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妆长歌》(十五)我想再见见他

    我又一回穿上了宫装。
    那话怎么说来着?不是冤家不聚头。虽然我不敢大张旗鼓地宣扬我心里头将那位宫里头备受恩宠,又刚刚替我们康熙爷诞下皇长子,晋了嫔位的惠小主视作大敌。可到底心里头还是不痛快。
    我的身孕算了算也有四个月了,正赶上龙子之喜,晋位之喜,加上我这个娘家人有孕之喜,三喜临门,也好在咱们惠嫔小主圣宠优渥,特赐娘家人入宫觐见。
    自然,这入宫觐见的人,当仁不让地便是刚刚有了身孕的我。
    还是一年前的模样,我被轿子从角门抬进了延禧宫,一切如常,金黄的琉璃瓦荫庇着东西各三间配殿,院里的宫人沉默寡言地扫着满地落叶。
    如今惠主子已然是这延禧宫主位,不但挪到了正殿居住,连屋里头的陈设也换了几件,架子上多置了几件瓷瓶同珊瑚盆景。
    惠小主头上戴了银丝捻的钿子,身上一件宝蓝色海棠花常服,比我从前见她的模样的确要更高雅脱俗些。
    她倚着南窗的炕,一双眸子空落落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跪地请安,她才恍如隔世地抬起眸子来,勉强笑一笑:“小嫂子来啦。”
    我照例表示,愧不敢受。
    她赐了我座,一双沉沉的眸子幽幽地望着我,唇畔带着几丝笑意,可眼角眉梢又满是苦涩,我一来是猜不透她的心思,二来,她总像是有什么心事儿似的,似乎未曾真心笑过。
    “听闻小嫂子有了身孕,乃是大喜。”她柔声淡道,“给小嫂子贺喜。”
    我忙垂眸道:“绾衣不过家事,劳小主记挂。小主替皇上诞下龙子,乃是国之大幸,绾衣如何敢比?”
    她凉凉地微笑了一下:“得小嫂子赞,那便是同喜了。”
    我也只得附和着说两句同喜。
    她兴致不高,靠着身下的攒花儿软枕,懒洋洋的半阖着眼睛。
    我喝了半盏茶的功夫,她才叫我:“小嫂子。”
    我一个激灵,忙规规矩矩地坐了,挤出笑来:“小主有吩咐?”
    她不经意似的:“表哥高兴坏了罢。”
    我道:“府里先添了男丁,欢喜自然是有的。”
    她绵长地叹了口气:“小嫂子,我若说了,你别往心上放。”
    有这个前提,我便知道她接下来的话我怕是要紧着神儿来听。
    屋里头伺候的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散了,屋内点着龙涎香,外间铺着金垫子的椅子孤独而清寂。
    她说:“小嫂子,我知道你心善。”
    是了,这一句说的妙,先给我戴个高帽,往后再说什么,我都得掂量掂量。
    “不瞒你说,我自入了宫,总不能打起精神来。”她垂眸盯着自己通红的丹蔻,“生的第一胎很快便夭折了。”
    “小主节哀。”
    “这回虽有胤禔宽慰我,可终究还是不能解我心结。”她从怀里摸出那张已经满是折痕的纸来,颤声道,“我心里头知道是为什么,我有心结没打开。”
    我心里一动。
    那首词她竟还搁在身上。
    “我知道他也没撂下。”她展开那张纸,目光软而哀恋,“小嫂子,我只想着再见他一回,彼此做个了断,才能好好过这下半生。”
    我心里酸酸的,一板一眼地回:“小主,外来男子入不得后宫,后宫女子见不得前堂。”
    她道:“待大阿哥百日宴的时候,皇上允我宣寺中喇嘛入宫为大阿哥诵经祈福。”她小心地将那张纸铺平,又折好,收进荷包里。
    我愣怔了:“小主莫不是想要他借机混进来?”
    一双晕着雾气般朦胧地眼睛里哀求和孤注一掷地绝望让我动弹不得,半晌道:“小主我不能让他拿命去冒险。”
    她不恼,只是柔柔地道:“小嫂子,你心里头担心着呢。”
    我哑口无言,理亏的竟然像是我似的。可我担心什么?担心容若旧情万般涌上心头自此一发不可收拾么?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容若是极念旧的人。
    我咽了一下,有些艰难:“就算是罢。小主,一旦被人发现,那是诛九族的罪。”
    她不疾不徐地道:“可若小嫂子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别人自然不会生疑,对么?”
    我还是摇头。
    她便道:“小嫂子,你可不是为了我。你也不想我一辈子像是块狗皮膏药一样,一直黏在你们之间罢?”
    我当然不想!
    她早就打好了如意算盘,也掐准了我的七寸,就在这儿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不急不缓地同我谈判。
    对我来说,这更像是一场博弈。
    我也想看看容若对她究竟还留了几分情意。那这便算是我的孤注一掷罢。
    “绾衣也得为自己作保。”我也不傻,总得给自己留条退路不是?
    她笑吟吟的,一点儿也不像之前那样垂头丧气了:“小嫂子请讲。”
    我道:“若是事成,无论结果如何,绾衣都求小主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
    我笑:“如今还没想好,只得先欠着,待我想好了,小主再兑现不迟。”
    她也笑了,不过是心满意足的笑。
    她说:“小嫂子,怪道表哥这样喜欢你。你是个聪明姑娘。”
    不必她夸,我一直自认是个聪明人。聪明在哪儿呢,就是我不得不开始替自己谋生路的时候,容若还是不咸不淡地只以为我是有孕后偶尔使得小性儿。
    觉罗氏在我有孕四个多月的时候,开始频繁地提及一个姓氏,便是瓜尔佳氏。
    瓜尔佳氏的女儿年方十四,花容月貌,满洲八旗出身。
    她在末尾总意味深长地添上一句,瓜尔佳氏对纳兰家多有相助,那家的女儿不知谁有福分能取了去。
    话都点到这儿了,我若是还不清楚,便是自取其辱了。
    纳兰家兄弟三人,除了容若娶了汉军旗的我,剩下兄弟二人娶得不是皇室便是宗亲,个个儿高贵,对纳兰家多有提携。便是要休妻,也休不到他们头上,唯我出身寻常,任人挤兑。
    我有些心慌,只是念着自己还身怀有孕,便只能试探性地问上容若一句:“额娘的意思,是叫你再纳一门妻室。”
    他不以为然,笑道:“又胡说了,满人一妻一妾,这是规矩。有你一个妻,哪儿还能再来一个呢?”
    我心里始终不安稳,却也不能再提。
    我想了许久,打定主意将命运寄托在容若身上。
    若他还对惠小主余情未了,而我的地位又如此岌岌可危,那我就想法子一走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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