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妆长歌》后记 唯有痴心一片月 曾窥飞燕入昭阳

    太康七年。
    这是先皇后死后第六个年头。
    耶律洪基坐在案几前,怔怔地望着宫前院内那株空空落落的桃花树。
    说来也怪,自萧观音死后,那株桃花便再没开过。分明宫人也是如常照料着,可那株桃树竟隐隐有枯萎的架势。
    他痴痴然坐了一会儿,便有宫人上前来,轻声禀报:“陛下,皇后娘娘请您今日去宫中小坐。”
    他挥挥手,那宫人了然,拱手退下。
    太康二年,萧观音死后第二年。
    他十里红妆,格外风光的将如今的皇后,萧家另一女,萧坦思迎入宫中。
    那时,他恨极了萧观音,一心想要将她从自己心里头拔出去。他想,若要忘记一个人最好的法子,便是用新人去替她。
    左右都是萧家的女儿,他不信这世上就独她萧观音一人那样难以忘怀了?
    他忽然记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儿来。
    那时,她十二岁,月信初至,那样娇美动人的小人儿吓得六神无主,趴在自己怀里一边抽泣,一边还要做出很大度地模样说,我们萧家的女儿极多,等我死了,你便挑一个娶了罢。
    他那时只觉得有趣,便调笑她,说你若不在了,我第二日便娶一个。
    到头来,终究还是一语成谶。
    又一宦官匆匆而入,他认出这便是掌管刑狱的人,微微正色。
    那宦官垂首问:“陛下,奴才已将罪臣耶律乙辛缉拿下狱,还请陛下定夺。”
    他沉默一会儿,将一直跪在身侧的白发女官叫到跟前来。
    那女官他并不陌生,从前跟了萧观音十几年,只是在萧观音死后一朝白头,之前也曾多次求见他,他却始终避而不见。
    他想,他最后还是后悔了。
    他凝视着面前低眉顺眼的女官,轻声道:“她死之前是什么模样?”
    那女官平静地垂首,平顺地道:“娘娘被耶律乙辛下令用铁骨朵重击十五下,腰骨尽断。”
    他颤抖而苍老了些的手缓缓地抚上胸口,分明已经过了六年,可他怎么这样疼呢?
    他微微勾了勾唇,抬眼望向那宦官:“听见了么?”
    那宦官不明所以,只能拱手道:“是。”
    他唇畔泛起一抹冰凉的笑意:“传令下去,用铁骨朵重击,直至周身骨节尽断为止。”
    那宦官缩了缩脖子,拱手退下。
    女官眼睫微微一颤,滚落下一滴泪来。
    “你哭什么。”他轻笑一声,缓缓起身,抬腿往内室走去。
    那女官忙起身跟上,听得这位大辽皇帝轻声道:“朕要去瞧瞧她。”
    是了,萧观音死后,这座她曾经住过的宫殿便生生空了下来,即便是新后入宫,耶律洪基也决不许任何人靠近此处。
    自然,他自己也未曾踏进过一步。
    这里每一处角落,都有着萧观音的气息。
    他六年后,再次踏进这个地方,抚着那张她曾经辗转反侧的榻,心里生生的疼。
    他很想她。
    榻前一具漆黑的棺椁安安静静地停在那里,他曾经命令不许任何人下葬萧观音,反倒是将她的尸身用席子卷了,送回萧家。
    他以为那便是最严酷的刑罚了,可说来也有趣,萧观音一死,一了百了,唯有他日日思念,苦痛煎熬,没过一年就将她的遗体从萧家接回来了,遍寻防腐香料,将她的遗体密封在这漆黑的棺椁中。停放在这她曾经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
    她曾经笑说,自己甘愿为陛下囚在宫中一生。
    可到如今,一切尘埃落定,萧观音,终究还是你赢了。
    “开棺。”他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的,朦胧而轻渺。
    两个宦臣虽面有难色,却终究还是认命地上前将棺盖撬开了。
    内室登时飘满了一阵奇香,萧观音静静卧在里面,面色轻缓,栩栩如生。
    那女官率先哭了出来。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以释怀,却终究还是一败涂地,重重地跌坐在榻上,怔怔地凝视着她熟悉的面容。
    “阿音?”他颤抖着伸手,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她冰凉的脸。
    她的身子早就凉透了。
    “阿音你跟我说说话罢?”他缓缓滑跪在棺前,微微笑着,伸手一下一下抚摸着她僵硬而冰冷的脸颊。
    可躺在那里的人安安静静的,终究没人能回应他了。
    “阿音”他的声音颤抖着,哀痛入骨,“萧观音你为什么要让赵惟一招供?!”
    “我都快相信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弱下去,垂着眸子,目光空寂而幽静。
    “只要你再撑一日我便足以堵住朝臣的嘴”
    一滴滚烫的泪砸在萧观音苍白清绝的面容上,这是他一手带大的,心心念念几十年的孩子啊
    “萧观音”他的手似乎被她冰凉的脸颊浸透了,一直冷到心底去。
    “你不是答应过我要活的比我更久么”
    女官抽泣着,跪爬了几步,抬眼望着棺椁里那具清瘦的尸身,颤声道:“陛下娘娘临死前有句话让奴婢带给陛下”
    他转过眸子来,那漆黑的双眸是空洞而灰败的绝望。
    那女官对上那双再没生机的眸子,轻声道:“娘娘临死前,要奴婢告诉陛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两行清泪缓缓流下来:“她此生一切都是陛下给的,她没什么可留给陛下的只这副身子始终是干净的。”
    窗外的树枝一声脆响,分明还是凉春,可他却觉得周身寒凉起来:“可那时,她为何不让朕碰她?”
    那女官流着泪,伸手轻轻解开萧观音轻薄的衣衫,白净如玉的肌肤上早就没一块好皮,赫然是道道触目惊心的已经发黑发乌的血痂。
    “或许是因为娘娘生怕陛下知道她的秘密罢。”
    他颤抖着伸手,轻轻抚上那些凌厉可怖的伤疤,心里钻心的疼。
    女官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陛下她是真的爱您。”
    她那声音像是绝望地从心底叹息而来:“可您怎么总是不信呢?”
    他恍然记起萧观音临死前派人给自己送的绝命词来,唯有痴心一片月,曾窥飞燕入昭阳。
    他昔年只以为这两句里嵌了赵惟一的名字,可如今方才知道,这是她此生最后一次有机会告诉他她的真心,只是他生生错过了。
    他颤抖着双手,从棺椁里抱起那句轻盈地,已经凉透了的身子,终于泪流满面。
    “我的小丫头啊”这一声撕心裂肺地嘶喊让在场的众人都不禁动容。
    他紧紧贴着她的脸颊,微微合上眼睛。
    他终究是老了,可他的阿音却永远停在了她三十五岁的时光,再也不会老去。
    半晌,他将怀里含笑的身子轻柔地放回棺椁里,静静地凝视了一会儿,俯身轻柔地在她冰凉的唇上吻了一下,伸手取下她鬓发间的一只青玉发簪紧紧握在手里。
    他爱她这件事,到头来终究成了唯有她不知道的秘密。
    “合棺。”他直起身子来,手中的青玉发簪温润如昔。
    那漆黑的棺盖缓缓地推上了,萧观音紧紧闭着的眼角缓缓流出一滴泪来。
    他转身,一步一步地往殿外走去,神色空洞而疲倦。
    走到殿门前,女官在身后轻呼一声:“陛下。”
    他停下脚步,听得背后一声极沉重的叩首声。
    “娘娘临去前,让奴婢替她给陛下磕三个响头。”
    恍然间她似乎看到了那个濒死前双目涣散的女子,微笑着望向皇宫的模样。
    “一叩首,谢陛下养育之恩”
    她俯身叩首。
    “二叩首愿大辽盛世安康”女子的声音渐渐低弱下去。
    她最后重重地叩在地上,长长的静默,不愿起身。
    “三叩首”
    她记起那时的皇后,目光已经散了,唯那一口气撑着,将剩下的话勉强说出。
    濒死的皇后,想起陛下来,脸上挂着温暖地笑意,气若游丝,极近温柔。
    “愿他永不孤独。”
    耶律洪基的双肩轻轻颤抖着,良久,他攥紧手中的簪子,跨出门去,一步一步,像是踏平了他这孤苦无依的一生。
    他的后半生,再无子嗣,也再无欢颜。
    ------------
    寿昌七年,辽道宗耶律洪基驾崩。遗诏由昭怀太子耶律浚之子燕国王耶律延禧继位,谥号仁圣大孝文皇帝。
    传言说,先帝死前神智不清,却着意下遗诏命人将其与宣懿皇后萧观音合葬。
    众人不解,他只是双目涣散,含笑道:“朕要去见朕的小丫头啊”
    他说完,缓缓地合上眼睛:“下一世,我与你白头偕老,阿音。”
    一滴清泪缓缓地从他苍老的眼角滑落下来,砸进他满头的白发里。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