。
    云秀轻轻托起那两枚荧光,问道,“准备好了吗?”
    逝者留下的遗愿,也未必只能依附于她的身上,才能现形。借助专门的法术,一切有灵之物皆可凭依。
    云秀便化作祝由天女,接着风势,洒下漫天飞花,而后将那些飘零的花瓣化作可凭依的人形。
    “去尽情的闹一场吧。”云秀轻轻的说,“用你想用的一切方式。”
    持盈道长的遗灵于是双手合十,躬身向她行礼,转身飞去了。
    众人正听行寂讲经,忽见漫天飞花洒落,俱都惊奇喜悦,纷纷呼道,“天女散花了!大师是真菩萨!大师讲经感应了诸天,故而天女散花了!”
    行寂和尚心中亦狂喜不已。心想都已七月半了,这飞花胜雪的奇景究竟从何而来?不论从何而来,都是天助我也。
    正喜悦,忽见空中粉雪片片染红,红得如饱吸了鲜血般,而后簌簌坠落。
    行寂和尚这才觉出异常来,不觉起身来,忙让身旁侍从小僧去找希玄寺和尚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然而小僧尚未离去,行寂和尚一回头,便见有仙女如蜻蜓点水般驻足,落下,身后羽衣飘飞。
    那仙女生得姣好美貌,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尾长如蝶翼。眼尾描红,眉心一点花钿,妩媚妖娆。竟令行寂和尚一时失神。
    可待那仙女落定,缓缓睁开如寒潭水光般冷而潋滟的眸子,行寂便如受惊吓般后退倒地。
    那仙女如染血般红的唇,便轻轻勾起了。
    行寂和尚偷眼望向台下——台下听众也无不失措、惊恐,议论纷纷。
    他欲强撑起场面,却摸不准那“仙女”的底细,眼珠咕噜噜四面寻找着,想知道那“仙女”适才是怎么飞起的,却寻不见任何可提拉的绳索。
    反而那仙女上前蹲下来时,他猛的意识到——她的身体几近透明。
    他惊恐的抬手试了试,却在碰触到她的皮肤前猛的收回,恶狠狠的低声问道,“你是人是鬼!”
    而后立刻想起什么,手持佛珠开始诵经。
    那“仙女”于是轻轻笑了。
    “我还不是恶鬼……至少眼下还不是。”她说,“你自己便是比恶鬼还恶的恶人,竟还想念经超度旁人吗?”
    行寂和尚不答话,只念经不止。
    此刻坛下听众也都看到了那“仙女”,早有行寂和尚的信徒认了出来——那仙女的面容分明和持盈道长一模一样。
    有人怒,有人骂,也有人惊惧觳觫。
    持盈道长却不慌不忙的起身,声如音乐天,和煦生香。慈音悲悯吉祥,道,“如是我闻——”
    四字一落,满庭寂静。
    众人不由自主便平静下来,便在簌簌落着的血色飞花之中,宛若着魔般听持盈道长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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