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带着契约来》第四卷 第七十四章 凯旋前夜（一）

    狂风峡谷三河流域的降水量已经渐渐回复正常，前些日子浊浪翻滚的河面也恢复了往常波光粼粼的缓流。只有被冲塌的堤坝和河岸上的触目惊心的淤泥能提醒别人这里生过什么。
    回音山脉的雨季似乎还没有过去，爱蜜丽踩着不知道有多少年头历史的阶梯往上走，抬头能看见工期一年多的巨型彩绘玻璃窗，外面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缓缓地翻滚。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猜忌和麻烦，和弗朗西斯短暂的接触之后，她就返回了神殿。
    她推开门，走进这座古朴而又死气沉沉的塔的时候，守夜人递给她一盏昏暗的马灯。她没有接。因为熟悉的黑暗不会阻碍她脚步，和吉安娜一同来到这里接受甄选直至后者离开神殿的三年时间里，她一直在这座塔里接受教宗的亲自教导，寸步不出，直到成为真正的能独当一面的圣女。
    熟悉的带着浓重朽木气息的黑暗扑面而来，让她想起布满灰尘的蜘蛛网和燃成灰烬的安息香。随着她逐渐攀升的身影，拐角的火把蓬地亮起，照见顶楼的长廊。长廊的尽头，教宗坐在轮椅上，背对着她，望向沿着山脊逐级而下的灯火。
    “您找我？”
    教宗没有说话，面前支开的窗户外刮进一阵风，迅地穿过空荡荡毫无遮拦的长廊往楼梯口的爱密丽汹涌而去。她仿佛看见一只没有实体的凶兽咆哮着冲着自己张牙舞爪地迎面扑来，定睛一看，却什么也有，身后的火把猛烈地摇晃，把自己的影子照得摇摆不定。教宗没有戴冠冕，暗黄色夹杂着大缕白的头在风中飞舞。
    爱密丽皱了一下眉，走过去，伸出手。
    “不要关！”教宗说，他的声音很轻，如同溺水者被救上岸昏迷前的呓语，仿佛能被灌入的风吹走，但是爱密丽听见了。她收回手，搭上椅背，把轮椅推向前，躲开风，又转过一个角度，让教宗重新面对窗户，看见下面的万家灯火。
    “你知道我在看什么吗？“
    “信徒！“她回答。
    不管是祭祀，骑士还是杂役和仆妇，他们都是有家人的，自从光明神殿在这里落脚以来，越来越多的人随着信徒开始在山脚定居。渐渐汇聚成了一个人种混杂但是信仰单一的中等城市。神殿对他们有完全独立的赋税权。
    “不，是羔羊，尖叫的羔羊。“
    爱密丽没有搭话，她知道在这种话题上表任何不合适的言行都会引起教宗的猜忌和责难。被他教导了三年的爱密丽保不准说错话之后他会有什么反应。如果不想顺着对方的话落到陷阱里，那么最好的应对是保持缄默。通常这样，他就不再深究。
    不过，这一次，教宗似乎没有就此罢手的意思，安静了一会，他说，“你在紧张，爱密丽。我的话让你感到不安吗？“
    “没有。只是有些不明白。“
    “那就是了！”教宗说。“理应如此，这还是自你继任以来，第一次被我召回吧？”
    “是的！”
    “承认事实是正确的。你觉得什么事能让我这么做？”
    “我不知道，冕下。”
    “既然不是我的话导致了你的不安，那么肯定是其他理由。“教宗说，”任何浮现在你脑海中的出现的答案都可能是，说出来。“
    一瞬间，爱密丽脊背僵硬了一下，一种被危险围伺的感觉揪住了她的思维。她知道他找自己肯定是因为自己的作为被察觉了，但是不知道他察觉到了何种程度，如果对方那个一上来便直截了当地质问，自己就可以按照事先预料好的答案回应他，就算不能把责任推脱干净，至少也能教宗的注意力引到战事或者别的事情上去。但是现在他简单的两句话，却已经把自己绕了进去。爱密丽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语言陷阱。
    “我想，也许是和我的守护骑士团有关。“爱密丽不知道教宗了解了多少，可能了解一切，也可能一无所知。几乎没有迟疑地，她试着说了一点真相。”他们惹了一点麻烦。“
    “什么样的麻烦。”
    “百骑长雷蒙德，埃林被谋杀了，在安德纳尔。”
    “哦，继续。”教宗的话语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认为有人想用他的死做文章。您知道他的父亲在军方很有权势，有很大的政治影响力。任何流言蜚语都可能造成我们不希望看到的后果，所以我没有把这件事情回报。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我们没必要在官方通告之前放出他的死讯。“
    “做得很合理，没人会责怪你。“教宗说，”你为这件事不安？“
    “是的!”
    “可是，你刚才说得是‘他们‘惹了点麻烦，而不是‘他’。”
    爱密丽心中一紧，他知道得比自己预计得多。
    “相对于雷蒙德的死，另外的事情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守护骑士团团长波恩玩忽职守，已经被我劝退了。”她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清淡。
    “劝退了？”
    “是的，他不再适合留在我身边。”
    “很可惜，我本以为他经验丰富，是最适合跟随你的人。不过也好，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不用为了把他交给异端裁判所的事情感到后悔了。”
    “什么？”爱密丽脱口而出，觉自己的音量有些高，立刻掩饰道，“我不知道这件事，他为了神殿奉献了四十多年的热血和青春，我认为以他的年龄和以往的荣耀应该得到更清闲的工作，所以才劝退了他。”
    “任期的长短不是衡量功绩的必要因素，你知道有多少人誓为圣光奉献一生吗？他谎称我唯一的学生你拒绝执行我的命令，并且在没有得到你正式的允许之下就不再佩戴圣女守护骑士团的臂铠，我认为他的行为背离教义并且严重冒犯了圣女的威严，必须得到修正。“”怎么了？爱密丽，我的孩子，你好像不大自在。不要为他烦恼，你应该知道，即使是阳光下的树林也会有坏死的枯枝。既然不想留下，那就剪除。“
    爱密丽咬了一下嘴唇，心里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放弃了顽抗。知道教宗已经明白了很多，他只是在希望自己说出来。
    “是我自己拒绝的。”
    “说清楚点。爱密丽”
    “是我拒绝执行您的命令没错。”
    “哦！为什么？”
    “我做不到！冕下。我可以去猜忌和怀疑任何人但是我不希望这个人是她。我没有理由伤害她了。”
    “就因为这样？”
    “是的。”
    “很好！”教宗缓缓地说。她不知如何应对。上任圣女卷宗上的字眼在眼前滑过，指尖微微颤抖。“你终于有勇气承认了。不管正确与否，我都为你的勇气感到欣慰。”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爱密丽听见走廊里风声渐盛。
    “回去休息吧，明天。跟我去一趟都城。“教宗说。”参加国宴，迎接大胜而归的公主。“
    爱密丽执拗地站在他身后，纹丝不动。教宗转动轮椅扶手，窗户碰地一声自己关上了，风声骤止。他转过脸，面对她。铁轮碾过木板间隙的咯噔声在走廊里回响。
    “怎么？期待责罚？“
    “波恩骑士——这不是他的错！“
    “哦，他很好，异端裁判所的小队长，我想这个职位更加适合他挥心中的狂热。他会感谢你的。“
    厚重又破败不堪的楠木门渐渐合拢，把守夜人和他那盏朦胧的马灯一起关在身后巨大建筑的黑暗之中。爱密丽抬头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塔中积累的沉闷统统呼出去似地吐出。
    她独自在黑暗中站了一会，脸上的凝重渐渐褪去，嘴角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