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国烟尘》第三十四章 慧德法师

    方介儒只觉得老脸一热,他和龙阳王的关系早已激起了朝中不间断的风言风语,没想到连皇上也会提起此事,“陛下,臣只是仰慕龙阳王殿下的个人品性,是以常去拜访。”
    “你说龙阳王风流朕相信,要说你这个当代圣人仰慕他的品性,朕是不信的,”睿文帝笑道,“我看,你倒是多和六子亲近亲近为好,道德文章风流的言御王,才是不逊于你方介儒的存在。”
    “遵旨。”
    “这不是旨意,只是个建议。好了,你回去吧。”
    “微臣告退。”
    方介儒离开艮岳,上了马车,朝南封城行去,他的宅邸位于南封西北角,但是刚刚进了南封正品门,方介儒又改变了主意,吩咐车夫到安国寺,于是车夫绕过宫掖,沿驿道出了广门,转而朝西南行去。
    安国寺是座千年古刹,净土宗祖庭之一,向来为皇家寺院,经过历朝历代的修缮,可谓金砖铺路,琉璃做瓦,尽显皇家气象,又不失佛门庄严。
    作为博学鸿儒,方介儒以一事不知为耻,精熟十三经注疏自不必言,于佛典道藏也是无所不阅,谙熟三教同异,往往有所创见,因此与安国寺慧通方丈颇为相得。
    轿车停在庙门外,方介儒下了轿,信步朝室内走去,知客僧迎了上来,想要引他去方丈室,方介儒微笑着指了指慧德法师——也就是归德王——精舍的方向,知客僧颂了一声佛号,放方介儒自去了。
    安国寺从来不缺出家的皇子,虽然如此,他们还是被明里暗里地照顾着,在这方外之地,世俗的尊荣依然不能被完全地忘却,归德王的禅修所位于一片竹林之中,清幽寂静,方介儒走过一声鸟鸣,停在了禅房门前。
    慧德法师结跏趺坐,正处于三禅一舍支,但突然一阵妄念袭来,法师一阵摇动,睁大了眼睛,一阵凉风拾阶而来,吹落了他额间一滴汗珠。
    慧德法师叹了口气,下了盘,在蒲团前站了起来,这才发现了停在门口的方介儒。
    “居士何时到的?”慧德没有请方介儒进来,自己走了出去。
    “刚到,”方介儒观察着归德法师,对这位他隔段时间就要见上一次的和尚,方介儒突然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和尚的那声叹息来得有些诡异,“修心之人,缘何叹息?”
    慧德看了方介儒一眼,拉着他的阔袖坐在了石桌旁,以红泥小火炉烹起了茶,“阿弥陀佛,贫僧未证涅槃,依然在六道中打转,如何能不叹息?”
    “不知那些肆虐南封城的巨人,是否也在六道之内?”
    慧德的手顿了一下,用指尖轻触了一下火炉上的小茶壶,“那些银色恶魔,人所未见,亦不在我教三十六鬼之数,但残忍奸诈,想来也脱不了六道轮回。”
    “即是如此,和尚可有诛魔手段?”
    “居士这话就错了,临敌对阵,本就应该是你这宰相需要用心的事物,怎么跑到庙里来了?”
    方介儒微微一笑,看慧德又用手碰触了一下小茶壶,拎起,为他倒上了茶,这和尚血气丰沛,面圆且白,双手细嫩,不知何故,方介儒见到的道士大多清癯,而和尚却多肥圆,“那样的妖物,已经不是凡俗将士可以应对的了,如今国家存亡系于翁家军之手,我这宰相也只能尽力保民而已。”
    慧德脸色迅速地变了两变,关切地问道,“状元郎可知那银甲人的底细?那三道参天光幕又是何物?”
    慧德的脸色没有逃过方介儒的目光,方介儒只觉得心中微动,但又探究不出玄微之机,他捏起茶盏,慢慢饮尽。
    “事起突然,如今众说纷纭,哪里有个准信?三道光幕后各有一个国家,也说不清那些银色巨人是来自三国,还是别有来处,就是三国是一是三,也没有定论。我现在只望三国各有其主,更希望银色巨人是独存之物,像这样的妖魔,一百已嫌其多。”
    慧德叹息了一声。
    “和尚为何又叹息?”
    “状元郎可曾见过只有百人之族群?”
    方介儒放下了茶盏,“和尚是说,那银色巨人还要更多?”
    “贫僧所说也只是纷纭众说之一罢了,”慧德沉默了片刻,话锋一转,“居士最近读书有何心得?”
    “近日又读横渠《正蒙·中正篇》,其言曰,‘洪钟未尝有声,由叩乃有声’,‘圣人未尝有知,由问乃有知’,忽如打通了关窍,一时神清气爽。”
    “请居士开示。”
    “不敢,”方介儒抬起了头,“儒家有用世之心,又有风乎舞雩之乐,道家有全真之修仙避世,亦有天师之斋醮卜卦,释家入世出世,自渡渡人,我徘徊于其中,难免有难以自洽之感,读横渠此言,心地一片光明。圣人如钟,扣之则发,不扣守朴,随境而转,何必庸人自扰?”
    慧德略一思索,击节称叹,“如是如是,这使贫僧想到了禅宗六祖之言,‘汝但心如虚空,不著空见,应用无碍,动静无心,凡圣情忘,能所具泯,性相如如,无不定时也’。”
    “不错,我最佩服的是惠能大师破空的工夫,世间迷悟者但求空无,入定,需知有入定就有出定,释家以常定为标的,岂可执迷入定?常定修得,自可应用无碍,这也就是圣人如钟的意思了。其实,道家也有破碎虚空,不持两端之意。儒家的中庸,亦不是常人简单认知的持中之道,喜怒哀乐不发谓之中,庸乃常也,中和可常行之道也。这不正是圣人如钟的意思吗?”
    “如是如是,三教合流,由来已久,今日听状元郎一席话,贫僧如吃棒喝,甚惬心意啊。”
    “和尚客气了,”从来的路上开始,方介儒就思考着,要不要把睿文帝关于逊位的话讲给归德王听,他犹豫到现在,一句话不知不觉地溜了出来,“陛下很想念你。”
    归德王的僧衣晃动了一下,他的身体变得有些僵硬,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吞了回去,他圆满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异样的红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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