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道观仿佛就在白云间,金碧辉煌,宏伟壮观,雾还没有散尽,远远看过去,这道观就像是飘渺在白云间的一座天上宫阙。
季离忧和说书人缓缓入内。
镶着黄铜兽环的黑漆大门已开了,却看不见人,晨风间隐约传来一阵阵诵经声,显然其中的道人正在早课。
说书人不习惯早起,打了几个瞌睡,他像是还没有适应自己的身体,走几步就觉得身重如铅。不知道季离忧是怎么健步如飞。
大殿里也没有人,几片刚落下的黄叶,在庭院中随风而舞。
见有个石板凳,也落了叶子,季离忧轻轻掸干净,道,“你就在这里等我,我见了观长以后再来找你,不要乱跑,你又认不得路。”
说书人眯着眼看他,“我是小孩子吗?”
季离忧耸了耸肩膀,无奈说,“你要是小孩子还好办了,叫你待在哪里你就得乖乖听话。”
说书人拾起落叶丢他,“还不快滚!”
季离忧穿过院子,走过香烟缭绕的大殿,从后面的一扇窄门走出去,忽然发现一个青衣黄冠的道人,正站在梧桐树下,背对着他。
梧桐还没有落叶,后院中的秋色却更浓。
季离忧试探着问:“简微观长可在?”
道人没有回答,一双发亮的眼睛,雪白的一缕胡须,他的目光在白雾中看来,就像是刀锋般闪着寒光。
一阵风吹过,季离忧忽然发现他肩后黄穗飘飞,背着口青色长剑。
“莫非阁下就是观长?”季离忧故意诈他。
这道人还是不开口,脸上也完全没有表情。
季离忧笑了笑,道:“叨扰了,是晚生不对。”
这道人忽然冷笑道:“你来错了地方。”
“为什么来不得?”
道人冷冷道:“别人都能来,只有你来不得。”
季离忧忍不住问:“你知道我是谁?”
他忽然闪过身,梧桐树的树皮已被削去了一片。
季离忧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又树敌了。”
道人冷冷道:“再不离开良渚,这棵梧桐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季离忧又问道:“我为何要离开良渚?我们有旧恨?”
这仙风道骨的人道:“没有。”
“有新仇?”
道人道:“也不算。”
季离忧苦笑:“我们既然素不相识,又没有新仇旧恨,你为什么一定要对我出手,让我离开良渚?我从伯虑千里迢迢来到良渚,可不只是为了来这站上一站。”
“因为你不走,就会死。”
季离忧点了点头,“愿领教高招。”
“输了你会离开良渚?”
“再说吧。”季离忧淡然道。
道人的手一反,长剑已出鞘。
“好剑!”剑光如一泓秋水。
百炼精钢铸成的青锋长剑,剑穗在风中飘飞。
这道人突然出手,一剑化为七剑,像是个剑阵,季离忧被困在了其中,这道人所在的位置显然就是发动剑阵的枢纽。
季离忧细细观察,他的剑法精妙流动,虽然还不能和说书人那种绝世无双的剑法相比,可是剑走轻灵,意在剑先,已然像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
这剑阵结构精密,配合无间,七柄剑竟重重将季离忧围在其中,季离忧似已连还击的机会都没有。剑光如网,此时困在其中的人就像是一条已落入网里的大鱼,在网中飞腾跳跃,却还是逃不出网去,除非拼个鱼死网破。
剑网已愈收愈紧。
季离忧忽然叹了口气,道:“剑是好剑,剑法也是好剑法,只可惜了……”
就在这一瞬间,对方甚至没有看清季离忧的招数,他已突然出手,只见他身子轻捷一转,手掌已托住了那道人的右肘,轻轻一带,接着就是两把长剑互相撞击,火星四溅。
季离忧已游鱼般滑了出去,已不再是条被困在网中的鱼。
也就在这一瞬间,一道寒光长虹般飞来。这一剑的速度和威力,更远在道人之上。季离忧的身子刚脱出剑阵,剑光已到了他咽喉要害前的方寸之间。
森寒的剑气,已逼迫他的肌肤。
白衣少女忽然站在了他面前,接过道人脱手的剑,将剑尖指在季离忧的喉结上。
突然间,那把剑被人伸出双指一夹!
剑锋已被他夹住,他的出手竟远比眨眼更快。
剑气已消失,说书人用两根手指夹住剑锋,微笑着,看着面前的白衣少女和道人。
此人剑法之高,已不在江湖之列,纵使是全天下的江湖高手围攻他,也不一定能擒住他。
白衣少女叹息道:“我总算开了眼界,佩服佩服!”
季离忧忽然也叹了口气,道:“卫琅,你还不以真面目示人?”
道人听罢,摘下面具,脸上带笑,他本来就是个仪容修洁,风采翩翩的俊俏男子,脸上此时的笑意使得他看来更温文而亲切。
他微笑着走过来,挥袖拂去了季离忧身上的落叶,道:“许久不见,这只不过是个——”
季离忧替他说了下去:“这只不过是个玩笑。”
说书人将剑松开,淡淡道:“剑是凶器,况且你这剑是失韦祭司的剑,杀了多少人,沾了多少血,你心里清楚,还有下次,这玩笑就不是玩笑了。”
白衣少女也笑了,笑容中也带着歉意:“我没有看清是季公子,这才出手,以为是我们卫琅吃了亏,我这个做师傅的,当然不能坐视不理,季公子,你不会生气了吧?”
季离忧笑了笑,道:“我就算想生气,见姑娘这般娇媚的笑颜,也气不出了。”
卫琅微笑道:“多日不见,季兄的武功进步很大,我方才还想多讨教几招。”他拍着季离忧的肩,“想不到这么多时日不见,你还是认出了我,不过,倒是是她出现前你就知道这道人是我,还是她出现后,你才意识到我来了良渚?”
季离忧笑道:“你的剑法,我还是能认出些套路的,好歹共同患难多次。”
听他说同患难多次,卫琅的眼睛里闪着光,“你还记得就行。”
“那你还记得我是你的朋友?”季离忧问道。
“我从来不会忘记我的朋友。”
季离忧便说,“那好,你告诉我为何你要来良渚?”
卫琅叹了口气,“你一定要我说?”
季离忧沉吟着,道:“依照你的脾气,你此时应该想法设法混入东胡杀了伊吉格,但你没有,你来了良渚,为什么?”
卫琅听见那个人的名字,眼睛里的光又暗淡了下去,道:“我一定会杀了他,让他知道什么是地狱,但不是现在。”
季离忧忽然笑了笑,道:“这些时日,良渚最大的喜事莫过于棠硕公主大婚,难道你也是来送贺礼的?”
卫琅握紧了手里的剑,喃喃地道:“送贺礼?可笑……”
“你想干什么?”
“安木达死了,你知道不知道?”
季离忧沉默着,片刻后忽然道:“现在知道了。”
“你不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南魏清缴失韦的那次行动,她没有逃脱。”
卫琅叹了口气,苦笑道:“有人告诉我,安木达是即墨苒杀的。”
季离忧瞪大了眼睛,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
“你不信?”
季离忧反问道,“你问问你自己信吗?”
“如果真的是她杀的,该怎么办?”
季离忧摆了摆手,“绝不可能,即墨苒还没有绝情到那种地步,连挚友也会下手。”
“可是她画了失韦的地图,将地图交到了季善敬手里,季善敬这才找到了失韦主部。”卫琅用尽所有的力气,几乎恨得咬牙切齿。
“这又是谁说的?”
“你觉得这件事是真的吗?”
说书人点了点头,插话说,“这一件比起上一件靠谱些。”
季离忧皱了眉,“别胡说。”叹了口气,继续道:“你见过苒苒画失韦的图纸?”
“看图纸上的注释,确实是她的字迹。”
季离忧又沉默了,说书人的话不无道理,即墨苒虽被接出宫多年,但总归小时候是当作公主养大,即墨皇室对她而言比天还大。
“所以你也觉得她会这样做是不是?”卫琅道。
“你也是她的朋友,依照你对她的了解,她会这样做吗?”季离忧重新将问题抛给他。
卫琅道,“她有什么是做不出的,即墨家的人,为了保江山,没有什么手段使不出。”
“你冷静些,我替你去问问苒苒。”
卫琅说不必,“我要亲自去问问她。”
季离忧忽然道:“你不要轻举妄动,季善敬不是软柿子,你已是东胡逃犯,要是被季善敬抓到,他不会放过你。”
卫琅推开他的手,“你觉得我怕他?”
季离忧无奈,“这不是怕不怕,即墨苒很快就会嫁给他,季家立敌无数,早就警觉,杨国公这次是准备和季家联手,好对抗陛下的后招,你潜入杨国公府,一旦被发现季家和杨家都不会放过你。”
“你说了这么多,就是不想让我去找她,你想让她安安稳稳出嫁,不愿让我坏了她嫁人的兴致,是也不是?”
季离忧盯着他,道:“这良渚城世家以季家为尊,消息互通,你是不是已有十足的把握知道自己不会被季善敬发现?”
卫琅淡淡道:“若是有,你还拦我吗?”
“不会。”
卫琅忽又拍了拍季离忧的肩,笑道:“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被发现,如今我的术法已经练得炉火纯青。”
季离忧吃惊地看着他,道:“真的?”
卫琅想了一想:“假的。”
两个人都笑了。
说书人揉了揉肩膀,“还见不见观长了?好累。”
白衣少女看着他们,忽然笑了笑,道:“要是即墨苒真的杀了安木达,要是图纸真的是即墨苒画的,你又如何?”
大家的脸色全变了,脸色变得最厉害的,当然还是卫琅,他厉声道,“我会杀了她为失韦惨死的百姓报仇,也为安木达报仇。”
季离忧却铁青着脸,冷冷道:“你确定安木达在那边看见苒苒,会欣喜若狂?”他没有说下去,也不忍心再说下去。
卫琅陷入沉思。
安木达有多么喜欢即墨苒,旁人不知,他却一清二楚,她说了无数次如果她遭遇不幸,一定要保护好即墨苒,绝不要让她受伤,想到这里,卫琅更是心痛难忍,如果真的是她杀了安木达,那安木达临死前该有多么绝望。
如果真的是这样,他要让即墨苒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自然不能杀了她。”卫琅冷笑。
白衣少女哼了一声,“失韦的孩子什么时候这么善良了,失韦一向讲究以牙还牙,你这倒是仁慈。”
卫琅下一句便是,“我要让她受尽折磨,生不如死。”
白衣少女点了点头,这才满意。
季离忧有些后悔让卫琅留在这少女身边了,她面上像是个纯粹天真的十五六岁少女,可那双眼睛却浸了毒一般,也许这就是她为何可以驱使千百条毒蛇为她所用的原因。
“苒苒不会杀人,更不会杀了生死相交的朋友,我相信她。”季离忧笃定,“我会帮你见到她,但你在没有问清楚前,绝对不许动她。”
“若是我非要动她?”
季离忧眸子变冷,“便是与我为敌。”
“她用了什么招数,将你们季家的男子都迷倒在她石榴裙下?”卫琅挑衅。
说书人冷笑了一声。
“是啊,用了什么招数让你这么袒护她?你说说看。”
季离忧有口难辩,“我了解她,所以我相信她,这不是袒护,只是朋友的信任。”
这话不知是对谁解释。
说书人转身就走。
季离忧留下了一句,“到时候在城中相见。”
也匆匆离去。
跟在说书人身后,好言相劝。
说书人这时候走得更快了。
卫琅等他们走后才开口道,“我和即墨苒的事情,与你无关,你不要插手。”
“卫琅,我只是想要帮你。”
“我的仇,我自己会报,你的恩,我也会报。”
“我不明白,我可以替你杀了你讨厌的伊吉格或是即墨苒,你为什么不愿意?”
“你的主人同意你帮我杀人?”
白衣少女摇头,“他自然不许,但我是自愿帮你的,有了处罚,我会一力挡下。”
“你已经帮我很多,接下来的,我会看着办,你不要再留在此地,太危险。”
“卫琅,你在担心我吗?”
“……”
“卫琅,是不是啊?”
“……”
“你怎么又不说话?”
“我办完东胡和苒苒的事,自会去找你,你留下姓名,天涯海角,我都会去找你,报答你的授法之恩。”
白衣少女摇摇头,“我没有名字的。”
“人人都有名字,你怎么会没有?”说完,他忽然想到了说书人,好像从来没有听季离忧叫过他的名字,以前以为是季离忧太过尊敬他的师傅,但后来就算是季离忧破口大骂,也从来没有叫他的名字,难不成,他也是没有名字的?
“你不懂,我们修仙的人分为两种,一种是生下来就有仙骨,后来修成神便很简单,还有一种是没有仙骨的人去修道或是妖灵修炼仙骨,这样的,他们原本是有名字的,修成仙后,自然保留原名,我是天生仙骨,生下来就是仙,虽然现在还没有修成神,可我也没有名字,主人从来不叫我名字,他召唤我,我便出来,不叫我,我便离开,自己玩儿去。”
卫琅点头。
“要不,你给我取个名字,你们人都有名字,我都没有。”
“名字须得很重要,很亲近的人才可以替你取,我……”
“你就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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