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绔皇子:盛宠嚣张嫡女》第一百三十九章

    那人一下涨红了脸,支唔几声,终究还是点了头,只是好说歹说把价钱提到了九十两,才迅速拿钱走人。
    程大娘隔着窗子听得分明,一边扇扇子,一边得意地道:“想骗我?!姑奶奶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呢!傻子才会上当!”
    两个伙计听了,都有些尴尬,忙低头忙活着将料子入库。春瑛踌躇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对程大娘说:“大娘,你真厉害,那些料子看上去好象差不多,你是怎么认出来的?我顶多只能分辨出哪个是布、哪个是绸缎、哪个是纱罗而已。”
    程大娘轻蔑地瞟了她一眼:“那是当然,你见过什么?以为在大户人家当过差,就是见过世面了?趁早儿省省吧!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春瑛赔笑着找来一把扇子给她扇风,奉承道:“那是当然啦,我跟大娘比起来,真是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天上。大娘人最好了,不知能不能教教我?好歹我如今也在给大娘打下手,万一太蠢了,误了大娘的正事,岂不是很糟糕吗?叫人知道了,还要笑话大娘呢。”她胃里一阵恶心,强忍下去,挤出最讨好的笑。
    程大娘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慢悠悠地走上楼梯,淡淡地道:“你用不着激我,你又不是我的丫头,别人为什么要笑话我?至于教不教你,就要看我的心情了。”
    春瑛暗暗咬牙,面上却仍旧维持着笑容,谄媚地一路扇风回房间去。
    尽管程大娘表面上似乎有些爱理不理,但她后来果然在心情好时教了春瑛不少东西。春瑛这时才知道,原来不同的料子,出产地不同,或织法不同,就会有不同的特性,有些软些,有些硬些,有些适合浆洗,有些必须用手清搓,有些可以下胰子,有些不能熨平而只能自然风干,有些适合做底衣,有些更适合做外衣裙,有些只能做鞋袜,有些却不能做衣服,有些可以绣花,有些连缝边都要小心翼翼……
    另外,什么身份的人能穿什么料子,什么阶层的人能穿什么眼色,包括各种季节,节庆时穿的衣服,都是有讲究的。虽然现在不比从前严格了,但官府真要追究,也会很麻烦。
    这些布料方面的“常识”,春瑛从前只是粗略地接触过,如今系统完整地学一遍,顿时眼界都不同了,对程大娘平时做的绣活,也多了几分了解,还能从那些花纹图样和衣服用料猜出顾客的身份阶层来。
    程大娘看着春瑛的变化,嘴上不说什么,心情却还是挺好的,见手上的活计都做得差不多了,便招呼春瑛一声:“明儿我要回家去,你跟过来搭把手。”
    春瑛知道那是要帮忙打扫的意思,反正也做惯了,便答应下来。次日待干完了家务,她便跟在程大娘身后,往福宁街街尾走去,路上还看到贾嫂子带着大女儿在卖豆腐脑。程大娘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就走过去了。
    才走到程家院子前,程大娘漫不经心地掏钥匙,冷不防听到对面院子传来一声嘶吼,吓了一跳,忙叫春瑛:“你去瞧瞧,出什么事了?!”
    春瑛也被吓着了,看着周围的住家都打开门看是怎么了,便壮着胆子走过去,忽然门开了,跑出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来,差点撞到她,又踉踉跄跄地跑了。春瑛忙走进门去看,只看到屋里有个男人扑在床边哭喊:“娘!娘……”旁边还有个少年在哭着劝那男人。
    那少年似乎有几分眼熟,春瑛睁大了眼,那不是胡家的小厮墨涵么?!再看那哭喊的男人,身型俨然便是小胡子!
    春瑛不由得出声喊了一句:“可是胡公子?!”
    小胡子没有回头,仍旧伤心地哭着,墨涵倒是认出她来了:“你怎么……在这里?”
    春瑛走到门边,看到床上双眼紧闭的妇人面色惨白,神情却十分安宁,她略微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不由得有些难过。
    只是……小胡子怎会住在这种地方?
    待小胡子平静下来,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春瑛随程大娘进了程家院子,把屋前屋后都粗粗打扫过一遍,见程大娘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知在清点什么,便悄悄拿着把扫帚出门,装作清扫门前的道路,趁人不备,迅速钻进了对面院子的门。
    刚才她第一回进门时没瞧清楚,现在才发现这个院子已十分老旧了,与程家的院子相比,显然小了一倍不止,院中的建筑物除了正屋与西厢房外,便只有一个充作厨房的木棚,棚中的灶台边还摆放着一只药罐,灶洞里胡乱塞了几根柴火。
    院中一片凌乱,地面散步着大小不一的木料砖块和几根竹竿,院角杂草丛生,水缸半满,旁边倒卧着一只破桶。台阶上长着厚厚的青苔,看上去似乎很久没清理了,春瑛猜想,小胡子大概才搬进来不久,根本就没来得及收拾打扫。
    墨涵捧着一个缺了口的水盆从屋里走出来,还低头用袖子抹了一把泪,抬眼望见春瑛,便有些无精打采地问:“你又来了?你不是庆国侯府的人么?什么时候换了主子?”
    “暂时到别人家里帮忙而已。”春瑛不愿说得太多,便随口答了一句,然后探头看向屋内,“胡公子心情平静些了吗?”
    墨涵摇摇头,眼圈又红了:“我们二少爷太可怜了,先是老爷没了,姨娘又病了,偏偏夫人和大少爷又……”他顿了顿,似乎顾及到春瑛是个外人,没再说下去:“你回去吧,这里用不着你。”
    春瑛其实已经猜到一点缘故了:“你们家夫人和大少爷把胡公子和他娘赶出来了?我记得你们家老爷才死了不久吧?”
    “才过了三七……”墨涵抿抿嘴,眼中闪过一抹悲愤,“姨娘一直病着,要请大夫吃药,可大少爷却一文钱都不肯给……”他嘴一扁,便蹲下身痛苦起来。
    春瑛微微吃了一惊,心中暗叹,却听到背后响起了程大娘的声音:“这也太过分了吧?胡家家财万贯,居然一文钱都不分给小儿子?!”她忙转身低下头叫:“大娘。”程大娘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又问墨涵:“不是说官府有明令,不管是嫡出庶出,都能分一份家产的么?你们胡家可是皇商,没理由违反国法吧?你家族人也不管管?”
    墨涵哭声更大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哽咽道:“大少爷……说二少爷和姨娘照顾老爷不周,害得老爷病情加重过世了,是大不孝……他特地请了大姑奶奶回来做主……又请族老们见证,把二少爷和姨娘赶出家门……二少爷再三苦求,大少爷都不肯松口,还叫附近的客店不许收留二少爷和姨娘,姨娘把身上的首饰当了,又走到这里……才赁了这个小院,却再也支撑不住了……”他哇的一声哭起来,“请了好几位大夫,都说救不得了,如今姨娘的棺材钱还不知该怎么办呢,二少爷真是命苦啊……”
    春瑛听得心下凄然,再探头望向屋中,只见小胡子怔怔地呆坐在床边,右手紧紧握住亡母的手,目光都直了,整个人仿佛没了生气。她咬咬唇,想要安慰他几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程大娘听了墨涵的话,却脸上抽了两抽,望望四周,干笑道:“总会有办法的,你们节哀吧,快想法子把姨娘收殓了,大热天的放不得。”说罢便小声叫春瑛:“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了,还不快跟我回去?!”然后转身迅速出了门。
    春瑛看看小胡子和墨涵,略一迟疑,匆匆说了句“你们多保重……”便跟着离开了,只是回到程家小院后,听着对门隐约传来的哭声,她便觉得心情沉重。
    看来当初马婶闲时的戏语果然成了真,那位颇受父亲宠爱的胡二少,在父亲死后真的被赶出了家门,而且听起来,他的嫡兄还做得很绝。胡二少丧父丧母又身无分文,以后会怎么样呢?
    程大娘摆弄着自家厅堂里的花瓶摆设,回头见春瑛在发呆,便拍了她的脑门一记:“呆站着做什么?!快给我道巷口的茶叶铺子买二两芥片回来,要今年的新茶,别让伙计拿旧年的哄你!”她从袖里掏出一块碎银,想了想,又犹犹豫豫地多掏了一块,道:“拿去,若有剩的,再买一包福仁回来,笋干也要一些。”
    春瑛疑惑地接过银子,忍不住问:“大娘,你不是茶叶是金贵东西吗?你从来不喝的,怎么又要买它?还有福仁是什么?笋干……你是打算今晚拿它做菜?”
    程大娘恨铁不成钢地戳了她脑门一记,骂道:“笨死了!我还以为你聪明了些,没想到还是这么笨!不知道福仁是什么,你不会问茶叶铺的伙计?笋干当然是拿来泡茶了!”说罢又抿了抿发鬓,带着几分羞意道:“我虽不吃泡茶,我们当家的却极爱,看看日子,他也差不多该回来了,顶多不过十天半月,早些买了,他回来也有得吃。我兄弟家里那罐是雨前龙井,说是旧年一个客商送的,只有贵客上门才沏,总不能拿来家常吃……”
    春瑛看着她前所未有的娇羞模样,暗暗打了个冷战,支唔着应了声,便匆匆出门了,到了巷口的茶叶铺子一问,那五钱银子不过勉强买得二两芥片,再多十来粒福仁,却是福建出的橄榄仁,也是时下人家拿来泡茶用的。春瑛看着那伙计称量,严加审查,又好说歹说,才多买了一小把笋干。
    看着手里的三个小纸包,她有些想象不出,笋干怎么能拿来泡茶?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这个时代了,没想到奇怪的事还多得很。
    回到巷中时,已经时近午时,春瑛正盘算着是劝程大娘回石掌柜处吃午饭,还是就近在她自己家里解决,却听到前头一片喧哗,似乎有好几个男子在那里呼喝,当中夹杂着墨涵的哭喊声。
    她忙加快了脚步赶过去,正好遇到几个男子押着墨涵出来,后者犹自挣扎不休,还不停地回头喊“二少爷”。一个腰间系着白腰带的老人板着脸跟在后头,不停地出声训斥他“不成体统”,回头望向院门方向,却带了几分嘲讽的笑意:“你的主子是老夫人、老爷、夫人和少爷,已被逐出家门的不孝子孙,不配做你的主子!”
    小胡子站在门边,幽幽地看着他,双眼黑得象两汪深潭,叫人看了不寒而慄。那老人似乎有些不自在,还硬挺着脖子道:“二爷,不是老奴不给你面子,实在是你的所作所为不是为人子该做的,老奴也是看不惯而已。你如今有吃有穿有地方住,已经是老爷的仁慈了,你可别不知好歹!”说罢望了望他身后:“杜鹃只是个丫头,又是犯了大错的,后事用不着讲究,随便拿张席子卷了送道城外烧化……”
    不等他说完,小胡子便忽然冲上来揪住他的衣襟,嘶哑着声音道:“你再说一遍?!”目光中带着一丝疯狂,就象是一根绷紧的钢丝,再多一份力,就要绷断了。
    那老人吞了吞口水,缩起了脑袋,不敢再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小胡子才略松了松手,老人忙趁势脱身,挥手示意手下快将墨涵押走,见墨涵嚷得厉害,索性命人捆了他走人。
    小胡子什么话都没说,就这样站在巷子中央,望着他们远去。春瑛站在边上,几次想要开口,都说不出话来。程家院子的门悄悄开了条缝,程大娘露出半边脸,朝她使了个眼色,便迅速缩回脑袋。春瑛迟疑着走过去进了门,差点没被立刻关上门的门板砸中。
    院中除了程大娘,还多了两个陌生的妇人,但程大娘没介绍他们的身份,只是埋怨道:“你跑到天边去买了?咋花了这么长时间?!方才真是吓死人了,那胡家的人真够嚣张的,好歹是胡老爷子的亲骨肉,老人尸骨未寒,便做出这种事来,他们家迟早要遭报应!”说罢又夺过茶包,打开看了看,一边进门,一边犹在数落:“怎的只有这么少?!说你笨你还不服气,上回我买了一大包茶叶,也不过花了二钱银子,这芥片能贵到哪里去?!还有这笋干,一看就知道是便宜货,叫人怎么吃?!这福仁也不够香……”又向那两名妇人吐苦水:“这是朋友托给咱们家的小丫头,笨头笨脑的,做什么事都一团糟……”
    程大娘在那里念叨个不停,春瑛却没听进耳朵里,她冲那两名妇人行了个礼,就透过门缝看外头,见胡公子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实在有些不忍心,便回过头来对程大娘说:“大娘,要不……咱们帮帮那位胡二少爷吧?他连棺材钱都没有,总不能看着他娘就在那里发臭……”
    程大娘立刻顿住,一脸惊讶地睁大了眼:“瞎说什么?!没钱买棺材,拿块席子包了也就是了,他有钱赁屋子,还没钱买具薄棺么?!这种晦气的事,我为什么要掺一只脚进去?!快给我闭嘴!”
    春瑛上前两步:“上天有好生之德,一具薄棺又能花多少钱?大不了叫那胡二少打欠条好了。看他刚才的意思,肯定不愿随便料理他娘的后事,若是放着不管,他说不定会让他娘继续留在屋里,现在大热天的,尸体很快就会放坏的。他们就在对门,大娘闻着味儿也不好受吧?”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要是程大叔回来闻到……”
    不等程大娘开口,其中一个妇人便道:“这话说得是,我们当家的也要回来了,万一把他熏坏,可不得了!”另一位妇人也说:“一副棺材不过一二两银子,咱们凑一凑也就够了。瞧那小伙子挺可怜的,他搬来两天,说话行事都极守礼,对母亲也孝顺,若说他是不孝子,我可不信。”
    程大娘张了张嘴,却立刻改了口:“说得很是,既是大家凑份子,不如多寻几户邻居,兴许大家都有心助他呢?”说罢便和那两妇人商量几句,出门分头到巷中各住户家中游说,不多时,这巷中十来户人家已决定每户凑二钱银子,由其中一家的男主人出面,买了一副薄薄的棺材,并一扎香烛纸钱,送到胡二少的小院,对他说:“这是街坊邻里的一点心意,你快给亡母办了后事吧。”又有两个年纪大些的妇人好心替他母亲穿衣梳头。
    小胡子怔怔地看着这一切,原本冷若冰霜的表情忽然崩塌,放声大哭起来。
    春瑛心里酸酸的,忽然想起自己包袱里还有些许碎银,原是父亲给她零用的。她这几个月没一分入息,却也没什么花销处。小胡子好歹也算帮过她的忙,她是不是也帮上一把呢?
    只是她的银子太少了,就算帮,也帮不了什么忙。也许,她该想想赚钱的办法,不但是为了小胡子,也为她自己?
    说着容易,做起来难。春瑛仔细想想,发现这赚钱绝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她每天的时间基本上都被家务活占领了,空闲时也只能替程大娘打下手,石掌柜和程大娘虽说没禁止她出门,但她一出去,就必定会被发现。这福宁街上的住户彼此都相熟,她在外面不管干了什么,都会有人告诉石掌柜姐弟。
    再说,她现在既没钱也没时间,还有什么办法赚钱?除非……做针线?!
    她对自己目前的手艺还有点自信,接大件的绣活可能不行,但绣花手帕、荷包、腰带、扇套、鞋子之类的小物件却不成问题。然而外面的人都知道她在程大娘手下干活,通常是不会越过程大娘找她的,可一旦叫程大娘知道了,她就算做得再辛苦,钱也只会落到程大娘的手里,顶多是吃饭时多剩两块肉给他加餐。相处了几个月,她对程大娘贪钱吝啬的本性已经有了深刻的了解。
    如果……她私下做好了成品寄卖呢?她平时替程大娘买些针头线脑的,也认得几个妇人可以帮人寄卖绣活,只收取两成的佣金,因请托的人里也有富贵人家的丫头,他们的嘴风比较紧,找她们应该还算稳当吧?手帕荷包什么的,东西虽小,但容易做,只要绣的精致些,还是很容易卖出去的,赚的钱虽少,也比没有强。
    但问题又来了——材料不好办。她平时除了替程大娘做些琐碎活,为了提高技艺,也有私下练习,可程大娘对针线布料都看得很紧,稍做错一点,废了些许材料,她都会破口大骂,大些的料子也会收起来,说是留着给儿子做帽子、鞋面,若春瑛用了绸料,哪怕只是巴掌大,也会被她数落一番。因此春瑛通常只用些线头或碎步练习,对小面积的花样最拿手,剪裁的精确度也大为上升了。
    在这种情况下,她只能想办法另买材料了。她揣在兜里的那几钱银子,还得请石掌柜帮忙换成铜钱,才能拿去买这些小东西,不然叫那卖针线的贩子丛中找兑,差了些成色,她就吃大亏了。这事只能悄悄求石掌柜帮忙,不然叫程大娘知道了……春瑛打了个冷战,想起这几个月里,每逢上街买菜购物,都要细细算好,绞尽脑汁跟人砍价,不然程大娘总会挑剔她多花了银子,每每抱怨说要向小陈管事要回来,万一被对方知道自己手上有钱,谁知道会不会想办法贪了去?
    买到了材料,又该做什么好呢?拿些细棉布或薄纱料绣点小花做帕子吧?现在天热,正是手帕盛行的时候,可惜现在的人都很少买鞋袜,荷包又有些别样的含义,少有人当街叫卖,不过……她前几天好象看到有人嚼食槟榔,也许可以做几个槟榔袋试试?
    春瑛心里细细盘算着,拿定了主意,又借出门买菜的时机,求石掌柜换了些零钱,然后到一家稳妥的杂货铺子里买了二尺细白布并一包针线,回去藏在房间里,每天迅速做好家务,便躲进屋中借着昏暗的光线做活。她只能在白天里挤出很有限的时间去做,虽然进展很慢,但看着那些美丽的手帕一点一点地成形,她心里就快活得很。
    就在春瑛做私活做得昏天暗地时,程大娘也没闲着。她把手上的活计都完成后,便不再接新的了——这让春瑛也轻松了许多——专心为迎接即将归来的丈夫做准备。
    比如她非常积极地替他做新衣、新鞋袜,又买了许多补身的药材,打算他一回来就熬给他喝,不但每天都回自家小院去料理,还叫两个儿子每日从学堂回来时都要到家里看看父亲是否回来了,又整日重复地提醒他们见到父亲后该怎么做。程苏洛、程苏伊兄弟俩被她啰嗦怕了,一回来便窜得不见人影,她没法子,只好一边做着新衣,一边对弟弟念叨。春瑛在一旁扫地,都觉得自己的耳朵快起茧了。
    石掌柜被姐姐缠得紧,忍不住说:“姐姐真心疼姐夫,索性就别再让他出远门了!他一年到头也就在家待那几天,补得再多,又有什么用?”
    “说什么傻话呢?”程大娘不以为然地白了弟弟一眼,“他不出门做生意,咱们一家子岂不是要喝西北风?!”
    石掌柜忙道:“姐姐也忒小看姐夫了。他出门做了这十来年的生意,难道就没存下什么钱?姐姐独自一人在家带孩子,又整日价做绣活,手头何曾紧过?那些银子出来,也开个铺子,姐姐舒舒服服做老板娘不好么?”
    见姐姐漫不经心的,他索性凑到她面前小声道:“我都替姐姐想好了,福满楼的水掌柜,偶尔也替人做中人,前儿他说东面大街上有处旺铺要出手,只需一百二十两,姐姐若想买,我就再跟他议一议价。那里店后还有库房,离姐姐家也不远。我有一个朋友,急着将手上的布匹脱手,姐夫低价买下来,不用一个月就能开张了。到时候姐夫每日道店里做买卖,再雇一个伙计,姐姐在家料理家务,另买一个小丫头做些杂活——不是我说,姐姐平日也节省得太过了,先前家里那么多活,也不肯买个人来使唤,自己一个人全包了,日日还要替人做针线,这几个月有了小春才好些,我看了都心疼——有了丫头,姐姐日子便能松快些。苏洛苏伊兄弟俩,索性换个好些的学堂……”
    他越说越兴奋,却不等他说完,程大娘已经杏眼圆瞪,打断了他的话:“这要花多少银子呀?!还买人、雇人?!我们一家四口人有手有脚,什么做不来?!买丫头回来,又要管她吃穿,又要防她贪主人家的钱。你也不想想,小春在这里白吃白住,花了我们多少银子?!她又能做什么?!我做得比她强多了!还有,我们干嘛要买铺子?花这么多钱,一点儿都不划算!”
    春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中冷笑不已,索性离远几步,不想再听她的话。石掌柜有些尴尬地瞥了她一眼,低声劝道:“姐姐这话说得真是……小春这么小的人儿,能吃多少东西?住的又是我们用不上的屋子……她也干不少活了,算不上白吃白住吧……”清了清嗓子,他拉回正题:“我这都是为了姐姐姐夫一家打算。你想想,我这云想阁是替东家打理的,每年赚的钱,除了交上去的红利,自己也能攒下一二百银子。姐姐家的铺子哪怕小一点,也足够你们一家子花用了。岂不远胜过姐姐姐夫一家分离,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面?”
    “你说得容易!”程大娘忍不住反驳他,“开铺子哪有这么顺利的?店面是买是租?要花多少钱?货物从哪里来?能卖出去么?谁知道到时候是赚是亏?云想阁不是你的,亏了钱也亏不道你头上,可我们自家开铺子,就得冒风险,哪里比得上你姐夫如今在外头贩松江布,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可姐夫整日在外头,也太辛苦了,两个外甥杖这么大,才见过他们爹几回?姐姐这会子在这里心疼姐夫,倒不如让他在家里多留些日子,省的在外奔波!”石掌柜说得口水都干了,急急去找茶来吃,“不是我多心,姐夫一年多头都在外头,万一有了别的心思,姐姐可是哭都找不着地儿去……”
    程大娘手上一顿,脸色肃然起来,但不多时又恢复原状:“他才不是那种人呢!你给我放一百二十个心吧!”说罢又瞟了弟弟一眼:“别的不说,光是你这个兄弟,就够让我操心的了,一大把年纪,也没个知心人儿在身边。我在这里还能照看照看,若我搬回家去,谁来照管你?趁早儿娶个让姐姐满意的媳妇回来,我才能放心!”
    石掌柜讪讪地,心中暗暗嘀咕“让你满意可难”,才借口要去招呼客人,匆匆离了后院。
    程大娘继续替丈夫缝制新衣,仿佛完全没把弟弟的话放在心上,春瑛干完活,趁她不备,便缩回房间里,暗暗生气。
    她一天到晚做个不停,吃的是他们家里剩菜剩饭,只有石掌柜好心,才会偶尔给她加餐,这也叫白吃白住吗?!
    她深吸一口气,翻出自己的针线活,努力绣起来。
    又过了两天,程大娘再叫上春瑛,一起回自家去,打算再清扫一遍屋子。没想到才到门前,便发现门锁不见了,院里还停着一架旧马车。程大娘顿时喜出望外:“当家的,你可是回来了?!”
    屋内传来一道男声,程大娘眼圈便红了:“你这冤家,既回来了,怎的不去寻我?!”说罢便拿出帕子捂住鼻子哭。
    一个中年男子走出了屋子,瘦高个儿,面皮却出人意料地白,五官端正,长着山羊胡,穿着一身布衣,略嫌窄了些,不大合身。他看起来不象是行商的,倒象是读书人,只是眼中的精光泄露了几分商人本性。一见程大娘,他便微微一笑:“才回来,还没来得及梳洗哪,正打算歇一歇再去寻你。”
    程大娘破涕为笑:“咱们进屋里说话去。”回头吩咐春瑛:“去把马车擦洗擦洗,再弄些干草来喂马。”便拉着程大叔进屋了。
    春瑛撇撇嘴,打了一桶水,拿着块抹布便擦起了马车,却发现车厢里比外面看起来要华丽多了,还有木头打就的小桌小柜。随手擦了两把,她觉得抹布下有什么东西硌手,挖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只金耳环,夹在车厢底板的缝隙里了,心中顿时燃起了八卦之火。
    这是女人的东西吧?怎么会掉在程大叔的马车里?!难道他也犯了男人的通病,瞒着老婆在外头养小妾?!
    春瑛正拿着那耳环看,却听到门外有人叫自己,转头一看,原来是那日见过一回的妇人,正朝自己招手。春瑛疑惑地走过去,那妇人便一把拉着她出了门,在台阶上前后望望,小声凑近了她问:“你们当家的回来的是不是?”
    春瑛想她说的可能是指程大叔,便点点头:“大叔刚刚回来了。”
    那妇人又前后望望,再压低了一点声音:“我男人跟他原是一路回来的,却比他早到一日。你提醒你们家大娘一声,叫她小心程大在外头……有了人!”
    春瑛眨眨眼,正想要问得清楚些,却听到对门吱呀一声,小胡子走了出来,看到她们,怔了一怔,便低头递过一只碗:“大娘,多谢您的饭。”
    那妇人笑着接过碗:“不用谢不用谢。”小胡子再小心看了春瑛一眼,便有些不自在地转身回院去了。
    春瑛奇怪地上前叫他:“胡公子?”小胡子却没理会,径自关了门。
    春瑛正疑惑呢,那妇人便问她:“你跟这位小哥是认得的?”春瑛忙道:“从前见过几回。”
    “那正好。”妇人叹道:“你得空便劝劝他吧,老人的后事都办好了,他这样每日待在家里也不是法子。我们几家人虽不少他一口吃的,但他总要想法子谋生才好。本来我们听说他读过书,便叫他去学堂帮忙,谁知他不会做杂活,先生又嫌他是商人家出身的。先生已经教了许多年,我们也不好得罪他,还好巷口的志良叔替他找了个差事,叫他道福满楼的二楼去做跑堂,他又拉不下面子,后来道茶叶铺子里当伙计,差点儿没把客人气走了。我们知道他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可这样实在不行。”
    春瑛张了张嘴,忙道:“我会找机会劝劝他的,他……”话音未落,院内便传来程大娘的尖叫:“这是什么东西?!是不是哪个狐狸精?!”接着又是咣当一声巨响。
    妇人迅速丢下一句“多劝着点”便跑了,春瑛看向院内,忽然觉得有些头痛。
    春瑛扒在门边听屋里的动静,一见有东西飞出来,便立刻缩了头。
    程大娘大哭大闹,非要丈夫给个说法不可。程大叔却只是闲闲坐在一旁,等到她累了停下来喘气,才一脸不在乎地道:“你在家里舒舒服服的,哪里知道我在外头的苦处?一年到头在外,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但这么多年来,我也没对不住你,不过是偶尔跟人谈生意时,逢场作兴地寻个粉头解解闷儿,从来不曾带回家来叫你生气。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象我这般老实的男人上哪儿找去?你有什么好闹的?”
    程大娘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我辛辛苦苦替你操持家务,省下这份家业,眼看着儿子都快长大了,你却在外头跟些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不说,还带道家里来了,还有脸说没对不住我?!”她摔过几件崭新的贴身衣裙,一看就知道不合她的尺寸:“你瞧瞧这都是些什么?!杀千刀的!叫我知道她是谁,我撕了她!”说罢一阵伤心,嚎啕大哭起来。
    春瑛听得暗暗点头,虽然程大娘的做法不聪明,但程大叔这么理直气壮的,似乎也不太好吧?不过那几件贴身的衣裙还真是有够轻软单薄的,而且看尺寸,主人似乎是个身材很不错的女人,再看一眼程大娘已经发福的腰身,她叹了口,摇摇头。男人从来都爱年轻的美人啊……
    程大叔听得不耐烦:“这话也是你说的?我看在两个儿子,还有我们夫妻多年的情分上,就不跟你计较了。你趁早儿闭上嘴,这种事就算拿到街坊面前说,也是你的不是!”他瞧了瞧外头的天色:“今晚我就不回来了,你要继续住你兄弟那儿,尽管住去!要是想搬回来,就先把家里打理好,过几日我要请朋友吃酒,你别丢我的脸。”
    程大娘哭声一顿,气得杏眼圆睁:“你……你……你居然要在那粉头处过夜?!”他才刚回家啊!
    “那可不是什么粉头!”程大叔皱起眉,“我在路上认识了一个同行,家里做得好大生意,我有心要跟他合伙,在京里开一家大布庄,连店铺都看了好几家。他有个庶出的妻妹,今年才十九岁,委屈给我做了二房,在南边已经摆过酒了。我怕你心里不自在,便在外头给她置办了一个院子。放心,我不会叫她过来给你添堵的。”
    程大娘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她千省万省,连新衣裳新首饰都不舍得给自己买,家里的家俱坏了,或是屋顶漏雨,她都只叫弟弟来修补,就为省那一点工匠费用,谁知道丈夫在外头一声不吭便置了外宅,再看那几件妖妖娆娆的衣裳,料子手工都不便宜,她刚才好象还看到了几件金首饰,说不定也是为那狐狸精买的。丈夫对别的女人这么大方,却对她冷言冷语的,还不叫那贱人回来给她立规矩,她伤心得不行,哇的一声,大哭着扑到丈夫身上,使劲儿咬住他的肩膀,恨不得将他的肉咬一块下来。
    程大叔吃痛,发狠要将妻子甩开,一时没甩掉,疼得脸色都白了。春瑛在旁看得紧张,小心接近屋子,又意思意思地劝了几声:“大娘……大娘,你冷静些!有话好说呀!”却完全没上前拉人的迹象。
    程大叔七手八脚地摆脱了妻子,程大娘索性坐到地上,哭天喊地起来,程大叔抱住出血的肩头,一脸厌烦地走出来,见到春瑛,便骂道:“死丫头,还不快给我寻药和干净的布来?!你是吃干饭的?!”
    春瑛恼了,冷笑一身:“我又不是大叔家的丫头,你凭什么使唤我?我吃不吃干饭,与你什么相干?!”
    程大叔又羞又恼,但想想也知道,凭妻子那个吝啬的脾气,怎么可能买个丫头回来?连身家颇丰的妻弟,也被她管得连个下人都不敢雇,真真是小户人家的见识,他这样的富家翁,就该有富家翁的排场才是,要论持家有道,还是大家子的姑娘强。
    这样想着,他便索性将妻子的哭闹抛开,寻块干净的帕子捂了伤口,匆匆出门道外宅去了。
    春瑛暗暗呸了一声,又轻手轻脚地挪到门边,试探地喊了句:“大娘……”就立刻被飞过来的花瓶打断了。程大娘哭着嚷嚷:“都给我滚!”又再顿足捶胸,眼泪鼻涕糊成一片。
    春瑛缩着脑袋,迅速离了门边,撇了撇嘴。程大叔固然有错,程大娘也不是无辜,就象那天石掌柜说的,那么多年都让丈夫在外奔波,一年只见那几面,谁能担保她不会起异心?要赚钱也不是这么个赚法吧?
    她再看一眼屋中地上散落的东西,知道等程大娘哭完冷静下来,定要痛惜不已的,也不知道会不会拿自己撒气呢。她眼珠子转了转,索性跑了出去,暂时躲避开,大不了直接回云想阁石掌柜。
    但她才一关上院门,回头看到对面的院子,便停下了脚步。先前那妇人对她说的话,压在她心头上,沉甸甸的。想想小胡子好歹是她的旧识,也帮过她不少忙了,她深吸一口气,便过去敲门。
    门没锁,她轻轻一推便开了,走进去,院中仍是一片狼藉,似乎自那天过后,便再没人收拾过。春瑛随手扶起一张破板凳,走进正屋,便看到屋中条桌上,摆放着一块再朴素不过的灵位牌,上书“故显妣晁氏之位,不孝子胡飞立”几个字,灵前小炉中插着半支香,两边的白蜡烛已经燃尽。
    她心想,原来小胡子的本名叫胡飞呀?却忽然听到厢房方向传来轻微的声音,忙走了过去。
    胡飞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的旧布衣,头上绑着白布条,手里还拿着一件同样的旧衣,兴许是从估衣铺里买回来的,他撕下了旧衣的一只袖子,放进旁边的碗里醮了醮,布料慢慢地变了色。
    春瑛闻出那是油的味道,有些疑惑:“你在干什么?!”胡飞吓了一跳,忙拿过一个破箕将东西盖住,有些不自在的撇开头:“春瑛小妹子,你怎么会来?”
    春瑛见他有心隐瞒,也不好追问,便道:“你怎么见了我好象很不高兴?可是我得罪你了?”
    胡飞红了脸:“不是!怎么会?!”他看了春瑛一眼,低下头:“我知道你是好人……当初你替我跟许家小哥牵线,也让我赚了些银子,前些时候,托了那些银子的福,我才能给我娘请大方抓药……”他红了眼圈,“只可惜我没用,救不了我娘,若不是街坊们出手相助,我连我娘的后事都办不了……”
    春瑛忙劝道:“这怎么能怪你呢?所谓生死有命……咳,总之,你以后好好生活,你娘在泉下知道了,也会为你高兴的,别再伤心了。”顿了顿,又道:“我听邻居家的大娘说……你好象还没找到谋生的办法……其实这人啊,适应性还是很强的,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嘛,暂时受点苦,是为了以后过得更好呀?呃……”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想说得直白些吧,又怕刺痛了小胡子的自尊心,但她心里还真是这么想的。未穿越的时候,何曾想过她会给人当丫头?在侯府当差的时候,又怎会料到她要忍受整天挨骂还要不停干活的日子?结果她还是适应下来了,可见一个人换了环境,只要想坚持,还是能熬过来的。
    胡飞脸色变了变,苦笑道:“我也想要好好过活……可惜有人容不得我……”他对着春瑛欲言又止,终究叹道:“不怕小妹子取笑,换了别人,听了我的话,只会以为我在瞎说。最初到学堂做事,我是极愿意的,我从小没做过杂活,笨手笨脚了些,惹得先生生气,我也只好认了。后来到那福满楼……还有茶叶铺子,却不是我拉不下脸来……初时还好,后来有人来给我使绊子,我认得那是谁,也知道是谁指使他们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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