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秋歌的接连封赏,让这位名声并不太好,曾经悬名过《芳华录》的娇媚女子在蜀中着实艳压了所有人。
摧山重卒依然牢牢掌控在她手上。
徐继祖如今不仅仅是摧山重卒才直接将领,更是西军的高级将领,在整个蜀中,能掣肘徐继祖的仅有那么一两个人。
其中一个,便是谢长衿。
谢长衿如今在蜀中锦官城任知府,又在一路转运司中任要职,手中的权势,恰好掐住了西军的粮草军饷诸事。
关于这件事,蜀中官场其实都有预感:只怕会有一场剧震。
徐秋歌和徐继祖铁定不愿意看见自己的咽喉被谢长衿这柄书生剑抵着,而谢长衿作为陈郡谢氏族人,因谢晚溪、李汝鱼的缘故,如今的谢氏颇受女帝青睐。
从谢韵和谢琅两人就可知。
一位是右相,一位是吏部尚书,搞不好真有机会出现一门双相公同朝的千古美谈。
所以谢长衿必然是最忠心女帝的蜀中官员。
和徐秋歌之间的斗争已是不可避免。
然而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是,双方不仅没有斗争,反而相处融洽,更是经常一起赏花观月踏春垂钓,俨然就要出双入对……
这对蜀中而言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事,官场平定,大家顺风顺水的升官发财,坏事,则有可能出现谢长衿和徐秋歌成为一对璧人,如此蜀中便成了徐秋歌的蜀中。
女帝会眼睁睁看着?
搞不好到时候的蜀中官场震动,将是惨绝人寰不见血腥的烽烟。
于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燕人便是如此。
他欢喜的是,小姐终于苦尽甘来,如今不需要再受任何一个男人的气,也不需要用身子来虚与委蛇为徐家谋取未来。
小姐只需要顺女帝心意,未来笃定是西境女王。
燕人也愁。
愁心中的那朵花又将插在另外一堆牛屎上——尽管谢长衿算不得牛屎,就算是牛屎,也是一堆黄金打造的牛屎。
然而在燕人眼中,天下的男人都是牛屎。
没人配得上小姐。
燕人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根本等不到体内那个异人答应自己的三件事,这些日子,燕人竟然莫名其妙的陷入昏迷之中。
昏迷之后,身体便由体内那个异人掌控。
好在那个异人并没有不安分。
但燕人知道,自己的肉体其实早就死了,灵魂还残存着,但如今的形势看来,这点灵魂大概也熬不了多久。
燕人无惧。
他想就这样陪在小姐身边,安静的度过生命中最后的漫长而短暂的岁月。
这样就好。
别无他求,只要小姐幸福,燕人则无忧。
为此,燕人放弃了去西军任职一部将的封赏,只愿意在徐秋歌身边当一个默默无闻的亲兵,直到某一日一睡不醒。
只是燕人越来越悲伤。
因为他能见到小姐徐秋歌的时间越来越少,蜀中政事,其实大多是在谢长衿手上,然而这个备受小姐青睐的才子,处理政务之熟稔,简直丧心病狂。
蜀中的战后恢复,安静而顺畅得让人不可置信——任何棘手甚至乱成一团麻的政务,到了谢长衿手中,都会迎刃而解。
仿佛政务对谢长衿而言,就是吃饭一般的日常。
这一点燕人服气。
整个蜀中官场无人不服气,论政治能力,谢长衿如今和张正梁不相上下,但又高处了苏寒楼一截——眉山苏家的这位苏寒楼,才情至高,但政治手腕着实不算十全十美。
当然,这是相对于谢长衿和张正梁而言。
相对于官场上其他一些庸官、平官,苏寒楼也是了不得的。
因为谢长衿实在太过厉害,导致他手上几乎没有挤压的政务,又善以用人,于是锦官城这位地方长官便似终日里都在游山玩水一般。
游山玩水少了琴棋书画,自然也要了窈窕淑女。
徐秋歌便是那淑女了。
于是他俩经常游山玩水,燕人便难以看见小姐,大多时候都留在蜀中原本属于赵长衣的那座王府里,等着小姐徐秋歌归来。
这一日,燕人又坐在庭院里昏昏欲睡,眼眸渐渐无神。
却倏然间睁眼。
身旁,那杆令无数摧山重卒仰望的丈八蛇矛,发出阵阵颤鸣声,矛身亦在轻颤。
燕人本昏昏欲睡的眼眸,倏然间精光闪耀。
好熟悉的气息!
燕人伸手,一把提起丈八蛇矛,身影横空而起,直接向着锦官城里的摩诃池掠去。
一掠数里。
摩诃池是锦官城内少见的湖,本是积蓄雨水而成,本名唇液池,意思是指池水如唇液一般稀少的湖泊。千多年前,大楚王朝开国太祖楚一人微服巡游,于锦官城中望见当时还没甚名气的“唇液”池。
这位让天下走向开化的圣人笑而言曰:此湖润一城之民,泽一地之气,当是摩诃无量者。
于是唇液池改名摩诃池。
初秋时节,游鱼肥美,真是游湖垂钓时,钓几尾鲫鱼,加几片豆腐,放下几片青叶,美味至极,又或者用蜀中特产小米辣凉拌了鲫鱼,更是人间美味。
谢长衿作为眉山人,最喜便是小米椒拌鲫鱼。
这几日政事闲暇间,便喜欢一竹竿一竹篾,几颗小麦或者几条蚯蚓,坐于湖畔总会有收获,锦官城城内无山但有水,也是一道美景。
若是遇得天气晴朗的傍晚或者清晨,极目远去,甚至可以看见什邡、彭城之后的那一层有一层的雪峰,宛若海市蜃楼,端的是赏心悦目。
何况身畔还有佳人。
谢长衿知道自己有点喜欢徐秋歌了——不方案不积极,顺其自然。
当然,他也从没在意过徐秋歌的过去。
像他这样的人,百花从中过了一遭,早就看淡了女人那一层贞洁膜的重要性——在这一点上,谢长衿其实不得不服徐晓岚。
这货才是花中老手,日御三女都是家常便饭。
今日又垂钓。
有小鱼闹窝,全是麦线子或白条,谢长衿却拉得不亦乐乎,没有鲫鱼也可,钓鱼么,在乎山水之间,又何必鱼大鱼小呢?
谢长衿忽然僵了一下。
任由小鱼将鹅毛剪成的鱼漂背到水底,不经意的抬头看了看远处,又回首看了看王府方向,不动声色的问徐秋歌,“你看天上的白云,像不像春风关口上的那座桥?”
徐秋歌愣了下。
看了一眼白云,若有所思,最终摇头,“不记得了。”
一脸认真。
谢长衿笑了笑,“我知道你没有说谎。”
徐秋歌便温柔的笑,毫无媚态,那笑容依然纯真,便如邻家小女孩,“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我这辈子骗了很多人,也被很多人骗过,也许今后还会骗人,也许还会被人骗,但是——”
徐秋歌眼眸里,如**一般深情:“我永远不会骗你。”
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出来:我也不怕被你骗。
因为我徐秋歌……心甘情愿。
谢长衿闻言点头,“寸心如是,勿忘,则岁月静好。”
徐秋歌便笑。
一脸幸福。
谢长衿猛然提杆,斑竹制作的竹竿便陡然成了大弯弓,竿尖颤抖不停,鱼线切水发出嗡嗡的声音,手感沉重至极,一尾尺长的鲫鱼在水下剧烈挣扎。
浪花朵朵……
摩诃池远处一里外的一座高楼屋顶上,有白衣男子站屋顶,一身白衣飘飘,看着远处的摩诃池,脸上挂着欣慰笑意。
男子脸上有疤痕,如龙走蛇。
男子看了看落在身后的燕人,笑道:“杀了我一次,难道还想杀第二次?”
燕人盯着这位本该死在自己丈八长毛下的燕狂徒,不解,“你不是应该死了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为何要出现在这里?”
燕狂徒依然没有转身,眸子里只有那个一脸幸福的女子,笑道:“你看现在的她,是不是充满了希望,是不是才像一个鲜活的人?”
真好。
这样的生活,自己给不了她。
万幸,她终究还是得到了她想要的生活,曾经的困难,只会让她更加珍惜今后的幸福美满。
燕人不说话了,既高兴又心疼。
燕狂徒转身,看着燕人,沉默了一阵,才道:“其实你杀不了我,我虽然是以科举功名入仕,在江秋州也不曾显山露水,但那是忌惮于惊雷之故,如今这世间自临安有本书定了天下,女帝定了规矩后,我纵然是全力出手,也不会引惊雷,别说你燕人,哪怕是大凉夫子在此,我也可全身而退。”
燕人有些疑惑,“那在建康,你为何会被我长矛贯身落于秦淮河中?”
燕狂徒笑了笑:“那个时候,惊雷之威胁犹在,你杀不了我,然而大凉可以杀我,你还不明白吗,女帝为了得到徐秋歌的配合,不得不杀我,但又不愿意真心杀我,因为她将来去东土,少不了几个像我这样的人来保护她。”
女帝之剑,李汝鱼是明面上那一把。
但暗地里更多。
大凉女帝这个千古奇女子,谋局之远着实令人恐怖,早在多年前,就开始为接下来的去东土安排棋子,自己便是其一。
倒也不是说自己害怕女帝。
只因为自己也很好奇东土那片天下,也想去看看另外一个崭新的世界。
道同则相谋而已。
“所以当日你确实长矛贯体,我也差一点死了,但其后不久,我就被北镇抚司从秦淮河中救了起来,一直住在临安北镇抚司安排的院子里,近些日子打算最后游走一遍大凉,待天下大定之后,便随女帝去东土看看。”
我燕狂徒,亦想试试东土那些陆地剑仙的斤两。
夫子可无敌。
我燕狂徒就不能么?
燕人没再说话,他终于明白了过往,不过到了今日,只怕小姐对燕狂徒的生死也不在意了——只要他别被小姐看见。
燕狂徒似乎知道燕人的想法,道:“不用担心,我不会再出现的。”
沉默。
直到谢长衿拉起了一尾一斤多的罕见大鲫鱼时,燕人才问道:“那你来蜀中作甚?”
燕狂徒没有回答,只是怜悯的看了一眼燕人,“你快要死了。”
燕人不语。
这是事实,如果燕狂徒真是志在比肩夫子和剑魔的高手,自然看得出。
燕狂徒继续道:“所谓油尽灯枯不外如是,你最多还有半日,这一生便要黯然,在死之前,你难道不想说出心中的话吗?”
燕人看着远处那个偎依在谢长衿身旁的女子,一脸柔情,“有什么意义呢。”
燕狂徒正色,“你不说,她永远不知道。”
话音飘落,燕狂徒的身影便飘渺起来,一阵风来,这位在大凉只是偶尔打一次酱油的异人,就这么消失在燕人眼前。
人在百里外,声音聚一线而来:“我去大理会一会三指弹天。”
燕狂徒欲会白愁飞!
燕人对此不感兴趣,他的脑海越来越暗,他的思绪越来越迟钝,他知道燕狂徒说的没错,自己也许真的活不过下午了。
想起了燕狂徒的话,一脸哀伤,“不说,她真的不知道啊。”
看了看天,看了看四方。
最后看着那女子身影,燕人忽然轻声自语道:“还有一件事就作废了罢,小姐有谢长衿在,又将是西境女王,不需要你的保护了。”
似乎有人应是。
燕人身影如风,落在了摩诃池畔。
弯腰放鱼的谢长衿抬头看了他一眼,仿佛没发现他这个人一般,用湿帕擦了一下手,继续上麦粒,道:“我可以听不见。”
徐秋歌看着突然出现的燕人,一脸茫然,“燕人来了?”
燕人笑了笑,“小姐,我要走了。”
徐秋歌吃了一惊,“去哪里?”
燕人想了想,“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余生都不会再回来了,小姐今后要多珍重。”
徐秋歌沉默了很久,“去罢。”
燕人对着徐秋歌行了一礼,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迟缓的说了一句,不等话音落地,燕人的身影便掠空而去,一去数里,落在锦官城外一座荒村里。
燕人一脸微笑,笑得很满足。
真好,终于说出了那句话。
燕人的眼眸里,光彩渐失,最终只剩下一片死灰。
许久之后,才浮起一层精光。
大步而去。
直奔北方。
摩诃池畔,徐秋歌看着远处的天空,再也看不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忽然间泪流满面。
似乎不知为何而流。
但内心深处,其实又知道自己为何而流泪,只是想骗自己。
骗自己,燕人还活着。
骗自己,燕人只是去北方建功立业了。
也许有一天,燕人会带着妻子,带着儿子,带着功名富贵重返蜀中。
他还是徐府的那个家将。
谢长衿不是武道中人,但他如今算得上儒道大家,岂会看不懂这些事,长叹了口气,放下鱼竿,温柔的将徐秋歌揽在怀里,“他不希望看见你流泪的,你好好活着,幸福的活着,甚至你能忘了他,那便是他最大的开心。”
我会让你幸福的活着。
我谢长衿愿意娶你——如果你愿意嫁。
徐秋歌于是便不哭了。
燕人最后那句话,很简单,却沉重如山。
小姐,我喜欢你。
一直喜欢你。
以前、现在、未来、来生……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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