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水手》第六章 刀剑江湖 不知帝王苦

    苏州府,太湖,鼋头渚。百度搜7
    江南多雨。
    即便是深秋时节,连霏数日亦时常有之。天空中烟雨蒙蒙,夹杂着一丝丝湿润,弥漫在太湖,与海边的暖热倒成鲜明对比,或凄婉,或柔人心肠,诉说着鱼米之乡那无限风光。此处正是太湖之畔,湖边群山连绵,泛舟点点。舟中吴女婀娜,细言软语,阵阵嬉笑,不绝于耳。而湖对面之群山,唤作马山,接壤苏州,无锡二城。那马山秀丽异常,丛林盛茂,远眺真有蓬莱仙宗之势。在如此细雨滋润之下,更添缥缈。
    湖畔处却见一个中年汉子搭乘一叶扁舟,向那马山翩翩疾驶而去,看那姿势,出尘化外,一往无前,有如当年玄奘东渡之魄。
    马山上鼋头渚旁,却密密集集的站着一大堆人,三教九流,僧衣道袍晃动,似是江湖人士。人群中两个身影,两把长剑,叮叮当当的响个不停。
    一个米黄身影的汉子使着一把四尺长的铁剑,顷刻间已换变了数种剑招,招招刺向另一个黑色身影,剑势沉重,手段却灵活,腾挪闪躲之间剑尖仍是片刻不离黑衣男子身外。
    那黑衣男子也使着一把剑,剑招偏轻,身手更是逍遥轻灵,左扑右进,剑舞翩翩,看来轻功造诣着实不浅。
    两人已斗有个把时辰,此刻却仍没有分出胜负。忽地黑衣汉子剑招一变,身子一冲而起,当真有直上九霄之势,快速进攻,招招抢进,不留余手。
    那黄衣汉子显然没料想到对手会有这般打法,一时间左右支捂,顿显狼狈。黑衣汉子剑势不弱,继续抢攻,顿时间漫天花雨般全是剑招,只看得旁观者目接不暇,连声赞叹。
    只听得“扑哧”一声,一段米黄色的布袖飘扬而下,那黑衣汉子收剑直立,拱手道:“欧阳兄,承让了。”
    那黄衣汉子铁青着脸,似有不甘,正欲再行讨教时,旁边一个灰衣老者对他摆了摆手,正色道:“欧阳先生,胜负已分,点到为止吧。”
    那叫欧阳的黄衣汉子看着地上的那截断袖,“哼”的一声,愤愤道:“今日我欧阳三郎技不如人,在鼋头渚丢人了。绵里剑郝忍郝寨主剑法高超,三郎佩服,改日定当另择时机,上郝家寨再行切磋”
    那叫郝忍的黑衣汉子冷笑两声:“哈哈,不敢不敢,欧阳先生剑法精奇,郝某全力施为,才占得半点上风,不打不相识,日后在下于郝家寨随时恭候先生大驾。”
    欧阳三郎脸色一黑,本来那张黝黑的脸此刻恐怕比郝忍身上的黑衣还黑,这郝忍的讽刺真像是钢针一样插入心头,不愧是绵里带剑。
    他“嘿嘿”两声干笑,道:“郝寨主今日断袖之举,三郎定当刻骨。”说罢一甩袖,忽见地上断袖,脸登时又黑一次,顾不得捡拾,恨恨退回人群。
    那灰衣老者见状,瞪了欧阳三郎一眼,脸上不屑之情尽显,道:“败在绵里剑下,也弗甚丢人之事,郝寨主剑法通神,已连胜七场,按照规定,下阵再无人上,今年这总盟主之位该是非郝寨主莫属了。”
    郝忍闻言,顿时谦恭道:“五爷过奖了,在下微末本领,通神二字实不敢当。想我江南藏龙卧虎之地,英雄豪杰济济,今年这总盟主乃有德者居之。五爷在江南武林德高望重,计多智甚,依在下看,这总盟主之位舍您老其谁”
    那叫五爷的老者听罢,心下亦是欣然,道:“郝寨主严重了,老朽年纪一大把了,这总盟主之位断不能当。今日江南群豪在此,为的是要推出一位智勇双全的英雄好汉,带领大家伙抵抗那日益强大的北方邪教,非武功高强者不可居之。老朽虚活了几十年,虽有些许人望,然寨主近年来威名赫赫,一把绵剑闯出了偌大名头,这总盟主之位,除寨主之外,怕是无人能担当啊。大伙儿说对不对”
    人群中顿时大呼“对,五爷说的对啊”“郝寨主剑术如神,这总盟主之位就不用再推让了,再让就是看不起大家伙了”“奉郝寨主为总盟主,谁有不服的先来我快刀麻子下走三招”
    人群涌动,看来五爷的话在群豪心中分量极重,这口中的“些许人望”果然非同凡响。
    当中的郝忍此刻见群雄激动,心下亦是窃喜,看来眼下自己不答应这总盟主之位怕要引起公愤了,于是上前一步,谦逊道:“在下何德何能,蒙大伙儿如此厚爱既是大家伙的事,那在下就”
    忽听得右首丛林处一声哈哈大笑传来,道:“哈哈哈哈,你果然有几分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无德无能,既然你自承无法接受大家伙厚爱,这位置干脆让与本座吧”一个深灰色衣着的中年汉子从丛林中呼啸而出,适才听他言语,尚在丛林密处,话声甫毕,却如大鸟般俯冲过来,片刻之间便已站立在郝忍对面,负手而立。
    “请问你哪位啊”“谁啊吃了豹子胆敢到江南群豪面前来捣乱”“我说今天裤带怎么松了,原来冒出了这么个屁来”群豪破口大骂者有之,嬉笑讽刺者亦有之。若不是此人来时从丛林处露了这么一手轻功怕早就有人动手了。
    郝忍脸色一变,此人刚刚这手轻功着实不坏,听口音,嘴里却无善意,十有八九是来砸场子的。他不禁仔细打量起来者,见他也就四十左右年纪,脸上神情却是如此傲慢,不由得心中有气。
    那五爷一见此人飞驰而来,脸色立即沉了下去。上前拱手道:“原来是九曲坞的段大当家驾到,大当家的没在江河湖海中开航运货,不知今日来此,有何贵干”此言一出,登时群雄耸动。长江九曲坞近年来好大的名头,大当家段江南更是号称打遍江南无敌手,今日想不到却会在此出现。刚刚讽刺谩骂过的“江南群豪”们不由得面面相觑,登时往人群深处缓缓移动,恨不得钻了进去。
    来者正是段江南。段江南呵呵笑了两声,道:“五爷没听清楚么刚刚这小子自称无德无能,怕负了大伙儿厚爱,不敢居位。既是如此,本座毛遂自荐,这总盟主之位就勉为其难了吧。”
    郝忍顿时大怒,道:“谁都知晓我那是谦逊之词,大当家的休要刻意混淆。”
    段江南又笑道:“哈哈。好难得你这么谦逊,那本座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郝忍大怒道:“你”
    五爷见状,摆了摆手,示意郝忍不要再说。继续道“原来大当家的对这总盟主之位也感兴趣。只是大当家的虽也是江南武林人士,却听闻长江九曲坞只做江河湖海的买卖,陆地上即使丢了金山银山也不会过问。可有此事”
    段江南道:“以往却是如此,然今日这总舵主一位本座却想过问过问。”这时任谁也听得出今日这段江南就是来砸场子的了。
    五爷脸色一沉,道:“看来大当家的今日定是要破坏规矩了”
    段江南道:“适才本座不是听某人说这位置定要智勇双全之人物,且非武功高强者不可居之么怎么,现在想赖账如果郝小子在本座面前磕头认输了事,且承认自己武功低微,这位置本座不做也罢。”
    郝忍听完脸都绿了,饶是他名字中带有一忍字,此刻也已忍无可忍。他“铿”得亮出长剑,指着段江南道:“段当家的今日咄咄相逼,在下这就讨教,看看大当家的手上功夫强还是嘴上功夫强”
    近年来他也听过段江南的名头,只是郝家寨一直干的是陆地上的买卖,而九曲坞却是做的水上买卖,两家从未打过交道,这次较量也是江南陆地强者与水上强者的一番较量。郝忍久闻段江南凭借长竹短桨会过大江两岸无数豪杰,今日却是在陆地上见真章,他对自己的剑法颇为自信,是以也不曾惧怕。
    段江南见郝忍一副跃跃欲上的神情,冷笑几声,道:“好,本座倒要看看绵里剑是否如传说中的绵里藏剑进招吧”
    西洋船队,四十五号船尾。
    这艘编号为四十五的战船正在海中航行,海风瑟瑟,白浪起伏,航速缓慢而健稳。
    船尾一少年依桅而望,目光所及正是船队中央帅船处。少年面如冠玉,气宇轩昂。他的眼神,流露出丝丝向往,却分明带有一丝无奈。不,应该是不甘。他,这个少年,为什么而无奈又为什么而不甘是寂寞么海风依旧瑟瑟,白浪依旧起伏。
    这个少年却一动不动倚靠在桅杆旁,仍不住地出神。也许这个时代,是少年寂寞的时代吧。
    正当他独自凝神眺望远方帅船之时,一个汉子从船舱中走上前来。那汉子生得倒挺壮实,一脸彪悍之气。对着那少年道:“小兄弟,又发神呢。”
    少年回了回头,见到来者,没有丝毫表情,道:“上官大哥有何见教”那汉子叫上官琦,也是沙镇人氏。上回在与薛坤的比试中虽遗憾落败,却仍然凭借资格被船队录用。
    上官琦笑道:“哈哈,今次是赵兄弟第八次站在这船尾处了,不知赵兄弟每日凝望帅船是否有所思呢”
    那少年神情一冷,道:“我赵盛郅看船看海,乃是个人喜好,上官兄管得未免也太宽了吧。”原来这美少年是赵盛郅,于水手擂赛和秦航有过一战的同乡。却没想到他和上官琦分到了一条船上。
    上官琦摇了摇头,道:“在下倒没想过要干涉赵兄弟的喜好,只是大家伙如今身处战船上,是同一条船上的弟兄,以后当多多相互关照啊。赵兄弟虽年纪轻轻,但于水手擂台上之雄风劲采,在下耳闻目睹,确实是钦佩不已。若不嫌弃,鄙人愿与赵兄弟这样的人杰结为莫逆,赵兄弟以为如何”
    赵盛郅听到“水手擂台”四字时,神情一暗,脸色一横,道:“上官兄是故意相讽水手擂台,前事已矣又何必再提”
    上官琦听得赵盛郅言下怒气已生,却也没有止言之意。上前一步,继续道:“赵兄弟莫要误会,水手擂台,赵兄弟虽然败北,然身手之佳,胆识之气,早已成为沙镇美谈。一时胜败,兄弟千万莫要时时放在心上,在下亦曾败于薛坤,然如今不也一样追随国姓爷之前后,赴汤蹈火么愚兄是真心被赵兄弟胆略所折服,故而欲与结拜。耿耿之心,天地可鉴。”
    赵盛郅重新打量着上官琦,见其神色巍然,昂首阔气,似不像作伪之言。脸色缓缓松弛,叹了口气,道:“上官兄言重了。你我同为他人之手下败将,却共沦天涯船,冥冥中,似有安排。再说上官兄年长于我却仍不耻下拜,这份胸襟,小弟也佩服得紧。若是扭扭捏捏,倒是在下做作了。上官大哥,以后小弟就称呼你为大哥了。”说罢撩起长衫,就要下跪。
    上官琦抢先一步伸手,扶住赵盛郅道:“兄弟赏脸便已。何必如此礼节咱们江湖汉子不来这套,以后愚兄就以弟兄相称了。兄弟”
    赵盛郅亦感觉到了上官琦的真诚,点了点头。道:“上官大哥”上官琦应了一声,道“这几日愚兄见你多次在这船尾望着那帅船发呆,是否有心事可与大哥说说”
    赵盛郅从上官琦手中立起,正了正身,又看了一眼帅船,道:“实不相瞒,上官大哥,小弟实在不甘心,为何我那从小玩到大的弟兄秦航,他就可以在帅船暂露头角,受尽他人热捧,而我却在这偏船上降帆引橹就因为他击败过我么”
    上官琦听着赵盛郅所言,他仿佛看到了这个少年满心的不忿,看到了这个少年那颗不甘平凡的心其实自己内心深处又何尝不是作如此之想呢
    他拍了拍赵盛郅,道:“兄弟所言,大哥感同身受。凭什么一起从沙镇出来的,他们能分在帅船,而我们只能在这四十五号战船上我多希望上次那条巨蟒出现在我们船边,这样暂露头角的或许就是我们,站在帅船的也会是我们。可是,有时候现实如此,亦无办法。我们只能期望在今后航海途中,能立得更多功劳,能出得更多贡献,如此,方能让大伙侧目。现如今临渊羡鱼,又有何用呢”
    赵盛郅拳头一紧,,缓缓而攥,肃然道:“大哥说的在理。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今后谁屠龙,谁杀虫,还不见得呢。咱们这就去训练。”说罢,二人会心一笑,携手而去,尽在不言中。
    太湖,鼋头渚。
    太湖边上的一个树林子当中,一个黑衣汉子正和一个中年虬髯汉子斗得正酣。那黑衣汉子手持一把长剑,剑身偏软,然剑招却是轻灵诡异,剑走影随,忽忽间已经变换了十几种招式,看得边上众人眼花缭乱。
    与他对手的那个虬髯汉子却是空着双手,以一双肉掌在长剑中游离。看这阵势,却是潇洒有余。
    那黑衣汉子攻得愈发急了,心下甚为恼怒,自己有长剑在手斗到现在仍无法胜下对手那一双肉掌,如此下去,颜面何存陡然间剑招一变,那剑影疾闪,剑锋呼啸,呈螺旋状一般攻向那中年汉子。期间一剑快似一剑,黑衣汉子之身影亦被剑影包裹住,早已分不清剑快影快。然剑影所及之处,皆是人体要害,若有一个闪躲不及,怕是要血溅当场。
    旁边众人看着晕头转向,只有几个老辈人物勉强在场下注目,交头接耳道:“郝寨主这快活十三剑一剑快一剑,姿势却还是这么飘灵。绵里剑当真是名不虚传,乃真剑人耳。”然说着说着便眉头紧锁,在如此快剑之下,那中年汉子非不露一丝败相,一对肉掌使得反而愈发呼呼作响。
    忽然那黑衣汉子双腿急奔,软剑迎面刺来,那中年汉子头一偏,双掌却不停乎,直夹剑尖。不料那剑身在黑衣人手下真是软到了极致,没有刺到中年汉子面庞,却铮得一弹,直向那汉子耳朵削去。
    场下众人看得神乎奇矣,尤其是当中一个黄衣汉子,更是唉声叹气不已,自忖道“原来适才相斗郝寨主都没使出真功夫,若一上场就使这快招,我能支撑多久”想想后背已冷汗淋漓。
    却见那软剑就要削掉那虬髯汉子耳朵,说时迟那时快那虬髯汉子全身向后一躺,整个人身却已倒在地上,在这间接之隙,又迅速从那黑衣汉子胯下疾驰而过,双掌反拍向那黑衣汉子后背,那黑衣汉子顿乎不妙,不过却已然迟了,他砰得一声已经趴在了地上,众人分明瞧得那后背上已深深地印上了两个黑色的印子触目心惊
    那虬髯汉子负手而立,朗朗道:“绵里剑还是有两下子啊,能在本座双掌之下把剑招使成这样,也算得上半个人物。”
    郝忍趴在地上,神情痛苦不已,却仍强自支撑立起,狂吐了两口鲜血,恨恨道:“段当家的算你狠,今日这梁子郝某记下了,来日技艺有成终要再行讨教。”话未完,又吐了一口血。场下两个弟子早已上来搀扶,慢慢而去。
    段江南环顾众人,道:“还有哪位英雄不服,尽管上来。”人群中登时寂然。
    那段江南凭一双肉掌就打得郝寨主吐血不止,余下之人再笨,也不会蠢到这时上场。不过眼看到手的盟主之位却被做水上买卖的段江南夺去,这些个陆上群雄心下都愤怒不已,只是此时,除了敢怒,谁还敢言呢大家伙杀人放火,抢劫之事虽敢做敢为,然江湖中规矩却还是要讲。若无人打败段江南,这江南的武林盟主之位只能让与他了。
    那被称作五爷的灰衣老者此时从人群中缓缓走出,沉声道:“段当家的今日出尽风头,我们这些个陆上的草莽自愧不如。大家伙这就散了吧,从此咱们江南陆地上的兄弟碰上水上的兄弟,避开点路走就是了。”说罢无奈至极。群雄亦是羞愧不已,今日五爷这番话,可以说是让陆上的弟兄以后都没脸出来行走了,这等于是奇耻大辱。五爷颤巍巍地转过了身,就要离开。
    段江南大喝一声,道:“且慢”五爷回过身来,道:“然则段当家的还有何见教”
    段江南道:“五爷适才言重了,段某今日并不是要来此示威,今后江南陆地上的兄弟碰上水上的兄弟也无须避开,都是江南武林一脉,属同道中人,相煎何急只是若这武林盟主之位落入类似郝忍之流,实在难堪大用。段某这才斗胆出面夺魁,望各位同道谅解。如今北方邪教日益强大,若我们南方没有一个扛鼎人物为首,早晚会让邪教个个击破。故而段某今日在此献丑,望各位江南武林同道团结一致,共抗邪教,以保我江南繁荣”
    段江南这番话下来,大气凛然,场下倒是人群激动,更有多人相附。
    “段当家说的对,团结一致,共抗邪教”“有盟主总比没有强,若盟主率领我们共抗邪教,我张三刀愿做先锋”“对,都是江南一脉,水上的陆上的都一样,段当家的武艺高强,盟主之位当仁不让”
    五爷看这场下局面,明白今日若不拥段江南为盟主,怕是说不过去了。况且这两年长江九曲坞威名之盛,播于大江南北。北方邪教近年来亦日益强大,日渐相逼。有这么一个靠山领头,于江南武林也无甚害处。当下微微拱手,道:“段当家的既有此心,又有此能,我江南各路好汉当奉号令,从此供盟主驱使”
    场下众人听得五爷都如此态度,有些本有意见的亦自不言,呼喊着“愿奉盟主号令”声音之大,响彻太湖
    段江南望着这些个江南豪杰,嘴角边露出了一丝微笑,只是这微笑,已淹没在众人的歌颂声中。
    北平,大明宫,上书房。
    房中宽敞,书帛林立。朝北之处置一书桌,朱檀木椅,椅上端坐一人,正是大明皇帝成祖朱棣。
    成祖面庞依旧锐气,却目不斜视,目光正是书桌之上。书桌之上文房四宝齐在,然成祖目光所及之处却是桌上的一幅山水画。但看画轴细致圆滑,乌黑油亮。而画中所画,是大海中的一个孤岛,孤岛之侧,数屿环饶。海中一船,处于行驶状态。而海上一轮红日却照耀在船尾,船上聊聊数人而已。奇怪的是,画上没有一个文字。单论画功,此画属于三流,与苏黄相差甚远,尚不及本朝开国丞相刘基字伯温。何以此等次品,让这位天子注目不已
    成祖仍旧坐于椅中,望着这画端详不已,似乎想从这画中看出什么论道来。香炉里紫薰环绕,余烟袅袅,房中静的出奇。
    忽听房外内侍来报:“陛下,东厂曹公公到了。”
    成祖漫无其事,简单的回了句:“宣。”一个白眉太监打扮的人疾步而来,山呼万岁之后便跪在下首。
    成祖摆了摆手,示意他起来说话。“上回那个灰衣老者的行踪有没有打听到”成祖拿起桌上的一杯热茶,不紧不慢的问道。
    “回陛下,奴才们无能,未能打探清楚。此人身法实在太快,一出宫门,几位大内侍卫都未能跟上。望陛下恕罪”
    “罢了,哼朕也没指望着你们能办成什么事倒是你推托得挺快啊,把责任往大内侍卫上一推,你们东厂就全是能人吗”成祖明显不悦道。
    原来这白眉太监曹淳乃是成祖心腹,执掌东厂。东厂是成祖一手创立的特务机构,专门监视朝中大臣或街上平民百姓之动静,作为皇帝的眼睛和打手,曹淳极获成祖信任,但私下里却和大内侍卫一派不和。大内侍卫多为锦衣卫选送,锦衣卫都统与东厂厂督尽皆忠于成祖,然平日里面和心不和乃是人所共知之事。
    “陛下,臣等无能,死罪,死罪。”说罢,白眉太监已惊出一身冷汗,慌忙又跪下连声请罪。
    成祖放下茶杯,缓缓站起了身,道:“你起来看一下这幅画,能瞧出什么门道。”
    曹淳惶惶恐恐地站起身来,看向桌面的那幅无字图画。曹淳虽一介武夫,然平日里穿梭于宫内,上等画也见得多了。但见此画画功一般,纸质却看得出极是柔软,应该是宫中御用宣纸。却不知皇上要自己赏画是何等用意。心里早已七上八下。然日久伴君,所谓伴君如伴虎,即使猜不出圣上全意,却亦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多半是此画干系重大,否则亦不会让自己这个外行来看。想来想去,心里已有说辞。“陛下,此画纸质柔腻,画功亦有一定火候,只是画中寓意,老奴眼拙,却看不大出来。”
    “哈哈哈,你还能看出这画中有寓意,不简单啊。”成祖冷笑道。
    “回陛下,老奴亦是胡乱猜的,算不得准,还望陛下赐教。”这一说等于是把问题又抛给了皇帝,想不到此人为人倒也圆滑。
    成祖望着曹淳,一字一句道:“朕要是知晓,就用不着你来看了。如果朕告诉你,此画中含有大量宝藏和兵器,曹淳,你怎么看”
    曹淳听闻此言,心下一惊,愕然道:“回陛下,若是如此,则画中必有蹊跷。陛下说有,那自然是有的。”
    成祖慢慢走到桌旁,伸手摸着那无字图画,带着一丝失望又无奈的神情,自语道:“穷数年之功,都无法窥其究竟。难道天亦不助朕乎”
    成祖回头看着曹淳,手中却慢慢卷起了画。脱口道:“自朕继位以来,迁都北平,亲征鞑靼,办东厂,立锦衣卫,又扩修长城,还派使者数次出使西洋,国库再充足,也受不了这么多折腾。若是能参悟这无字图画,发掘出这画中宝藏,则善莫大焉。否则又要增加赋税于民,如此太不合算了再者现如今大江南北江湖纷争不断,国库若不殷实,朕实在头疼难寝。此番苦心,曹淳,你能明白吗”
    曹淳听着成祖所言,每字字字珠玑,真可谓是道尽了大明朝现状。天下看似安居乐业,实是风云暗涌,稍不上心,便会动摇根基。想不到平日里威严赫赫的大明天子,也有无可奈何之时。
    曹淳深感为人臣责深任重,泣声道:“是臣等无能,未能分忧于陛下。臣就是想破脑筋,亦要发掘出此画中宝藏,为陛下尽力”
    成祖走到曹淳身旁,轻轻拍了拍他肩膀,道:“你有这等忠心便好。此事毕竟不太光彩,故而朕没有在朝堂上向那些个大臣倒苦水,反而是说与你听。此中干系,曹卿家明白否”
    曹淳受宠若惊道:“陛下放心,此事老奴心里定当铭记着,至于外人是决计不提一字的。”神情决绝无比,宛如立了军令状一般。
    成祖威严的神情终于缓了缓,微笑道:“朕有卿家这般知心之臣,何愁天下太平你接下来所做之事,便是启动在宝船队中的人手,严密关注海上事态,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不可放过若能提前找到这画中之宝,务必尽全力挖掘。朕已有密旨下给郑和,关键时刻会配合行动。”
    曹淳一字一字地记着,毕竟皇上能将此绝密之事交由自己处理而没有交给锦衣卫,足见圣恩。功高莫过于救主,于主子危难之际出力才算真功劳。
    曹淳正自暗暗欢喜,成祖顿了一顿,又道:“是了,还有那些个江湖草莽,最近闹得太厉害,尤其是北方法轮邪教和南方的长江九曲坞,总是与官府作对。你留点神,尽量制造他们各方的矛盾,让其自相残杀,你可以到后面收拾残局。对付这些个绿林草莽,不能手软,有机会就铲除几个,省得一天到晚让朕心烦。”言尽把画一收,向曹淳挥了挥手,便走入内房。
    曹淳又跪下谢恩领命,随即走出房去。
    沙镇,柳氏私塾馆。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学堂咿呀朗诵声不绝于耳,学堂中一老先生坐于中堂,手拿着一本黄皮书籍,正饶有兴致地看着。
    当学子读到“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之时,老先生神情明显一怔,似是有所思。他放下手中书籍,手拿起桌边戒尺,在堂下转悠。
    堂下学子们依然摇头晃脑,在那里背诵着一遍又一遍的古诗经义。良久,老先生打断众人语,指着前排的一个少年问道:“诸葛翎,我且问你,对这诗中末尾一句有何看法”本是热闹的学堂顿时安静下来,大家都望着前排的那个少年,期待他能答出一个满意结果。
    老先生也走到诸葛翎面前,等待着他的回答。
    那唤作诸葛翎的少年缓缓站起,慢慢答道:“此诗是元人张养浩于天历二年关中大旱途中所作。当是时,饥民相食,圣上特拜张公为陕西行台中丞。张公登车就道,遇饥者则赈之,死者则葬之。有感而发之际写下了这首山坡羊。末尾这句兴亡百姓苦则成为了天下绝唱。学生以为,张公关心人民疾苦,殚精竭虑为人民分忧解难,此精神值得赞颂。然一句兴亡百姓苦却更加道尽了自身之无奈,明知何人当政,人皆不可胜天。在此天灾面前,人民何其疾苦,百姓何其灾难只能依靠自身绵力,救些许于危卵。张公其实亦自憎恨天道不公学生浅见,及此而已,望先生指教。”
    老先生听完,点了点头,心有所悟,道:“好一句人不可胜天,好一句天道不公你的看法很有道理,然则天道不公,苦的仅仅就是百姓么张公站在百姓角度看问题,觉得兴亡苦的皆为百姓。可是有时候,国家兴亡,苦的也有帝王啊”老先生讲到此处,似乎又有所思,长叹一口气后,示意诸葛翎坐下。
    诸葛翎摸了摸脑袋,虽不解先生话语,却还是慢慢坐下。自言自语道:“帝王帝王,也会苦么”
    老先生沉思片刻后,嘱咐道:“今日就到此吧,你们可以回去了,记着晚上的功课要及时做好,明日我要查阅。”说罢便给学子们布置了晚上的功课,忙完一通后,学生们陆续拿起书袋,各归各家。
    柳先生亦自收拾桌椅,整理书籍。忽起抬头,不知何时,门外却已站着一个翩翩少女,少女面庞秀丽,身材却是偏瘦。
    柳先生见是此女,当下一笑,道:“是若纯啊,怎么有空来私塾啊,快些进来吧。”原来那少女就是秦航的红颜发小白若纯。若纯莞尔一笑,快步走进学堂,帮忙着先生一起收拾。道:“前些日子在家帮着母亲赶做些过冬的衣裳,因此没来学堂听先生说教,真是万分抱歉。”
    柳先生哈哈笑道:“你能来听,我便很是高兴。瞧瞧这偌大一个沙镇,却找不出几家女子敢到学堂来听课,你啊,这点倒是胆大包天啊。”
    若纯笑道:“先生可不要瞧不起女子,若纯虽是一介女流,却也知学习之必要。其实传道授业解惑,又何须分男女呢”
    柳先生答道:“数千年来,寻常人家女子都没有上私塾之先例,你也是偶尔来我这旁听,却有如此思想,不可谓不前卫,不可谓不大胆啊呵呵”
    若纯整好最后一张桌上的书籍,微笑道:“先生如此夸奖,倒让若纯惭愧了。”
    柳先生亦自一笑,在他心中,若纯不止是善良好学的邻家姑娘,更重要的却还是他那得意学生秦航的相好。是以有时候他们俩谈起话来是格外亲切,远不像平常与秦航他们是严师高徒关系来得那么严谨。俩人收拾好学堂物事,锁好院门,便和若纯一同走了出来。
    柳先生道:“秦航走了有些日子了,倒是苦了你,受这相思之害。”
    若纯摇了摇头,道:“我不苦,家中我还有母亲,还有他父亲,还有先生你,这么多人照应着,再苦也不苦。倒是他,头一次出远门,身旁没有亲人,每日只能在遥远的地方苦苦思念,身体上还要受那风雨之苦,那才是真苦每每想到此处,便觉莫名心痛。”说罢,眼眶已经泛红,泪水却已在当中打转。
    柳先生安慰道:“路是他选的,总归要走完。五尺男儿躯,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我倒是很佩服他当初弃学从海之胆气。你看这大街上人来人往,他们大多数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为什么而活,每日总是在这集市上匆匆而来,碌碌而去。相比之下,秦航比他们活得要精彩多了。如果秦航就在这沙镇碌碌一生,我想你心中也瞧他不上。我心中也瞧他不上。”
    若纯取出布绢,擦了擦双眼,一对明眸却是更加凄楚动人,让人顿生呵护之心。她轻轻道:“有时候我也想过,若他就呆在沙镇,他能干什么他能好好干什么想来思去,也只有去外边受受风雨,才能让他成长,只是这离别之苦,却是最难消瘦之苦我现今也只能在心中祷告着,祈祷着他能平安归来,其他,真的可以,都不在乎。”
    柳先生望着这个为情痴苦的女子,此刻在他眼中,她,只是一个孤零零的女子只是一个在孤零零的等待情郎归来的女子只是一个在孤零零的等待情郎归来甘愿吃尽一切苦头的女子偏生这僻壤小镇竟有如此奇女子真的是天道不公么真的是兴亡皆苦么柳先生想到此处,心下对这个女子留下的只有敬服。
    他长舒了一口气,道:“若纯啊,风雨中,这点苦,又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只要你心中有梦,他,会回来的”
    若纯也望着这个教了秦航十年的老先生,突然,她笑了。她的笑容,是那么的绚烂如同风雨中盛开的那朵百合花那是风雨中唯一的一抹色彩啊即便受点小苦又怎样即便天道不公又怎样我们,不是还有梦么
    是啊,有梦突然间,她发现,身旁的柳先生不知何时,脸上也挂上了笑容。而那两个笑容,两个美丽的笑容,就这么,荡漾在天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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