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胜清怨月明中(清)》9.情祸

    “福晋,延禧宫的瑾昕姑娘求见。”我的贴身丫鬟锦绿说道。
    锦绿是个圆润可爱,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初见她时,她正跪在马路旁卖身葬父,一个很庸俗的把戏。众人都对着她指手画脚,嘲讽戏弄,那一副副丑陋的嘴脸让我忍不住挤进了人群里。
    卖身葬父———真的是个可笑至极的招式,可我却固执的相信她。因为,我看到了一双纯净明亮,仿佛不受世俗沾染的眼睛。
    “胤禟,我要带她回去。”我拉着他的衣袖,撒娇道。
    “好啊,反正府上也不在乎多个人吃饭。”他微微一笑,他已经习惯了这样宠爱我,纵容我。
    我们厚葬了她的父亲,她跪在我们面前,恭敬地就像侍奉爹娘时的样子,仿佛是将她的一生都甘愿奉献于我们。
    “九爷,福晋的大恩大德,锦绿没齿难忘,今生愿做牛做马报答二位!”
    “我们要头牛马作甚?只要你以后好好伺候福晋便可。”
    从此,她便成了我的贴身丫鬟。但私下里我却视她为姐妹。闲暇之余,我俩下下围棋,话话家常,倒也落的个逍遥自在。
    “锦绿,你先去好生招呼瑾昕姑娘,我一会便来。”我吩咐道。
    “是,福晋。”
    我回到里屋,端坐在铜雀镜前,以外发现自己竟是这般的素雅。如此素面朝天的见客是否有所不妥?我赶紧拿起眉笔,胭脂,略施薄粉,对着镜子满意地笑了笑,这才起身离去。
    走到厅堂,便见着那位所谓的瑾昕姑娘了。那也是个美人坯子,只是由于年纪尚幼,缺乏成熟丰韵,但假以时日,定是个国色天香的佳人。
    “奴婢给九福晋请安。”瑾昕微微福身说道。
    “瑾昕姑娘不必多礼,不知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良妃娘娘请福晋到延禧宫一聚。”
    良妃娘娘?那个不再年轻却拥有惊人之貌的女人?那个失宠与丈夫,独倚冷宫,望眼欲穿的嫔妃?那个明明疼爱自己的孩子却将他拒之千里之外的母亲?那个我永远猜不透的一个谜。
    她,还记得我?
    “有劳瑾昕姑娘带路。”
    延禧宫离正殿很远,远得像隔了一整个世纪。不过,对于心性宁静的良妃娘娘来说,又何尝不是一座世外桃源呢?
    延禧宫的宫门被轻轻推开,发出“吱吱”的声音,格外刺耳。门上的朱漆也有几处脱落,却没有人重新为她填好颜色。这里的人丁也极不兴旺,只有几个宫女太监庸懒地打扫着院子。没有人前来问安,也没有人感到意外。果真是世态炎凉啊,主子不得宠,奴才也不巴结,就连主子的客人,在他们眼里只怕也是蟑螂老鼠吧。
    “良妃娘娘,九福晋到了。”瑾昕通传道。
    “快请她进来。”是良妃冰冷的声音。
    我轻轻推帘而入,竟吓了一大跳——她本来就煞白的脸更加惨白无力。一点芳唇失去了往日的亮泽,变得干枯,暗淡。呆滞的眼神望眼欲穿,透露给我的是她无尽的痛苦和凄凉。她宛若一株病殃的菊花,一夜之间被人炸干了水分。
    “娘娘可是生病了?”从她的气色我推断道。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稍感不适而已。”
    “可有请太医看过?”
    “我这样一个失宠的嫔妃还看什么太医?这诺大的皇宫恐怕没有一个人真正关心我。”她的神情像是在笑,又像是无奈,失落。
    “娘娘怎么这样想呢?娘娘的凤体还有八阿哥惦记着呢!妍琦这就去请八阿哥来!”说罢,我起身欲走。
    “别…别让胤禩知道……"她哀求的声音深深刺痛了我的心,我不得不停下脚步。
    第一次觉得一个母亲可以伟大到如此境界。
    “好,娘娘,我不去,我不去…”我安慰着她,却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孩子,别哭,怎么每次见着我都要落泪呢?”她柔嫩的玉手抚上我的脸颊,我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巨大强烈的母爱。这份母爱要是能让胤禩感受一下该有多好呢?
    “娘娘,妍琦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你这孩子,我第一眼见着你便喜欢得紧,你也别拿我当外人了,有什么话直说无妨。”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却仍然掩盖不住一脸的病容。在我的印象里,良妃的笑是不多见的。或者,从她踏入宫门的那天起,便已经忘记如何去笑了吧。
    罪臣之女,没宫为奴。饱尝了人世间一切的辛酸,承受了人世间一切的痛苦,却依然屹立不倒,坚韧不拔。宛如一朵寒风中立于墙角的傲梅,凌寒独自开!虽是冷冷清清,却有暗香袭来。这样一个坚强的女子,是如何被摧残的如此不堪一击?深宫大院果真是个杀人于无形的地方。尤其是那魅惑的帝王之爱,那捉摸不透的君心,那人世间最是痴情也最为薄情的男人。他为何要与你生下胤禩,为何要拆散你们母子,为何要让这最自然的亲情变成一条永不可逾越的沟壑?
    胤禩,可怜的胤禩,除了他的兄弟他几乎一无所有。这样一个可怜的儿子,康熙你日后怎么忍心指责他是“辛者库贱妇”所生?原来,这一切一切的始作俑者,竟是你——伟大的帝王!
    我发誓我绝不让任何人掌握我的命运,绝不让历史如实的发展下去,绝不能看着胤禩一步一步地走向毁灭之路,绝不能让良妃到死都不愿见胤禩。因为,我知道良妃只有七年的寿命了。
    七年,弹指一挥间!
    “娘娘为何要疏远八阿哥?”我问道。
    她的笑容变得僵硬,过了好一会儿才舒展开来,但那最后一抹勉强的微笑也随之散去。
    “胤禩从出世那天起,便注定不是我儿子。”
    “可是娘娘,他始终是您的亲骨肉呀!”
    “可我多希望我不是他的额娘。”她的眼里闪动着泪花,却在讲后面这段话的时候射出了光亮,仿佛看到了一片美好的未来。
    “如果我不是她的额娘,那他就会是真正的龙子,皇上真正的儿子!皇上看他的眼神会充满疼爱,皇上会亲自教他读书射箭,皇上会带他去一望无际的草原看日出日落……”
    良妃娘娘的脸上渐渐浮现出幸福的表情,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惊艳。宛如桃花一般的光彩夺目。原来,良妃所有的快乐都是她自己编织的一个梦。原来,想象,是她爱着胤禩的唯一方式。
    她笑着笑着突然跌坐在床上,不醒人事。我吓了一大跳,赶紧唤了瑾昕过来,瑾昕却是一脸的平静,说道:“九福晋不必担心,这是主子很正常的表现。主子是个可怜的女人,年年拖着个有病的身子,常常在受了刺激或是兴奋导致昏厥,过几个时辰自然就好了。”
    “怎么不请太医彻底检查一下?”
    “几年前就看过了,太医说娘娘得的是心病。无药可治。只得依靠自己的意志,可娘娘的意志早就被磨灭光了。怕是再也不会好了吧。”
    “那你能否告诉我,娘娘是为何会这样?”
    “九福晋,奴婢斗胆劝您一句,宫闱之事不要随便乱打听。九福晋在奴婢眼里是个不受世俗沾染的奇女子,莫要让这皇宫大院玷污了你。奴婢只告诉您一点,娘娘的心里装着两个男人,一个是八阿哥,一个,是福晋不该知道的。但——绝不是皇上。”
    她的模样突然变得成熟,成熟到让我忘却了她只有十四岁的事实。
    这是一个很可怕的小孩子。
    因为,她的心里,牢牢的装着一个宫廷女人的秘密。
    好可怕,好可怕……
    我突然好想逃离这里。
    “九福晋请回吧,奴婢送您。”
    我迟疑了一下,说道:“好。”
    在我即将踏出延禧宫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个女子孤寂的声音,当那阴凉的语气传入我的耳朵时,我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我以为那是良妃的声音,回头才知道原来是瑾昕。
    “福晋记住奴婢一句话,请放过一个可怜的嫔妃,她已经疯了。”
    疯…这个比死还让人难受的字眼。
    我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匾额上端正的“延禧宫”三个字,好吉祥的三个字,却是一个最狠毒的诅咒。
    我痛恨这里。
    我痛恨这个金碧辉煌的囚笼。我痛恨这个冤魂缠身的地狱。我痛恨这里一切一切的人,我发疯一般的想撕掉他们脸上虚伪的面具。
    突然心里微微有些痛,只想偷偷的流泪到天黑。让夜来吞噬我的悲伤,让夜来模糊我的杂念,让夜来抚平我的疮口,让夜…来爱我。
    世界上最美的地方,原来是在漆黑一片的世界里。
    因为只有在那里,才看不到所有的人。
    因为只有在那里,所有的人才是一样的黑,包括心。
    我沉浸在自己营造的痛苦里,却并未发现一位明亮耀眼的女子与我擦身而过。起初,我还以为是一团火焰点燃了漆黑的夜色,直到一声高亢的声音震动了我的耳膜。
    “额娘又病了?哼,不想见我就直说嘛!早知道我就不来了!”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等等,她唤良妃娘娘额娘……
    那她,便是大名鼎鼎的八福晋,郭络罗氏?
    胤禩的妻子。
    胤禩。
    我的心没来由的一疼。
    也许这里的一切都是我触碰不到的天涯。突然想起了高中时学的郑愁予的一首诗。
    “我达达的马蹄是个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心比前一秒更加的疼痛了。
    “这位可是九福晋?”一个小太监模样的人说道。
    我仍然沉默不答。眼睛不知道望着是何处。我以为看到的是故乡,却忘了故乡在更加遥远的天涯海角,那一相隔,便是漫长的三百年。
    “九福晋,九福晋。”那人又唤道,方才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正是,不知公公是?”
    “奴才是毓庆宫的小安子,太子爷让奴才请您到毓庆宫一躺。”
    毓庆宫。太子。
    我忆起了中秋之夜那漆黑如墨,闪闪发光的眼眸。
    一个钟灵毓秀的男子。内心,却是我不敢想象的邪恶。
    我突然好想发声大笑,我能拒绝他么?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只要我踏着紫禁城的任何一片地方,就注定了我不能由着自己的心意。
    这点道理我还是懂得的。
    “公公,请带路吧。”
    我不敢想象,也不愿去想,那尽头末段的毓庆宫,那坐在里面优雅地品着茶的秀美男子,他此刻,正在等着我。
    前方的路变得漫长而迷茫。
    我这一去,只怕是要跌入深不见底的山谷吧。
    然后,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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