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落地香炉闷闷的生着香,侍女揭开水晶珠花帘子,漆木盘子里端着两碗桂花樱桃露,以琉璃描花绞金小碗盛着。扬天倚在工笔仕女团枕上,手里拿着绣件,连连的打着呵欠,惹得侍女忍不住小声道:“公主,当心了针。”
扬天不耐烦,皱着眉索性扔到了一旁,长长的伸了一个懒腰,伸手招呼侍女把樱桃露送过来。孔嘉这会儿也觉得有些累了,把针扎在刚绣好的木槿花上,揉了揉疲累的双眼。
扬天饮着花露,一边忿忿抱怨道:“什么劳什玩意儿,真把个人累死了。”
孔嘉笑而无言,馥郁的香气沁到肺腑里,四散开花草的芬芳。
轻飘的脚步声停在珠帘下,内侍的脸被垂帘分割成一块一块,看不清本来的模样,暗哑的声音送进来,却勾起了两个女人的心弦,“公主,慕家二公子带来口信。”
扬天几乎是一跃而起,急急的走到帘下,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欢喜,“真的?他说什么?”
内侍的脸是淡漠的,“回公主,慕散骑邀慕姑娘到□□一叙。”
恍过一瞬的失落,随即又回复了方才那般的愉悦,扬天笑着靠到孔嘉身边道:“□□那边恐你不熟,我带你去可好?”
“那是再好不过了。”孔嘉搁下琉璃杯,仰头迎上扬天笑道。
转过曲水流亭,就见沧然阁前果然伫立一位公子,着宝石蓝的盘领衣,身形挺拔修长,当风而立。初夏的□□里林木葱郁,斑驳摇曳的树影笼罩着被日烤热的地,然而那一身的宝石蓝只让人觉得愈发玉树招摇。这时候,扬天瞥到那个身影,脚步忽的放慢,因为走的快了,额上沁出小小的汗珠,面颊里透着霞般的粉红。
慕则鸣眼睛微微弯起来,先向孔嘉身后作了个揖,召唤一声“公主”,那温暖的笑容便顺着笑纹蔓延下来。
扬天犹如一只孔雀,展开盛大纷繁的羽翼,眉尖高高挑起,靠向慕则鸣朗声道:“慕大人好生的忙,许久也不见你的影子,不知又与太子谋划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慕则鸣忙不迭的陪着苦笑,弯腰作下一个揖道:“公主折煞则鸣,则鸣自当无谓,太子却是光明磊落的君子。”
这般谦恭只换来一鼻息的哼声,扬天严峻着神情,漂亮的丹凤眼直瞪着他,两个深深地酒窝却分明的印在脸颊上。孔嘉隐在她身后,默不作声,并不曾十分靠前。
“我倒是问你,为何许久不见你踪影,好似平白蒸发一样。”本是傲慢的语气,越往后说却越是暗含幽怨,如此不带掩饰。则鸣只是含笑,作揖陪着不是,“望公主成全则鸣欲报朝廷之意。”
嘴角的笑意愈发掩不住,“看不出散骑大人还有如此赤诚之心呢。”
“公主,”慕则鸣深深下腰,“可否容则鸣同妹子别处说几句,还望公主成全。”
扬天撅起嘴,一排光洁雪亮的牙齿似咬在下唇上,越加显得那唇上胭脂娇艳夺目。慕则鸣始终带着若有似无的笑,那挺拔的身姿投在地上一团暧昧不明的阴影。“也罢,不是为了孔嘉,定不会饶过你。”说罢,眼角瞥了他一眼,末梢里却缓缓汩流出春日般轻暖的柔情,自携了内侍往湖岸边的凉亭去。
那身鲜亮的颜色渐渐去的远了,慕则鸣方才直起身子,旋即从远处收回目光,眼角深深地弯了起来,抚上孔嘉的前额。“许多日子不见,似是又长大了。”
孔嘉笑笑,见了他,亦是满心的欢喜,这些日子始终掂着一颗心,没有一时不要注意自己的举动。这时候见了则鸣,自然轻快许多,连带着那些恼人的压抑一并抛弃脑后,手里拈着长帔,仰起脸来看着他道:“哥哥却是看起来瘦了,爹娘身体都可好?”
慕则鸣脸色一敛,声音仍是柔的,“天气放暖了,娘也有所好转,前日还去院子里走了一会。你在宫里好好照顾自己,家里有我在,不必担心。
孔嘉听了只是闷声不言,手里的长帔早已揉作一团。四月天的春风端是轻暖,她却觉得手心阴凉的,随手从低至额前的枝桠上摘下一朵开到七分的梨花,凑在鼻下嗅着。“哥哥今天情绪特别好。”
慕则鸣调匀呼吸,平着声气道:“嘉儿,我不同你绕弯子了,今日我们做成一件事,太子的地位愈加巩固,你也知道太子妃去了已经一年了……”
“我不愿意。”孔嘉截住他的话,目光直灼的对着则鸣,声音却是淡淡的,眼角抹上一层清浅的怅然,忽而望见他喉结缓缓一动,落下层层叠叠的失望。她不想竟直撩的触犯了则鸣,心里烦恼至极,索性转过了身。
娇白的梨花一瓣一瓣悄然落在百褶花蝶襦裙边,从花萼上被撕裂的花瓣饱满的底端翘起。慕则鸣长长叹一口气,不轻不重,恰好落到她心尖上。“只是与你商量,一切还是要看你的心意。”
“为什么不是孟依呢。”她侧过小半边脸,掩映在一树溶溶洁白梨花中,光洁的额头晕出淡淡的光。
“她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当初沅妃选择了你而不是她入宫时,你就知道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慕则鸣仍极力掩着声音。
她冷笑一声,甩手将秃兀的青色花萼扔到草堆里,“太子妃与其选的是人,倒不说选的是家族,既然如此,我与她又有什么分别?”
慕则鸣蹙着眉,那曾经犀利过的目光忽而又变得很柔软,他伸手压下枝桠,以看清她的半边面容,缓缓作声道:“嘉儿,咱俩从小一块长大,这些年走过来,有多少苦处怕是只有你我体会。这世上最希望你好的人,除了娘,便是为兄。遍观朝中子弟,有几人匹敌太子凤姿天章,便是这样的人物,为兄才觉得对得起你的心性。”
“况且,你知道太子妃人选一旦定下来,恩荣尚且不说,又有谁能抗旨?我只希望一切能稍许如你愿,你知道生在这样的家族,我们没有多少选择。”到底忍不住说了出来。
孔嘉长久不做声,细长的软罗烟丝纱长帔挽在臂间,逐着暖风飞扬而起。
“哥,若无它事,我先走了。”说着,便往水榭那边去,携了扬天就走,丝毫没有眷恋。慕则鸣没有唤她,只是迎着日光眯眼看着她衣袂飘然的身影和扬天不知所以的频频回首,眉头皱的愈深。
这一日晴好的出奇,孔嘉穿着浅色的春装,同扬天一同到定波寺为沅妃祈福。
许久不曾出城,扬天兴奋地出奇,从宫道里走出来,一路上与孔嘉说闹个不停。马车停在匝道尽头,孔雀织缎的华盖在灼耀的日光下越加璀璨,铺了一层金子似的光彩夺目。扬天这脚已经踏上了车,忽然听到隔着宫墙从极远处吹来飘渺的器乐声,高昂的音调里竟听不到一丝喜悦。她扭头向内侍,半边脸隐在蓬盖下的阴影里,“去瞧瞧,怎么回事。”
内侍讨好的陪着笑,单薄的身形往前一倾,深衣裹在骨架上,袖子里灌满了风,“公主,说是晋阳王要前去封地了。”
“胡说!我怎么不知道!”扬天眼睛一瞪,身子已经着落在软缎上。
孔嘉沉着脸,一把簪花仕女团扇紧紧攥在手里。“公主,奴才哪敢胡说呀。奴才的兄弟在大殿上做事,说是诏令下的急。”
扬天皱起眉头,却不再说话。孔嘉侧过脸,向着声乐开始的地方,坠到裙角的长帔扬起来,边角上绣着粉嫩的桃花,翻滚在艳阳里,现出常州长绫才有的光泽。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也远了,沉溺到看不到的地方,匝道上的风沿着檐角而来,阴凉阴凉的。
宫廷造办处缝制的宫鞋格外轻巧,给孔嘉送来的鞋子亦是用上好的缎子做面,绣满牡丹芙蓉这般艳丽的花式,可是孔嘉撩起裙裾上车时,却觉得脚底有如千斤重。
这一别,说不准,从此就是一辈子。
团扇掩面,长长的睫毛低垂着,面色平静的,却渗着漫天的寂寥。扬天别过脸看透着朦胧光芒的窗帘绸缎子,细数上面的菱角荷花,刻意好似未曾注意。
於朝古老庞大的宫城静默着,轻便的马车载着两位贵族少女,马铁掌落在石板路上,铿锵的留下一路寂寞的回响,那是往丽珠门去的,出了丽珠门,便是外城,自有一条大路通向皇家寺院定波寺。而正相反的方向,晋阳王岑暄架身在马上,目光漫向远方,没有焦点。身后跟随着两列长到好似没有尽头的队伍,每个人的脸上都现出事不关己的淡漠。队伍往承德门去,那是朝廷迎送出征军队和举办大典的场地,出了承德门,出了郊野,便是往晋阳王的封地去的方向了。
宫门外的城墙下,他回过身,顾望这座沉寂的宫城良久,目光里交杂了太多复杂的情绪。谋臣策马靠前,低声问:“王爷,现在启程吗?”
岑暄回正了身子,嘴角忽然翘起,散漫的勾勒起笑意,伸展了腰背,灿然一笑道:“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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