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宫话》3.2

    沅妃在自己居住的昭元宫内里为孔嘉收拾了一间别院,外廷的建筑大多庄重肃穆,严整得几乎不近人情,内廷的居所却景色殊异,抄手游廊蜿蜒曲折,绘着描金的竹梅兰菊,青砖灰瓦鱼鳞般层层排开。从圆月门望去,一眼看到院中央的水池子,汉白玉石栏筑在池边,细腻圆润的石料泛着陈年的青光。
    这一夜,孔嘉几乎不曾好好入睡。绣枕的面料微凉,她睁着眼望窗外白亮的月,清冷的月光倾泻而下,沿着她的床沿缓缓滑行。
    她的手指在温凉的缎面上打着转儿,指肚触处有春罗面子的沁凉,可是顺着骨髓而上渐渐升温,传到了心底只觉得一阵阵揪心的痛感,却又带着奇异的温暖,令人欲罢不能。
    “岑暄。”她低声唤到,又恐惊动了帘外守夜的宫女,心里有难忍的欢愉甜蜜。晋阳王的那双脉络分明的手,一双荡漾着三月春水的桃花眼,直叫人忍不住的要笑出声来。
    马苑里几场跑下来,即使孔嘉这般时常骑马的人都感到些疲惫,更不消说扬天那副娇贵的身躯。众人一时约定散了,扬天恐冷落了孔嘉,便同她慢悠悠的跟在后面。
    “没想到这烈马被你驯的服服帖帖。”扬天赞叹道,因为尚未缓过气来,犹带着娇喘。
    孔嘉抿着嘴,眉头似蹙微皱,淡淡说:“家母精于骑术。”
    扬天一时缄默了声,只管轻轻的扬着马鞭,两脚放开了马镫,有一下没一下的夹着马肚。
    岑暄却故意落单下来,一双眼睛微微的眯起来,嘴角始终带笑,那种抿着的,仿佛一不小心就会丢失的笑容。太阳缓缓西沉,落日前柔媚的瑰丽平添了眉角处的惫懒和妖异。
    他的马尾扬着,身子微微后倾道:“你骑得很好。”声音是中肯的。
    “殿下。”孔嘉前倾身子见礼,“殿下的骑术精湛,孔嘉看的目不暇接。”因为方才剧烈活动过的缘故,鬓角上的细小发丝都伏贴到皮肤上,面颊亦透着桃花散粉般清丽的嫣红,气宇间是宫外女子才有的天然活力,刚劲,柔韧,又有着耐人寻味的气息。
    岑暄眉毛一挑,继而笑曰:“是么?”
    扬天唯恐被冷落了,斜着头瞄了一眼,丹唇笑启道:“四哥是在军中历练过的人,不比我们,打一生下来就没走出过这个宫门。”戏谑的笑声,却分明渲染开浓墨重彩的寂寞。
    这种叹息着的寂寞一直刺激着她的官感,她捂在被子里想,是姑母选择了这条路,还是慕家早已为她铺好这条路。寂寞宫红,身为慕家的女子,她的前路又在哪里?
    孔嘉坐在茜纱窗下,细长的手指慵懒的拈掐着山茶绒花,圆滚的花瓣层层叠叠,饱满的簇做一朵。侍女柔细的手指娴熟的绕过她的发际,手腕一别,挽做一个垂云髻,三重乌黑漆亮的发错落别致,左右各以簪子固定。孔嘉抬起头来,对着黄铜镜里温婉垂立的宫娥笑,一边将茶花别在耳后的发髻上,手指沿着细长的脖颈滑下。
    “姑娘已美极。”宫人眼帘低垂,语气极淡。
    孔嘉站起身,月牙白亮的小衬褂,抹在胸前明艳鲜亮的桃花似霞,下身穿着驼色荷花鸳鸯暗花绫襦裙。侍女自身后为她披上一件云雾青色文锦对襟袖衫,又在腰间系上一条流纨的素净带子,足下着一双百花蜂蝶的桃红素罗滚金绣鞋。
    沅妃今日做寿,皇帝亲自作陪,已在临风阁布置下了筵席。沅妃步辇在前,孔嘉与扬天共乘一辆车子,四角的璎珞没有着落的晃荡着,马车留在宫道上寂寞又喧嚣的回响。
    临风阁建在水边,夏季刚刚开了个头,池子里的荷花正招摇着要长起来,亭台上的红烛映入水中,水波清浅的荡漾着白色的月光和暖黄的烛光。孔嘉和扬天下了车,沅妃正在众人搀扶下步下车辇,髻上鸟卵般大的明珠在晚霞里盈盈透亮,留下一个孤立而华贵的侧影。
    正有一抬轿子在门前停下,朴素的甚至没有装饰,随从亦不多。一位半老的宫人撑开青绸布帘子,挽着一位妇人走出轿子。那妇人眉目极低顺,抬起眼来看到了沅妃,上前两步便做礼。
    沅妃的裙裾曳到地上,自有内侍弓着身子为她牵着,五彩的暗花明里是一番颜色,暮色里又是另一番颜色,这种衣料用的是孔雀丝线,将孔雀尾屏的彩羽一缕缕撕下来,拉成长线,织入衣裙中而得,深绿中泛着金光,越发庄重华贵。这样的衣裙,连皇后都不能得。
    她的手端平在胸前,撑起宽大的彩绣长袖,薄薄的双唇涂着鲜艳的口脂,一双秀丽的丹凤眼却始终冷冷的向下睨视着来人。伫立半分,沅妃展开手臂,向内一收袖子,袖口内笼着的香恣肆的漫延着,小巧的鼻尖一皱,转身向院内走去,头高昂着,不可一世的傲慢。
    可是她转身的一瞬,孔嘉分明的听到两个字,“贱人。”
    扬天也不看,只翘起下巴,轻快地说:“孔嘉,我们走。”说着双手提起裙裾,跨进了门槛,露出一截湛蓝的鞋帮,绣着精湛的粉底牡丹。
    孔嘉却微一屈膝,低声道:“娘娘。”有意让出路。
    妇人温淡一笑,竟是苦涩更多一些,但却未曾多言,只含笑点点头,顺着孔嘉的心意,先行入了院内。眉角一直是淡淡的,不见欢喜,不见忧愁,昔日慕府小姐慕沅的贴身婢女,如今是於朝的夏嫔,晋阳王的生母,宫中十九年,全然没有一点脾性。
    阁内大殿灯火通明,盏上的红烛足有胳膊粗,镌刻着鎏金的大字,却是“福寿安康”此类。孔嘉挨着扬天坐,主位上皇帝与皇后已坐定,皇帝旁空出一个位子。宫中女眷到场者十之八九,沅妃十数年恩宠不减。
    沅妃自地毯尽头款步而入,西域贡上的地毯,因为特别的工艺,色泽格外艳丽,繁花似锦的衬着沅妃的华贵,再无人与之相较。於朝看重紫色,福瑞呈祥,沅妃拖曳着大紫的华服,裙摆在移动中呈现出五彩斑斓的颜色,发髻上别着的金丝八宝攒珠簪步摇随着身体而荡动,风情无限,连皇帝尚且为沅妃之华美而惊。
    沅妃坐在皇帝左手旁,脂粉上浮着盈盈的笑意,唇上鲜红的口脂张扬着分庭抗礼的气势,硬生生的压着身着大红的皇后。
    丝竹管弦声一齐响起,隔着水面传来。戏台子建在水池对面,此时灯烛通亮,孤零的置身于无声倾泻下的夜幕里,恍如白昼。旦角清丽的嗓音贴着水面而来,携着池水月色的清冷,灌满阁内的四面八方,唱的是《月迷记》里的一出折子,“七仙摘月”,孔嘉爱这样艳丽的戏,侧着脸端量着台上,入神的听着。
    扬天不肯放过她,一盏白玉凝脂杯子递到眼前,酒香放肆的扑鼻而来。“来呀。”一双极似沅妃的明目笑到七八分,肆无忌惮的张扬着极致的快乐。
    孔嘉依言接过来,手腕细的仿佛一捏即碎,套着羊脂玉镯子和一只镂金镯子,金玉相鸣,笑容融化在琼液里,笑言:“这杯算我敬公主的。”说罢,就着酒香一饮而尽。
    这一杯下来,嗓头热得厉害,五脏六腑瞬时暖起来。这般面色微红的娇态连岑暄都禁不住一颤。他坐在孔嘉的斜对面,目光穿透庭中拜谒的宫人,有心无心的望着她。两指拈着酒杯,凑在唇边,冰凉的酒液下去,却烧起灼人的□□。
    孔嘉漫过目光,正对上一双犀利又明媚的眼睛,腹内忽然热得要烧起来一样,两颊上悄然扑上两团霞般桃色。
    戏台上咿咿呀呀的何般早已不可闻,胡琴笳子如从意识之外隔空而来,那般撩人直白的灼热,逼得她要喘不过气来,胸口跳的猛烈,悸得她噌的站起身来,用温凉的手背捂着绯红的面颊。见扬天早已被围住,哪有闲暇顾及她,便匆匆离席,往殿阁外去。
    夜晚天色凉下来,凉风扑到烧热的面庞上,才觉得舒服许多。这时候唱腔已远的如同天外之音,慵懒的男声适时响起,“这样岂不容易着凉?”尾音轻轻挑起,淹没了远处的歌声。
    “殿下……”还未来得及回身,后背上已贴上了男性宽广的胸膛,孔嘉猝不及防的“呀”了一声,隔过数层衣料,依然感受到炽热的温度和一颗强有力的心脏。
    鼻息扑到脖颈上,细腻润白的肌肤在遥远的烛火光亮里晕开淡淡的荧光,岑暄截住她的言语,低言道:“嘘……”
    孔嘉不知他要作何,又不知该如何对待,屏着呼吸杵在原地。温暖的指尖触上她脖颈的肌肤,皮肤贴合处,激起麻麻的触感。岑暄的手指顺着脊骨缓缓往下滑,目光随着移动,绕过锦缎上的穿枝莲纹,直抵她内心最柔软的一块地方。
    他却沉浸其中,眼帘低垂着,目光中清浅的涌动出温柔。
    一阵冷风抚过来,孔嘉打了个激灵,猛地转过身来,为免贴上他的身体,仓促的后退几步,双手提起裙裾快速的屈了屈膝,目光掠过那副结实的胸膛,擦着他的肩膀,一言不发的小跑着离开。软底的绣鞋落在湿润的青石砖上,沾满了夜晚的露水。
    於朝风气开放,贵族男女私通久见不怪。岑暄的手指孤兀的停在半空,指尖处犹然还残存着少女温暖的气息。他收回手指,轻抚在唇间,想着她猝不及防一转身时鬓角间凌乱的气息,忽然的笑了起来。
    归席时,呼吸中犹有喘息。扬天正笑得花枝乱颤,手臂上的金花铰链镯子缠在一起,厚重的击鸣声淹没在肆意的大笑里。孔嘉悄然入座,仰天瞥了一眼,拉着她的手笑说:“你去哪了,母妃在找你呢,还不快去!”眼神似是无意的掠过晋阳王空着的席位,嬉笑着已经要倒了半边。
    孔嘉闻言,抚平了鬓角,向上望了一眼已有疲惫的皇帝,心中有些不安。
    沅妃看到她,严谨的脸色才稍有缓和。她伸出手,慈爱的将孔嘉拉到身边,目光这才好像不舍得移下来,浅笑盈盈的转向皇帝道:“皇上,这就是臣妾与皇上提到的孩子,臣妾十分中意她,不知皇上看着可好?”
    皇帝拈着髯须,因为长期纵欲而神情憔悴。他微眯着眼道:“朕看着也好,皇后看如何?”
    明月珰子耳坠一颤,皇后平平的脸色上瞧不出一份颜色,音色清淡道:“慕家的孩子一向是好的,”说着瞄了孔嘉一眼,又道:“不过眉眼处看起来倔强了些。”
    “玉棠去了有一段时间了,太子也该早日扶一位正室了,这才方是稳定国家的根本呢。”沅妃笑得越发的深,眼角的笑纹隐约可见。
    岑暄从夹道里出来,正要坐下来,瞥见孔嘉紧咬着下唇,脸涨得通红,一时怔在了那里。他回头看向太子,见他与同母胞弟淮南王正说笑着,时而往台上看去。
    《牡丹亭》里杜丽娘曳着白杭绢画裙子,粉红绢罗的绣花鞋,秋蝉菊花琵琶圆珠贴在发髻上,清凉的嗓子幽幽叹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语气里有太多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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