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向死而生》139.终曲:死去的神灵

    她走进无尽殿堂的时候,这里已经能被称为“废墟”:高大的科林斯柱残缺站立, 曾经精美的纹饰成了模糊的截面;地板破碎, 天顶倒塌, 那些精美的绘画碎裂成无数石块, 凌乱地倒在地上。殿堂外曾是深邃的星空,现在只有灰蒙蒙一片;既没有黑暗,也没有光明。
    苍凉的废墟中, 唯一屹立的是王座:无数碎石堆砌出的制高点,石雕的座椅庄严站立。
    奥威尔坐在那里。现在, 他既不是西王母的样子,也不是紫色西装的小丑;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他像一个铠甲齐全的战士, 然后像一个披金戴银的国王,之后又像古希腊神话里的神祇,身着白色的亚麻长袍,金色的长发上戴着橄榄叶编成的桂冠。
    神没有固定的形象, 正如他没有固定的名字;众神之名为其名, 众神之像为其像。
    每一个形象都丰满、完美,然后在明月的凝视中,他逐渐血肉消融;肌体开始腐烂,惨白的骨头上生出蛆虫。
    他完美的面容——一半完美,一半腐朽;他用这张面容凝望虚无的远方, 像是在凝望他曾经历的每一个过去的瞬间。
    他在念一首诗。
    “白昼之初是我, 最后的来者是我……”
    他总是在念诗。
    “……我向远方走去, 远方依旧为远方。我不会抵达。
    然而我能照亮。
    我便是远方……”
    缥缈的音乐一直在回荡,像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圣歌,轻柔地漂浮在荒芜的神殿中。仿佛有声音在合着音乐吟唱,但再仔细听的话,又只有那纯净渺然的音乐,缓缓散落如阳光中飘零的花瓣。
    “……我宣告‘拒绝’之洪水的来临;
    我宣告‘拒绝’之世纪的开创……”
    从神殿上空,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缕阳光,真实地落在神灵身上。他的长发成了雾一般的淡金色;透明的泪水从他完好和腐朽的眼里同时流出。
    但他的神情是平静的。
    极度的平静,极度的安详。
    “……我书写岁月的符咒,我打破时间的计时器。
    我在我的距离中种植肢体,
    任由远方引导我何从何去。”
    他缓缓看向明月;沐浴在金色的光辉中,正在死亡的神灵看着她。
    “沙玛什的女儿,你回来做什么呢?”
    “我来还你东西。”
    她飘了过去,来到那石块堆积的小山顶点,把一个很小的太阳放在神灵的膝盖上,又退后几步打量,说:“当个热水袋还不错?”
    小小的太阳静静漂浮,在神灵掌间的方寸之地散布微弱却稳定的光热。神灵轻轻抚摸过阳光表面,然后抬起手,将太阳送入那一缕阳光之中。
    神仰望着阳光;光落入他的眼里。
    他的眼睛曾注视过亿万星辰。
    “沙玛什是我最喜欢的神灵。”他轻声说,“但要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在拥有‘最喜欢’的东西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失去了神格。”
    ——真正的神灵,没有自己的意志和感情。
    “你和沙玛什很像。”
    空旷的神殿,荒凉的神殿;曾经光荣的神灵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在这里荡出遥远的回音。
    明月摇摇头,转过身,打算离开这里。
    “沙玛什的女儿,你对世界产生迷惑了吗?”
    身后的神灵,突然问出了语焉不详的问题。
    “你对所有你为之付出过生命的世界,感到后悔了吗?”
    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为什么这么问呢?”
    “你已经察觉到了。”神灵的目光安静地注视她,“所有你经历过的世界,都是你诞生的世界的衍生品。”
    “都是你的世界的人们……所幻想出的产物。”
    “是更低维的世界。”
    为什么能自由穿梭于不同世界?为什么能夺走那些世界的核心?为什么世界有强弱之分,为什么快死的神灵无论得到多少弱小世界的核心,也只能暂时苟延残喘?
    ——因为那些世界,不过是从幻想中诞生。
    “感到痛苦吗?后悔吗?迷惑吗?”
    “为虚幻的世界所做出的的牺牲,为虚幻的人们付出过的爱恨。”
    迷惑……吗。
    迷惑过啊。
    所有那些曾经深信不疑的真实,曾经的爱恨。
    直到踏出那些世界,站在这里再回头看它们,才发现其中有多少明显不合理的地方、多少强行演绎的悲欢。
    “我……”
    那些不合理的,那些太过轻而易举的……所有这些都是当然的。
    因为它们都只是虚构的世界。
    真实而复杂的世界被简化:人性的黑暗被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纯粹和坚强变得无比简单;所有人最终都会被爱与和平感动;只要下定决心、一往无前就一定能够成功;善意一定能换来真心,恶行最终都会有报应。
    明月回过头,深深呼吸。
    “我……迷惑过。”
    因为,她就是在那样的世界里……得到过,失去过,快乐过,痛过。却无一例外地,每一个世界的她直到死都坚信一定会有更好的未来,哪怕她再也看不到。
    然而发现真相的那一刻,她问自己:这种“坚信”真的有意义吗?
    在一个个本身就是以“爱与和平”为答案的虚拟世界中,她的努力和牺牲真的有意义吗?
    将所有黑暗的、复杂的、令人绝望却真实存在的人性简化之后,才得到的爱与和平与正义,不是更加令人绝望吗?
    “但是……”
    “我不痛。”
    “我不痛,不悔。我不后悔所有做过的一切;我永远感激我曾得到过的一切。”
    “只是……”
    她慢慢扬起一个奇特的微笑。那笑容很轻很淡,却真实笃定,唯有唇角处才染了一点难以消去的悲哀。
    “我只是……觉得有点难过罢了。”
    就仿佛……如果不将真实世界最令人痛苦的东西剔除掉,人类就无法得到那些美好。
    “你现在问这个,是想让我痛苦,还是让我动摇?”
    一缕阳光照耀之下的王座,雪白而耀眼;坐在上面的神灵同时拥有生的美丽和死的可怖,但他现在露出的笑容,却半分不会让人产生和丑陋相关的联想。
    “‘为什么’……?就和我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弄一个真人秀来骗你一样。”他轻声笑着,“因为——有趣啊。”
    “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些话,如果你问我为什么?也是因为有趣。”
    他忽然换了个舒适的坐姿,歪靠在王座的椅背上。
    “沙玛什的女儿,你在真实世界的经历还是太少了点。当然,在我面前没有人类能自称阅历丰富。”
    “你觉得你遇到的那些事太过简单,那些人也美好得过了头,所以你感到迷惑和怀疑?那些美好得过头的人类……哼,当然是真实存在过的。”
    “我和我的世界,已经存在了亿万年的光阴。我见过无数次智慧生物的文明潮汐般起落,悲剧的发生次数也远比喜剧要多。所谓的历史在我面前只是无数沙砾组成的荒漠,我随手抓起一把就能将几百万年相互碰撞。”
    “我见过的人类远远超出你的想象;当我从无数维度之上向人类世界投去一瞥之时,唯有最优秀者能在我记忆中留下些许痕迹。而那就是他们的一生;事无巨细,从他们都没有记忆的最初直到死亡来临。”
    “用上你们的定义和语言来描述他们吧。痴心不改者,有;义无反顾者,有;在理想主义的光亮中燃烧一生的,不会比夜晚死在烛火里的飞蛾更少。”
    “不错,你曾去过的那些世界确实曾为幻影。它们自想象中诞生,支撑世界运转的法则简陋粗鄙。然而世界也有本能;即便是最简单的世界也想往更高的维度进化。那是世界的求生欲——正如我在破灭来临之前也会苦苦挣扎。”
    “它们开始向你的世界靠拢。你所想的那些——所谓的‘复杂的真实’——一点点在它们之中生成。”
    “否则,你以为你遇到的那些是什么?愚蠢的、拖后腿的族人,刚愎自用、自以为是到死的恋权者;为家人背叛同伴、又为生存背叛家人的懦夫;信仰正义与和平、愿为自己的国家献出一切却倒在内部倾轧之中的殉国者。温柔背后的冷漠,被爱包裹的恨;嘲笑正义、以自私为荣的大多数者,还有更多拒绝思考、对生活麻木的平凡人。”
    “然而,一个世界唯有一点无法改变;那是它最核心的法则。”
    “诞生于人类对爱、正义、和平的向往的世界,永远无法真的背叛它所承载的期待。”
    “你会看到再如何腐烂的人身上,也会有哪怕一星微末的火花闪耀;愿倾尽所有去爱他人或世界的人,永远不会找不到。每时每刻都有人在堕落,每分每秒都有人因为悔悟而痛哭。”
    “而世界诞生于法则。既然这些世界能够以这样美好的东西作为核心,便说明了一点——”
    “在你的世界的最核心处,所运转的也是这些东西。”
    “剔除所有冗余,对世界而言,核心才是‘真实’。所以从某个意义上来说,即便听上去很不可思议,但确实,你经历过的世界也好,你真正的世界也好,它们的真实完全可以等于——”
    “爱与正义与和平。”
    一直回荡的圣歌,音量渐渐升高;那模糊的、难以被捕捉的吟唱,也渐渐变得清晰。
    她很久都没有说话。她看着,看着阳光下神灵的躯体慢慢变成岩石;岩石的部分自下而上,不断蔓延。
    他是——即将死去的神灵。
    “是吗?那还真是……”
    泪水滑过她上扬的唇角。
    “中二得,让人因为感动而想痛哭一场啊。”
    神殿开始崩塌,连废墟也开始变成虚无的尘埃。周围再没有生命的影子,也没有声音;那最后一缕黯淡的阳光中,神灵闭上眼睛。
    沙玛什……
    我也算是……为了亿万分之一的生存几率,不惜孤注一掷了啊……
    虽然失败了……但我也算是……挣扎过……
    也算是……灿烂过了吧……
    ——一应有形之物,终将灰飞烟灭;永夜之前,愿我足够灿烂。
    当初随便捏造的所谓“真人秀”……到头来,还真是……
    非常贴切啊……
    我也从不曾……感到后悔。
    Time…to 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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