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第 8 部分阅读

    嫩的呼唤变成大弦嘈嘈、小弦切切的乐曲,劈开阴沉晦暗的海面,击碎咆哮狂吼的巨浪,曲折回旋地寻找自己的通道,抵达海底大鱼内心最细微柔软的角落,重新勾出了活力、向往和渴求。 奇迹诞生了。我父亲徐徐苏醒,撑开眼皮,豹扑鹰击般跃起,扑向窗户,嘶声呼喊:“大风大雨呀,大风大雨呀!” 小阿婆生怕儿子精神错乱,连连问:“小毛,小毛,侬哪能了?不要吓煞我呀!” 风雨早歇,新月如钩,从血色黄昏中冉冉升起,燃点起烛照千古的希望。 希望是人生的原动力,是涌突的生命之源。希望凝聚成激扬的心潮,化作一声裂帛长啸:“我也要当老板!” 为什么要当老板呀?当初,不论是我奶奶,抑或是小小的珊珊和我,都不明白父亲那颗苦涩沉重的心。 自然界的暴风雨可以躲避,心中的暴风雨则无法躲避。暴风雨在他的心中。当他冲入风雨的瞬间,咽下了一句铁铮铮的话,从此,再也不踏文滨剧团的门槛。 好大的口气,好大的胆气! 1944年的文滨剧团,正处于鼎盛时期,这有着历史渊源和师承关系。筱文滨及他的业师邵文滨是沪剧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筱文滨秉承其师,开创文派唱腔,奠定了申曲儒雅小生的至尊地位;筱文滨与筱月珍组建的文月社,后易名为文滨剧团,位居申曲四大班社之首,日后成为沪剧界的“托拉斯”,人称“水泊梁山”,聚集过无数沪剧铁汉娇娃。
    第7章 自古英雄本无主(3)
    我父亲一曲唱红,也曾三度进出其门。一进文月社,是在上海孤岛时期之初,筱文滨关注众多艺人家无隔夜粮,无奈恢复演出。筱月珍顾忌丈夫位居申曲歌剧研究会理事长,身份尊贵,一旦敌伪挑衅,业务清淡,乏后退之路,故而单独带班先去天蟾茶楼试唱一周探探虚实。名旦总需名生相配,筱文滨不出场,其得意门生邵滨孙又不在沪,她延聘初露头角的解洪元试演顺利,业务火爆,筱文滨才粉墨登场,后生小子坐于被遗忘的门槛上。 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怕被遗忘,抽身离去,有缘与申曲皇后王雅琴珠联璧合,有缘与含苞乍绽的顾月珍耳鬓厮磨,成为当红小生。 两度秋风劲,新雅社、新声社先后凋零,我父亲二进文滨剧团,班主安排他与邵滨孙轮流担纲男主角。忽一日,他看见后台水牌上书写弹词戏《十美图》的角色,自己的大号落于奸相严嵩爪牙鄢茂卿的名下。怎么会派他演一个胁肩谄笑的小人?一个插科打诨的丑角?演,怎么登台?不演,意味着辞别“文滨”。仓促间投奔何处?“咚咚锵,咚咚锵”,开场锣鼓敲响了,催促他化妆,催促他登场。 锣鼓声敲醒了他的记忆。少年流浪时,他曾加入京戏草台班,拜花脸杨奎官为师。为什么不画个花脸脸谱呢?主意甫定,他扑向化妆镜,倾一盆铅粉,涂团团炭黑,晕道道胭脂,无油无彩,也点染出满脸惨白,黑红分明,一个可叹复可笑的小花脸。 他摇摇晃晃上场,捏扁嗓门说唱,观众席中,无人识破这是当红小生解洪元,错认为是文滨剧团新添小噱头,爆发出阵阵哄笑。 一出戏,生旦净丑角色俱全。文滨剧团实力雄厚,名角如云,不可能事事照拂周详,偶尔让正场小生演演丑角也不为忤。 我父亲太年轻,太气盛,咬碎苦涩,强行吞咽,寻觅新的出路。 风虎云龙,上海沪剧社的诞生易名申曲为沪剧,也光大了解派唱腔的魅力。沪上口碑盈道:解洪元的说白,字字清晰,字字坚挺,如雨打芭蕉,听之胸襟开爽;解洪元的唱腔,宽洪醇厚,跌宕有致,高亢时呈雄豪,婉转出见妩媚,甩腔余音缭绕不绝,如钟磬齐鸣,闻之飞扬出生命沛乎天地之间的淋漓。 文派与解派各有所长,各异其趣,各拥有一批戏迷。 潮涨潮落,上海沪剧社黯然落下生命之帆。我父亲茫然回顾,记忆里留有“二进二出”文滨剧团的难堪,不想再自讨没趣。 他辗转栖息于各小剧团。 文滨剧团诚意礼聘,礼聘解洪元主演新戏,新戏乃李君磐新编的时装剧《青年镜》,并在报纸广告中刊明由鼎鼎大名的筱文滨屈尊陪演乡村老父,这是莫大的殊荣。一代沪剧翘楚,一时沪上名流,沪剧“托拉斯”的掌门人,爱才若渴,礼遇优渥,融化了后起之秀的心角冰屑。阔别四载有余,我父亲三进文滨剧团。 《青年镜》剧情为:农家子闯荡上海滩,惑于奢华,溺于赌场,债台高筑,后经严父训斥和亲戚相援,得以返回田园重振祖传产业。名家新作,戏文切合现实;阵营坚挺,满台配合默契,赢得了观者如潮的盛况。筱文滨应酬繁忙,分身乏术,与邵滨孙轮流陪演。 之后,剧目不断交替,我父亲时而主演,时而陪演,和班主、同事相处融洽,似乎进入了酣畅淋漓地施展才华的宝山。 秋风凋绿叶,平地起风波。文滨剧团搬演弹词老戏《董小宛》,我父亲曾多次在戏中扮演顺治帝,《金殿赞美》成为解派名曲,再度亮相,驾轻就熟,激起台下火辣辣的喝彩和掌声。这一日,天阴得能拧出水来,他夹雨伞,抱蓝印花粗布戏包袱,安步当车,不急不缓地徐行。顺治帝的戏在后半场,他不必早到,步入后台,管事老伯伯吞吞吐吐要他先去看看水牌,他疑疑惑惑地照办,水牌上张榜的名单里,顺治帝一角的扮演者换了他人。 他思绪纷乱,乱得像无边的夜海,没有着落,没有归宿。 风乍起,谁家没关严的窗户碰来撞去,传来哗啦啦清脆的玻璃碎裂声,一颗自尊的心也碎裂成了几瓣。 他沉沉无言,拖沓脚步,拎起戏包袱,缓缓地走出后台边门。前台戏文正炽,后台冷冷清清,少数几位同事默默地目送,蠕动嘴唇欲言又止。管事老伯伯跌跌撞撞地追上,嘶哑嗓音喊:“伞,伞,侬的伞,外面要落雨了!” 天昏黑,地阴沉,黄叶漫天狂舞。他无知无感,漠然地拐向僻静小路。 临场换角,或有不可抗拒之原因,或有难以言传之误会,或纯是抄水牌者之笔误,事过琐细,无法从岁月的尘埃中挖掘其真相。 我只听说,筱文滨曾主张:一个角色被某人唱红,不妨也让别人分演,轮演,以图产生新的效应,新的韵味。 若如此,其主张颇有见地。欠周到之处是事前缺少沟通。 沟通又谈何容易?名人之间,在场面上的礼仪背后,往往有意无意地存在着极其复杂的关系,有着种种难以言清道明的隐秘。 我父亲血气方刚,羽翼渐丰,新的打击,旧的伤疤随之迸裂和流血。 三进三出,拂袖离去,均为安排角色。人生大舞台,舞台小人生,谁不想一马当先?谁不想扬眉吐气?谁不想引领潮头?年轻,更是这种雄心或者说野心的发酵剂。 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踏入戏门十余载,论实力,论历练,足以担当重任。难道说永远寄居他人屋檐下,永远听任班主摆布?他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狂饮烂醉,浇不灭心中的块垒;新月临窗,昭示着鲜亮的前程。七尺男儿,血总是热的,心也并不示弱,舔净了伤口,梳理好羽毛,勇猛地去搏击风雨,去自组剧团,自当老板,翱翔于宽阔的蓝天。 当老板,大不易。上海滩,申曲圈,盘根错节,鱼龙混杂,缺少鼓胀的钱袋和坚挺的背景,组不成戏班,租不到剧场,站不稳脚跟。众多小戏班像潮汐涨落,聚散无常,岂能望文滨剧团之项背?况且,战乱纷纭,敌伪猖獗,老戏班的票房尚阴晴不定,又遑论新树招军旗呢? 我父亲奔波数日,一事无成,今晨,杨敬文、杨美梅兄妹登门造访。当初,我父亲初遇夏福麟,加入敬兰社,班主杨敬文青睐有加;我父亲闯荡杭嘉湖,中山社的当家花旦是杨美梅,有“松江梅兰芳”之誉。杨敬文作为嫡亲兄长,要求解洪元扶一把未能在上海滩大红大紫的小妹,交换条件是他负责组建戏班,戏班剧目及角色分配归解洪元全权处理。 离班主只有一步之遥,况且朋友情面难拂,我父亲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权当对自己的一番磨炼。不出所料,1944年秋冬之际,新成立的黎明剧团在东方书场露演,因红花逊色,绿叶难扶,半月有余,业务日见清淡,班主杨敬文处于两难境地,既怜惜小妹,更怜惜钱袋,反复权衡,仅仅保留班主之名,默允我父亲重整旗鼓。
    第7章 自古英雄本无主(4)
    我父亲成了事实上的班主,他从施家剧团里拖出妻子,夫妻俩如脚踏车的双轮,前轮驮着朝阳,后轮驮着夕阳,飞翔不息,各展风采。成名作、拿手戏接连搬演,新戏也不断打造。 一条短小的社会新闻勾出我父亲编戏的灵感,“山西李姓矿主杀夫夺妻夺产,现被苦主之子杀戮”。好哇!杀人掠土者,必遭灭顶之灾。这样的戏,顺天理,合民意,能大快人心。他理清脉络,谋篇布局,一个跌宕起伏的剧情初定:民国年间,军阀混战,山西无赖吴志刚,慕同乡女子李惠英之美色,杀夫夺妻。李惠英为抚养儿子大康,忍辱偷生。后吴志刚又勾搭矿长之女陈丽娃,逼死惠英,逐走大康,当上了矿主。大康成|人后,立志报仇,终于手刃民贼。 恰恰,大阿福叶峰后台造访,兴致勃勃地参与推敲剧名,一起搜索枯肠。独坐一侧的珊珊冒出了一句大白话:“这么坏的人,人人都想杀掉他!”我父亲眼光闪亮,笃悠悠地说出了四个字:“皆曰可杀。”“好!好!”叶峰跷起大拇指,自告奋勇承印说明书。 数日后,《戏剧日报》上爆出独家新闻:大型现代悲剧《皆曰可杀》即将隆重上演,羊角先生编导,解洪元先生破例演反派矿主,顾月珍小姐一饰两角,前扮闺门旦,后反串小生。 东方书场楼下门侧贴出了巨幅海报,“皆曰可杀”四个大字,浓重醒目。叶峰承印的说明书,在“曰”字上插入一把利刃,漾出一摊鲜血。 剧名响亮,角色安排新鲜,名小生演反派,名花旦一饰两角,对观众极富号召力,三日戏票销售一空。 开演之日,书场外早早挂起了“客满”木牌。沦陷区的天灰蒙蒙,书场内的灯暗幽幽,入场买份说明书,立时惊喜交加,“曰”字一把利刃,利刃下一摊鲜血,激亮了观众的眼。没买的转身去买,买了一份的想买两份,不少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细细品味,彼此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色,脸颊上燃烧起红红的兴奋和激动。说明书在书场内流动,红色的光芒在书场内闪亮,像一支支暗夜里相互点亮的红色火把。 弦音初响,台下连嗑瓜子的碎声也没有,演至大康手刃仇人时,观众席内掀起了狂涛,或拍手鼓掌,或跺踏地板,甚而振臂高喊:“痛快!该杀!” 消息风传,争观者如潮水奔涌,仇视者似泡沫喧嚣。翌日中午,戏未开锣,场外拥塞等票的观众,不少人要求买站票。 戏演过半,吴志刚坐上矿主之位,颐指气使,横行无忌。观众屏息敛神,鸦雀无声,静候剧情的峰回路转。 忽然,噼啪啪,哗啦啦,观众席后面的出入门猛地甩开,遮挡的帘幕猝然撕裂,冲进来一群荷枪实弹的伪警。小头目手里捏着一沓说明书,一路走,一路扔,犹如片片雪花,挤挤搡搡地蹿上舞台。 事出突然,看戏的,唱戏的,惊呆成庙里的泥塑木胎。 小头目冲到台口,声嘶力竭,狺狺狂吠:“这部戏对皇军大大的不好,停演,停演!” “啊呀,要出事情了!”观众席中,不知是谁爆出一声尖叫。沦陷区内,人命如同草芥,有人慌忙离开是非之地,带动了人潮退落,夺门逃生。 我父亲僵立台中,火舌舔噬着他的心。 小头目一步步逼近,阴恻恻的声音弹跳着缠绕着威胁着:“羊角先生是啥人?侬是不是?侬想用两只羊角与大日本皇军斗?” 心似乎已经爆裂,五脏六腑在冒烟,颧骨上的肌肉在抽搐,腮帮下的牙床骨在抖动,此时此刻,只要一启口,迸发出的一定是滚滚岩浆。 一只冰凉的纤手按捺住他的怒气。 他回首,不知何时,妻子站在他的身后,周围则有珊珊及团内的其他青壮年。 我母亲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机警,曼声应道:“羊角先生是编剧、导演,戏编好,导好,哪能会日日在后台?” “羊角在啥地方?”小头目一挥手,伪警们团团围住了我母亲,黑黝黝的枪口在替问话助威。他们认为,女人比男人胆怯、脆弱和无力,更容易被吓倒,被摧垮。 错啦!为了丈夫和孩子,女人常常无所畏惧。 “说戏先生少,戏班多,总是跑来跑去,听说他家在杭嘉湖一带,具体地方不知道。”我母亲平时拙于言辞,今日面对强横,答得婉转、从容,合情合理。 伪警把后台翻了个底朝天,既没找出抗日的材料,也没觅见羊角先生的踪影。 “好,限三人之内,交出羊角,否则,请到76号去白相相。”小头目一声吆喝,率众扬长而去。 76号,那是杀人不见血的汪伪魔窟。 转瞬之间,人人胆寒,人人自危,欢乐、兴奋和希望一齐倾覆。 我父亲嘶哑嗓音吩咐:“戏唱勿下去了,大家先散了哇,包银我随后送到各位府上。” 唱戏的小角色,无权、无势、无钱,想帮忙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各自默默卸装,悄悄离去。临行前,有的宽慰几句:“解先生,吉人自有天相,侬勿要忒担心。”有的郑重告别:“解先生,啥辰光用得着,到日日得意楼(沪剧艺人聚会之地)来叫一声……”留下寥寥数人,或是相近之友,或是所收之徒。 我父亲派两名徒弟分头飞奔杨敬文和叶峰家,打探情况,再安排两名老成持重者照料后台的水火,以防再生变故。 夫妻俩带着珊珊黯然地走出书场后门,步步拖沓,步步沉重,步步叩问着苍天大地。平心而论,我的父母,两位读书无多的艺伶,出于流淌于血管内的惩恶扬善的祖训,抨击了恶势力的残暴掠夺和无耻。他们当然不会知道,1944年冬,随着法西斯的日暮途穷,侵略者及附逆者的神经犹如狂风中的游丝。 草木皆兵,滥施暴力并不表明强大,只表明脆弱。脆弱的敌人更疯狂,更凶残。 抗战胜利后,由我父母和丁阿姨组班的沪剧团,曾复演《皆曰可杀》。《沪剧周刊》1947年12月6日刊登叶峰所写文章,其中言及“民国三十三年的下半年,东方二楼剧场,黎明剧团的地盘……‘羊角’提供《皆》,因讽刺敌伪太甚,被伪警察局刑事股发觉,……全剧勒令停演,形势十分可怖,现胜利已两年,决定重新上演”。 说明书的复演前言中,我父亲奋笔疾书,言明这出“旨在暴露恶势力的嚣张、残暴与无耻”的戏是如何被“引为禁剧,勒令停演”的,郑重宣告“昔日无端遭禁,今日隆重复演,以示扬眉吐气”。 由此可见,当时欲加之罪的横祸,如一柄达摩克利斯剑,高悬于我父母等人的头顶。 从戏场匆匆归家中,我母亲换上家常棉袍,洗手漱口,焚点线香,跪于观音大士前,虔诚地祈求保佑。
    第7章 自古英雄本无主(5)
    小阿婆午睡初醒,正在后客堂捧小茶壶喝茶暖手,慢吞吞,笃悠悠,有滋有味地品味龙井茶香。闻听东厢房有动静,捧小茶壶移碎步观看。奇怪,儿媳跪拜菩萨,儿子倚窗抽烟,袅袅青烟编织成一张网,一张阴沉沉的网。小阿婆拖珊珊到门外,细问根由。珊珊不想和小阿婆多嗦,又不懂怎样婉转言辞,直筒筒、硬邦邦,甩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76号要捉爹!” 小茶壶落地摔成八瓣。“啊呀呀,我的宜兴紫砂壶,碎碎平安,岁岁平安!”她指使珊珊扫净碎片,急慌慌再进东厢房。她看见儿媳从绿色衣橱上拉下一只藤条箱,往里放换洗的衣裳。夫妻俩要出门避难?小阿婆暗自思忖,默默赞同,趋前几步想帮忙整理,顺手取下儿媳搭于床头的睡袍,递将过去。 我母亲摇摇手,合上箱盖,从床边的夜壶箱里取出一厚沓私房钱,走进窗前,牵动丈夫的衣襟。 “做啥?”我父亲从青灰色烟雾中侧转脸颊。自回到家里,他未换衣衫,未出言语,一支接一支抽烟。旧恨新仇,犹如一团烈火,心田里坠着,喉眼里梗着,舌根下烫着,燎烤得他六神无主。想当初,“一·二八”闸北陷入火海,夏福麟的徒弟、自己朝夕相伴的好友华生丧命于日军枪口;“八一三”日寇炮火炸毁了老太太安身立命的帽子店,焚尽了中山社的衣箱;如今,他刚刚有了一份家业,有了一片屋顶,踏上了圆老板梦的门槛,日伪又来寻衅,掀起了重重黑浪,刹那间,他跳不出愤懑,理不清挽回危局的思绪。 “侬去避一避风头,或者去杭嘉湖,或者去苏州,此地的局面,让我来应付。”我母亲递过藤箱,诉说蓄于胸臆的想法。 “啥?不可能!哪能把事情推给侬!”我父亲斩钉截铁地拒绝。 小阿婆打量儿媳,像打量初见的陌生人,尤其听她说出一番入情入理的言辞,不由暗暗赞叹,往日里,左邻右舍常夸儿媳待人接物亲切随和,温软如水,万万想不到,关键时刻,有这般见识决断和胆气。 儿媳柔软的声音回荡于房内,弥散出一股不可抗拒的坚定:“他们要寻的是羊角先生,羊角先生就是侬,瞒得过今朝,瞒不过明朝。侬给他们抓着,吃苦不会小。侬先去避避风头,我一个女人家,留了家里,没啥大关系,还可以打听消息……” 风风火火,两名学徒先后奔入,带来了不祥:杨敬文和叶峰家乱成了一团,两人都被伪警带走了。 空气骤地凝固冷寂,只有呼吸声分外急促和粗重。“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编的戏,出的剧名,我去换他们回来。”话音尚未落地,我父亲冲出了东厢房。 “快,快,快拖他回来!”婆媳俩异口同声惊呼。 珊珊像一支离弦的箭,射出房门,射中了父亲的腿。 两位学徒慌忙赶上,生拉硬拽,拽回了老师。 小阿婆的声音像松散的琴弦,抖抖地劝说:“小毛,小毛,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一家大小想。”一语点醒了梦中人。我父亲听说过由“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引发的腥风血雨,知道“一柱楼诗案”的结局是满门被祸,无一幸免。 “皆曰可杀”与“皆日可杀”一字之差,若真要指鹿为马,怕也会株连亲族。 事已至此,个人安危不足惜,我父亲渐渐冷静、镇定。他直觉事情不会那么严重,但仍作了最坏结局的安排。他先吩咐两名学徒各自回家,没有通知,不要再来西斯文里,然后又恳切地催促妻子带两个小囡出去避一避;最后走向小阿婆,字字清晰地托付:“娘,侬也一道走,好吧?”他明知婆媳关系的生涩,语气里充溢着恳求和拜托。 东厢房内的空气像一根将要绷断的琴弦。小阿婆的眼角逼沁出粒粒泪珠,我母亲随手打开了收音机,传出了百转千回的越剧,没人能分辨在唱什么,只听见曲调温文、优雅,极婉约,花一般慢慢绽放出轻轻的愁怨。 “关掉,听啥个断命戏!”我父亲的语气有些粗暴。 “屋里乱糟糟,让邻居听见多不好。听听曲,静静心,想想看有啥办法。”我母亲细声慢气地想松弛琴弦。 正忧心如焚,杨敬文家的佣人寻入门内,告知杨老板靠朋友疏通,暂时获释回家;叶峰、羊角之事,请解先生出面设法了断。 我父亲内心雪亮,当初剧团更弦易辙,杨敬文的无奈记忆犹新,今日,羊角编戏惹祸,殃及班主,杨敬文自救之余尚能派佣人报信,已属讲义气,焉能再奢求他出手相援,从报信人的口气听出,寻朋友送厚礼,通关节,或许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母亲也在思忖,当初她不满夏连良的霸道,决然退出上海沪剧社,受到威胁:不帮夏老板唱,就不许帮别的老板唱,否则,请吃一粒铁蚕豆。她万般无奈,想起浦东陶雪生的妻子喜欢听她的戏,恳求陶家出面斡旋,事态才得以平息。 夫妻俩细细商议,再求陶家有诸多不便,两家本无交往,一犹甚之,岂可再乎?况陶家似乎与敌伪并非同道。我父亲斟酌思量,想去托袁锦祥通关节。袁是云南路一带的地头蛇,操纵地界内几个戏院。当年,我父亲为求平安唱戏,曾拜他为小老头子。听说袁锦祥背景复杂,其门派的老头子与敌伪有所交往。身居底层,只能钱帛开路,辗转相托。 上海滩,有钱能使鬼推磨。夫妻俩掏尽了全部私蓄,有纸币,有银元,没有金子,就是缺了黄澄澄的厚重。我母亲舍出了结婚金戒和金色耳环。小阿婆默默去,悄悄来,双手捧了一只明黄|色的手帕包,轻轻解开,露出包中两只沉甸甸、亮铮铮的黄金戒指,映出了手帕上的鸳鸯戏水的嫣红。 当儿子的,知道这两只金戒的分量。寡母孤儿度日艰难,小阿婆的金银首饰,早已变卖一空,只留下两只婚戒,其中一只是她丈夫病危时见四下无人,偷偷摘下塞入她的掌心。春秋辗转,她犹能感受到戒指上传达的丈夫的爱怜和温情。再穷再难也不肯出手。 她缓缓地把两只戒指放入儿子手中。儿子的不幸是母亲双倍的不幸。 “娘,我一定要加倍还给侬!”儿子的承诺里融入了哽咽。 珊珊扯拉母亲的棉袍,双手高举,托起她最珍贵的物品,那双簇簇新的雨鞋,红色的,胭脂红。 两岁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大人都捧牢物件,急忙托起小木鸭,鸭嘴朝上,扁扁的,红红的。 收音机里播起了伦巴舞曲,轻松的旋律,明快的节奏,驱散了洇入房中的沉沉暮色,似有茵茵绿草,亮亮小河,融融阳光,点缀着鸳鸯戏水的嫣红,小雨鞋的胭脂红,小木鸭的杏红,酿就一枚温暖明亮的希望之果。
    第7章 自古英雄本无主(6)
    希望之果再度鼓荡起我父亲的心潮。明知私蓄荡尽,老板梦难圆,他仍然仰天长啸:“我一定要当老板!”
    第8章 浮世从来多聚散(1)
    夜天静地,最细微的声音也被千倍百倍地放大。解洪元无法入睡,静静地倾听秋夜的奏鸣。哗啦啦哗啦啦,风掠过谁家天井里栽种的青枝绿叶。喵呜,喵呜,墙根下有两只野猫在斗殴。风住了,野猫握爪言和了,把夜色重新搅出波纹,一声长长的“鸣应”高亢激越,好似京戏的黑头叫板,继之,一串短促的“鸣应,鸣应”跌宕起伏,最后哇的一声,拖腔悠长回荡,韵味醇厚。这种秋蝉的鸣声有点接近解派唱腔。我父亲自嘲地咧开了嘴,蒙蒙地有了睡意。“马桶拎出来!马桶拎出来!”推粪车的人粗门大嗓,犹如弄堂里爆响出雄鸡啼晨,催醒了家家户户的主妇。一扇扇后门推开,一只只马桶拎出,一阵阵竹筅帚拌合蚶子壳清洗马桶的嘈杂,久久不能平息。随后,主妇们纷纷挎菜篮去小菜场,她们大多轻手轻脚,个别心畅意快的嘴角会溜出句把沪剧曲调:“叔叔啊,今年贵庚有多少?”拖腔像一根游丝…… 睡意荡然无存,我父亲看看床头柜上的夜光小闹钟,莹莹的走针指向凌晨四点,听听同床共枕的妻室,微微的鼻息声还算匀和。他悄悄地穿衣下床,披上驼色的夹大衣,出后门,穿弄堂,漫无目的地游走。 沉甸甸的心事坠弯了他的眉尖。最近,沪剧圈爆出一件大新闻:文滨剧团的当家小生邵滨孙负债累累,逃匿无踪。 那年月,沪上名流名角,借重自身名望,或参与广告,或兼营商业,并不罕见。1942年4月3日的《申曲日报》上,刊有一则邵滨孙的启事:“从事申曲艺术之余,与百寿堂合作,兼营头痛片,现向社会推荐‘飞虎牌头痛片’。”不言而喻,这是一种名人效应。 商海茫茫,若扑向海市蜃楼,将导致回头无岸。邵滨孙不幸陷入商海漩涡,或曰:他参与合资搞汽车行,亏蚀巨资;或曰:他从事证券交易,全军覆没。据卫鸣岐言,邵滨孙负债一千六百两金子,无力偿还,落荒而逃,逃离了上海滩。 上海滩龙蛇混杂,恶势力横行无忌。欠债不归人命相抵,枪杀案频频曝光。危急关头谁能够江心补漏船,帮扶其重扯云帆呢? 人们把目光投向他,投向我父亲解洪元。 八年抗战胜利,大上海沸腾起欢乐的浪花,如九天仙女齐撒花瓣,似万千狼毫同泼彩墨,从外滩到南京路,从南京路到静安寺,处处灯火辉煌,店店张灯结彩,家家娱乐场所爆满。沪剧界执牛耳的文滨剧团,借座中央大剧院隆重公演,门前天天拥挤着等票的观众。旋踵间,斜对面东方饭店二楼的东方第二书场,璀璨的霓虹灯,闪亮出四个大字:“洪元剧团”。 我父亲朝思暮想的老板梦初圆,这是他一着妙不可言的快棋。《皆曰可杀》一剧招惹大祸,碾压得我父亲私蓄荡尽,卧病多日,仍击不碎萦回心底的老板梦。 有梦总比无梦强,对苦难的一次承担,就是自我精神的一次壮大。 我母亲心有余悸,曾劝说丈夫不要冒险,西斯文里的一叶扁舟再受不起风高浪急。 我父亲成竹在胸,笑眯眯地担保,老板由他自任,妻子不参股,只当头牌花旦,稳拿最高的十足包银,也许还可以拿双包银。 当他进入生命的暮年,我曾提出疑问。他因患喉癌失声,用笔在纸上写下了潇洒的回答:“抗战胜利,看戏的观众特别多。文滨剧团在中央大戏院,我组织洪元剧团在东方第二书场。他们戏院天天客满,我也照样满座,生意好得不得了。观众看不到他们的戏,就来看我们的戏。” 他掷笔微笑,片刻,又补写了一句:“氽过来的观众!” 一个“氽”字,奥妙水落石出。两座戏院,一大一小,大者有一千一百多个座位,小者仅有二三百个座位;两个剧团,一老一新,老者是沪剧界的“水泊梁山”,拥有众多名角,新者虽无力望其项背,也是实力雄厚的夫妻档。欢乐的观众奔大戏院,淤塞于大戏院,顺理成章地氽入了斜对面的小小书场。 如何使“氽”过来的观众成为常客,回头客,决没有我父亲笔下的那份潇洒。戏班小,资金少,夫妻俩忙碌得像织布机上梭子,台上唱戏,台下编戏,羊角先生频频亮相,识字不多的我母亲也绞尽脑汁编撰戏文。现有文字可查的就有顾月珍编剧的《天作之合》、《艺人魂》等等剧目。 五日一换,十日一变,频繁更替的剧目中,若无轰动沪上的剧目,那么金字招牌也会退色,遑论新生的小小招牌?我父亲敏锐地觉察到,惨胜之初,美国盟军成为上海滩的天之骄子。不久,美军剩余物资的倾销,好莱坞电影的泛滥,美国水兵的跋扈,以及“吉普女神”的上市,愈来愈使众多的上海市民齿冷。他及时推出了自编自导自演的《镀金少年》,描绘了一个富商之子出洋镀金,抛弃祖训的悲惨遭遇,其中一曲《镀金少年叹钟点》,既脱胎于滩簧老戏《陆雅臣叹五更》,更革故鼎新了唱腔唱词,淋漓尽致地倾诉了崇洋媚外带来的恶果。 《镀金少年》公演于1946年3月4日,犹如一声当头棒喝,一帖清凉剂,冲涮着“月亮也是美国圆”的奇谈怪论。一个地位低贱的艺伶,挺立于社会的潮头浪尖,体悟万千市民的心声,自然会激起强烈的共鸣。直至新中国成立之初,只要演出解洪元的《镀金少年》,剧团就会奇迹般地扭亏为盈。 《镀金少年叹钟点》成为解派名曲,叩开了通向沪剧“皇帝”的大门。 《镀金少年》走红上海滩,卫鸣岐、石筱英夫妇登门拜访。他们曾于1938年自组鸣英剧团,后来剧团解散,夫妻辗转于施家剧团和文滨剧团。此时目睹斜对面洪元剧团的兴旺蓬勃,重新撩逗起、牵动起他们的老板心,意欲跳出文滨剧团,与我父母携手合作。 树茂招来凤凰栖。两家合议组织新团,定名为中艺沪剧团,意为“中国艺术沪剧团”。“中艺”由四名角当老板。我父亲及卫鸣岐夫妇欣然就任,独独我母亲迟疑未允,她从未当过老板,也从未想当老板,只想当头牌,唱主角,追求红氍毹上的空灵清芬,举手投足皆成仙。父亲向妻子担保,她当老板,决不要她操心劳神繁杂事务。我母亲勉强应允后热衷于把大部分包银送入时装店,换取一套套光鲜的戏装。她不想增添丈夫的负担,悄悄设法借贷。事出意外,当年她得罪过的夏连良主动出借黄金数两,声言是看重顾月珍咬钉啃铆的倔强。我母亲不便推却,待私蓄稍丰,早早地连本带利归还,此乃后话。 1946年初秋,“中艺”四老板先去一敏照相馆摄影,两对伉俪亲密无间。照片放大着色,挂于剧场大厅,日日夜夜散发出优雅、自信及恬静和谐,像缕缕丝线牵拽住烦躁的脚步。强强相联,优势自现,中艺沪剧团步步走向辉煌。
    第8章 浮世从来多聚散(2)
    当时,文滨剧团的巅峰地位渐显动摇。三十而立的解洪元如一面渐升渐高的云帆。 中艺剧团的欣欣向荣,均令同行对引领者刮目相看。 西斯文里说客盈门,同行寄希望于解洪元。 我父亲沉默如山。几天来,他夜难织眠,苦苦斟酌,有没有必要援手?如何援手? 三进三出文滨剧团,宛若昨夜之事,郁积的愤懑尚未散尽,临场换角的水牌上,替代他大名的正是那邵滨孙。邵滨孙落难,他本可以袖手旁观,隔岸观火。难道冤冤相报? 秋风携带清露,卷起黑沉沉的夜色,散播着蓝酽酽的薄明,似乎在与我父亲贴耳交谈,倾心点化,鬼差神使地送他踏上了南京路,大马路酣睡在霓虹灯的眸子里,显出了清冷和疲惫。阴晦的、浓郁的暗蓝,慢慢地变浅变淡,弥散开天穹的宝石蓝,一粒粒孤独的星星闪闪烁烁,播撒下亮晶晶的希望。他猛然忆及,近二十年前,一条小鱼,仰望晨星的光亮,溜出南京路,奔向故都金陵,去追寻人生之梦;岁月迁移,物是人非,一条大鱼,弄潮于南京路,搁浅于石头城,无计回游。同为命运所驱,同谋出人头地,同是天涯沦落,难道不应该出手相助吗?他恍恍惚惚地领悟,上海的地名含义深长:海在上,人在下,海水在人头顶泻雨,云水掠过高空卷浪,若想舞蹈于蓝色海面,意味着要穿越多少层阴冷黝黑的海水;若想成就一番大事业,必须要具备比大海更宽阔的胸襟和气魄。 豁然开朗的父亲安步当车,边思边往回踱,上海的小弄通大海,每一条弄堂都是入海口,西斯文里奏起蓝色的圆舞曲。个别迟起的主妇刚刚在家门口生好煤球炉,炉口上套个白铁敲的简陋小烟囱。朝天冒出航行前的黑烟。卖早点的摊贩各占地盘,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一碗碗香喷喷的馄饨,一只只焦脆脆的大饼,一根根金黄黄的油条,一团团雪白白的饭团,还有正在油锅里游泳的粢饭糕,油炖子…… 一个熟悉的摊贩招呼他:“解老板,这么早,来来来,我请侬吃块粢饭糕。”油锅滚沸,上方一侧有片铁丝网,斜列着好几块新出锅的长方形粢饭糕,滴滴答答地流油。小贩挑块最大最热的,下面垫了好几层裁成方块的毛糙黄纸,递给了我父亲。 黄澄澄,油汪汪,烫乎乎,我父亲冰冷的手倒替着捏牢,咬一口,外皮又脆又香,露出内瓤白花花的粢米饭,又软又热。 摊贩压低声音问:“解老板,听说邵滨孙欠了一屁股债逃脱了,会不会弄出人命来?”我父亲坚定地摇摇头。“噢,不会呀,侬有啥办法啦,讲给我听听。”摊贩饶有兴趣地刨根问底。我父亲指指蠕动的嘴巴,掏出几张纸币搁在摊上。摊贩不肯收,说是解老板红透上海滩,多少人讲邵滨孙的事情,只有解老板能出来圆场,赏光吃一块粢米糕,是给我一个面子。我父亲笑笑离开小摊,转悠于欢闹的弄堂,感受着无数双信任的目光。 太阳晒亮了屋脊,早点摊陆陆续续地撤走,各家各户门前搬出了一张张小凳。老人们聚堆说古道今,主妇们拎出小竹篮,挑摘清晨买回的新鲜菜蔬。几位老人喊住了我父亲,打听邵滨孙出走的最近情况,意味深长地嘱咐:浪子回头金不换。好歹总是申曲圈里的同行嘛,侬现在一呼百应,总要想办法帮帮他。父亲的心里一热。 也许当一个人出名成为公众人物,同行与民众都会对他有一种信任与期待,希望他像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行侠仗义援手相救。他紧紧脚步回家( 往事如烟:《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  ./31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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