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发现庞吉尸体时, 庞昱还在宫中,待庞昱急匆匆地赶回庞府, 开封府已然将凶案现场保护了起来,严禁外人出入,故而庞昱至今都未能见得到庞吉的尸体。
柏安安看见他时, 他正被两名衙役按住, 跪在地上。他的神情无法用言语描绘,目呲欲裂, 代表着愤怒, 他死死地盯着衙役出入的那道门,像是一头随时要爆发而冲进屋子的豹子, 他是愤怒的,又是质疑的, 可也是悲伤的。
柏安安虽到了庞府, 可她并非是官府中人,未得传唤也不能出入凶案现场。她没有主动去向公孙策或展昭提这样无理的要求,而是自觉地走到了庞昱的身边。
她道:“庞昱, 对不起。”
庞昱的目光终于离开了那道门, 他看向她, 神情瞬时就变了, 仿佛这一眼将他浑身的气力一同抽去,他一个不稳便跪倒, 双膝在石板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柏安安惊得连忙去扶他, 却听庞昱轻声问:“为什么?”
柏安安不知道他是单纯地想要倾诉, 还是真的在问她。倘若他是在问她,那他问的又是什么?
她静等片刻,见庞昱未有出声,便只得干巴巴地安慰道:“庞昱,庞昱,你已活了下来,圣上并没有要你的性命,只要活着,总有希望。你要振作起来,不能辜负太师用性命为你换……”
“为什么?师父,到底是为什么?”庞昱定定的看着她,神情茫然又无助,他的眼角发红,还故作坚强地问:“姐夫一向最疼我了,我从来没见他像今日这样生气。我平日固然有诸多错处,可,他为什么不好好看看那份盟书,他为什么不愿意调查一下,为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地就要赶我出宫?为什么?你不是说过,盟书交上去,一切都会解决的吗?”
柏安安一噎,声音也低落了许多,她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道:“对不起,是我,是我未考虑到朝中的形势,思虑不周。我们离京的这段时日,朝堂之中却是瞬息万变,我们,我们……”
庞昱却像是没听到她说的话一样,自顾自地说:“还有我爹,他为什么不让我进家门。姐夫削了我的爵位,他一时生气,可以打我骂我,怎么可以不让我进家门,还让这帮狗奴才如此欺负我……”
柏安安怔了一瞬,却见庞昱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一变,又抓住柏安安的肩膀,急道:“师父,你先走,你去开封府躲一躲。父亲恼我至极,定然要拿你开刀,你快走,否则让他看到了,他又要让人杀你。快走,快走!”
他刚一起身,身后的两名衙役误以为他又要闯入现场,下意识地就压住他的肩膀,迫使庞昱又跪在了地上。他毫不在意那二人的举动,只是一个劲地推着柏安安向外走,道:“快走,过几日父亲的气消了,我再去看你。”
他是悲伤至极,反倒不愿承认现实,不愿面对庞吉的死讯。先前在马车上听了公孙策一番教诲,柏安安对庞昱的态度本已变得微妙起来,却见他此时还在关心着自己,便再也不愿去想别的,只觉心中怆然。尽管庞昱一直在推她走,她却还死死地守在原地,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说的话,便只是抓着他的手,好像抓着他的手,就可以将自己的力量也传给他,能支撑住他。
直到见到展昭的出现,他短暂又诡异的冷静终于消失。他又如一头愤怒的豹子欲要往前扑去,然而他的力量还是太过微弱,被人拖回,却连一点痕迹都无法在石板地上留下。柏安安心疼地想拦住他的挣扎,却被他乱舞着的手用力推开。
他吼道:“展昭!展昭!你们开封府又想如何,快滚出庞府,庞府不要你们来,你们滚!”
他的手还未能碰到展昭的衣角,又被衙役拖了回去。
展昭面上露出一丝于心不忍,移开视线,只对衙役道:“扶他起来”
衙役合力将庞昱扶起,柏安安这才见到他的衣袍已磨损了多处,他紧绷着脸,咬牙切齿地问:“你们对我爹做了什么?为什么不敢让我见他一面!”
“仵作已简单地验过尸身,待侯……待你见过你父亲最后一面,再行验尸。庞公子,请。”
庞昱闻言,反而不敢动了。
他站在原地,原本因愤怒而发红的脸如今已尽失血色,他的脸色灰败,道:“展昭,就算你是圣上钦封的御前带刀侍卫,但我爹是当朝太师!你妄议官员,编造谎言并肆意传播流言,就凭此罪,也够你喝好几壶的了!”
展昭面无惧色地任由庞昱用仇恨的目光瞪着,他在开封府已待了多时,见惯了命案,也见惯了死者家属的质疑与愤怒。就算面前是他曾经鄙夷过、作对过、也曾结盟过的熟人,他的神色不变,他只是在尽一个朝廷命官对待公务应有的指责,一如既往那般,不偏不倚,也不卑不亢。
柏安安担心二人会这么僵持下去,却不知又该如何劝说庞昱。倘若庞昱一直不愿承认太师已死,更因此错过见太师的最后一面,他以后定然是会后悔的,甚至还会因此而产生怨怼;可若是让庞昱看到太师的自杀现场,她又怕庞昱太过年轻,未必能承受得住。
她正两难之时,庞昱转过身,道:“师父,这不是真的。”
柏安安的心忽然猛地一跳,她道:“对,这不是真的。”
展昭皱眉,正要提醒柏安安注意分寸,却听柏安安斩钉截铁地说着:“太师为官多年,多少大风大浪都见过了,几经沉浮,如今儿女双全,却未能抱得福孙,恨不得再活他个百八十年的,怎么可能自尽。不过,这消息都传到了大内,想必定然是有人亲眼目睹了太师的尸身,现在开封府也这么说,想必庞府之中定然有具尸体。不过,这江湖中能人异士颇多,指不定是何人故意将某具尸体易容成太师模样,实则将太师藏了起来,也不知此贼人此举有何居心。不过,这具尸体骗得过开封府,一定也是与太师的模样十分相似,你不如就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模样,竟然能骗得过这么多人。”
庞昱的身体晃了一晃,勉强站住,道:“好,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模样,竟然,骗得过这么多人。”
他的脚步像是绑着数包沉重的沙袋,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可又走得十分不稳。展昭看了片刻,又对柏安安道:“柏姑娘,既然你这么说,想必是对易容术十分了解了,不如和庞家公子一同前去吧。”
柏安安感激地看他一眼,连忙上前扶着庞昱,慢慢地,走到了庞吉的书房。
庞府的每一处都被开封府的衙役搜查过了,难免会显出几分凌乱,唯有这书房,因要保护现场的缘故,反而十分整洁。衙役守在屋门,书房内除了慢慢走进屋内的柏安安三人,活人便只有面如黑炭的包大人和温文尔雅的公孙先生。柏安安见到二人,也来不及行礼,便觉手臂上忽而一沉,却又马上被甩开了。
庞吉坐在太师椅上,他还穿着官服、戴着官帽,他的头后仰着,双眼已然闭上,嘴角有鲜血溢出,面容上是让人看着就觉得十分无力苍白的安详。他的紫色官服很是整洁,只有腹前一大块的衣襟皱着,被鲜血染成了近乎黑色,致命伤应当是腹部受的一刀,只是凶器已经被仵作取出。
庞昱与庞吉隔着一张桌子,却也是阴阳相隔。
他甩开柏安安的手,笔直地站着,可柏安安却觉得他像是已被抽去主心骨一般无助无依。他良久无言,也无任何动作。
包拯忽然清了清嗓子,道:“公孙先生,关于此案,本阁倒有一些想法,不若外出一叙。”
包拯和公孙策走了,展昭对柏安安使了个眼色,也走到了门外,并为二人将门关上。柏安安向后退了两步,她想将更多的空间留给庞昱,就好像这样能让庞昱的悲伤也减轻几分。
庞昱只是这么干看着,不知看了多久,才慢慢走到庞吉身边。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极力要平复自己的情绪,他伸手,扶正庞吉头上的官帽,又试图将庞吉的脑袋托起来,只可惜失败了。
他顿了顿,道:“这么睡,该着凉的。”
他像是在和自己说,也像是在和庞吉说话。
他看了眼四周,将一旁挂着的一件大氅取来,盖在庞吉身上,道:“再过一个月,冬天也该来了。您常为公务繁忙,也不要累坏身子,若是病了,又要喝药,您又该抱怨了。”
他的目光移至书桌上,迟疑片刻,神色微变,却什么也未说。只是又伸手将庞吉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放在膝上,好让大氅可以包裹住他的身体,却不想庞吉已死了一段时间,身体早已僵硬,这手是无论如何也扳不上去的。他徒劳无功,终于崩溃,跪在了庞吉身边,喊着:“爹!”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叫唤父亲之后无人应他,却不会是最后一次。从此以后,他还有无数个日日夜夜会回想起这一幕,还会有无数次无人回应的对父亲的呼喊。
他没有爹了。
他们巳时到的东京城,巳时还在被庞吉责备,如今日落西山,天色渐暗,而那人也随着日光而去,日复有一日,而人却不再回头。
屋里无灯,屋外的灯火从窗纸透进屋中,映着人的脸色也是昏黄的。
庞昱在一片寂静中再次开口,问:“师父,襄阳王的案子,圣上会交给开封府吗?”
柏安安一愣,答:“我在开封府没有听到这个消息,不过我想,倘若圣上真会追究此案的话,就算开封府不能主导此案,也定会插手此案的。”
“好。”
柏安安还不知庞昱为何有此一问时,却见庞昱从冰冷的地板上爬了起来。他跪了半个下午,双膝发麻,走路也十分吃力,但仍旧靠着一股气坚持着走到门边。他拉开门,对着还守在门外的展昭道:“展护卫,从前多有得罪,今庞昱被贬为庶民,又痛失家父,痛定思痛,决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草民自请进入开封府,哪怕是做个没有俸禄没有官位的洒扫小役,只要能为国为民做点好事,草民便心满意足,恳请展护卫开恩。”
他说完,竟然再不顾从前与展昭诸多的恩怨,再不顾及从前斤斤计较的颜面与尊严,一拂衣袍,跪在了展昭面前。
众人哗然,展昭和柏安安更是一脸震惊。
展昭向来就不是会刁难他人的人,震惊之后,更是满心焦急,求助地看向柏安安,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此事。
柏安安讷讷地问:“你怎么突然……”
只听包拯的声音忽从展昭身后传出,他斩钉截铁道:“不行,本阁绝不会允许心术不正之人进入开封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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